五宝把李美玉和雨绸送回家，就开车送思延回北大了。 天色已晚，雨绸本想安排母亲睡觉，可是李美玉一点困意都没有，她目光晶莹，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今晚月亮多好啊，绸儿，今天在饭店妈妈没敢喝酒，现在想喝点儿，你把五宝拿来的那瓶红葡萄酒拿来，咱们母女趁着这月光，喝一杯。”
雨绸笑了：“妈今天见到爸爸这么高兴啊？” 说着，拿出酒，用茶杯倒了两杯底，说：“就喝这一点吧，别喝多了。”
“唉，连个高脚夜光杯都没有，就用茶杯啊？” 李美玉抱怨道。
雨绸发现，妈妈其实是一个优雅的，有品位的妇人。即使在七十六岁的年纪，她穿着旗袍在月光下安静而坐的身影，依然有一种娴静高贵的魅力。 母女两人抿着酒，说笑着。 雨绸问：“妈，我当年离家参加革命，害得你没能跟爸爸去香港，看爸爸现在这样的荣华富贵，本来你可以过这样的好日子的，都是我把你耽误了。”
“亲母女，不说什么耽误不耽误的话，都是命数，都是命，我认。” 李美玉说，“最惨的不是我，是三太太。我也好久没见着她了，今天她一进门，我真是差点认不出她来。 我就不明白，她生活那么苦，都吃不饱，她为什么会那么胖呢？”
“那是虚胖，三妈这胖可不是好事儿，她不是荷尔蒙有问题，就是消化或者排毒系统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我不是说不吉利的话，三妈可能不会长寿。 妈，像你这样的，到老身体还瘦溜溜的，最能长寿了。”
“呵呵，”李美玉笑了，“活那么长干什么用？ 有时候活比不活还难受。”
“你说的是三妈吧？ 她活着是挺受罪的。你看她今天晚上喝了那么多酒，为什么呀？ 心里苦呗。” 雨绸说。
“绸儿，妈一辈子最好的事儿就是生了你，没你就没妈这一辈子，就没我这宝贝外孙外孙女，妈谢谢你。 要是有下辈子，妈还跟你当娘儿俩。”
“这辈子还没当够呢，说什么下辈子？” 雨绸笑道。
“行了，妈上楼了，你就批准妈再倒点儿酒拿到楼上喝吧。” 说着就咕嘟咕嘟倒了满满一缸子。 雨绸说：“哎呦太多了！”
李美玉目光幽幽地说：“保证最后一次，以后再不这么喝了。 放心吧，我在床上喝，喝完了就倒下。” 说完就上楼了。
雨绸笑了，真是个老小孩，跟思延小时候满厨房偷糖吃一个样子！ 雨绸摇摇头，去睡了。
一早，母亲并没有下来吃早饭，雨绸心里一笑：老太太！这下喝多了起不来床了吧？ 算了，睡吧睡吧，看你能睡到几点。 老太太也难得放纵一次，随她吧。
可是还要到陆府大院去照全家福，老太太又爱打扮，这也该起床了吧？ 雨绸就去敲门，谁知一敲门，门就自己打开了。 李美玉穿着昨晚的旗袍和绣花鞋，平静地躺在床上。 床头，是喝空了的酒缸子，和一包吃空了的安眠药。
雨绸冲过去按脉搏试呼吸看瞳孔，李美玉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身体也已经凉了。 雨绸双手捂住嘴，脑子里爆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大喊，可是她的喉咙里并没有发出喊声，只是放出了几声呜咽。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雨绸傻呆呆地，麻木地拿起听筒，喂了一声，那边王守英的声音传过来：“你爸爸让我提醒你们不要晚到哦。我知道你妈妈喜欢旗袍，要不要我从酒店礼品店买个旗袍给她？ 照全家福嘛，不是我说的，她昨天穿得也有点太寒酸了。”
雨绸的听筒滑落，她把听筒挂上，她突然明白了妈妈为什么死。 生命对于她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既然已经见到爸爸，了了心愿，何必再受这个恶毒女人的糟践？ 妈妈昨晚昂着头走了，今早，她依然是昂着头走的，她一辈子都是昂着头的，没有向任何人低过头！ 这时，雨绸又想起妈妈昨晚的话，一字字一句句都是在向她告别，雨绸背靠墙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这次五宝没有自己来接姥姥和妈妈，而是派了一个司机过来。 雨绸写了一个字条，让司机去天井街陆府门口，交给她的老父亲。
天井街已经不是过去的模样，街边没有了叫卖的小贩，再也没有馄饨的汤鲜和炸年糕的焦香，陆可隐带着王守英一行，往陆府的大门走去。 王守英也非常感慨，这是她在差点冻死饿死之际被叔父和婶婶卖给陆府当丫鬟的地方；是她成为陆可隐的四太太，并生下浩阁的地方；也是她在家里做小，在李美玉面前忍气吞声，和尚宛儿斗气争宠的地方。 如今她回来了，王守英脸上挂着一抹胜利者的微笑：“看看到底谁笑到最后吧，是我这个当年快冻死饿死的小丫鬟，是我这个你们谁都看不起的贱婢。 大太太怎么样？死了，二太太当年一手遮天，不也被老爷甩下，现在穷困潦倒了吗？ 三太太更是生活得像一只蝼蚁。 唯有我，和我的儿子才是陆家的有福之人！”
在天井街的尽头，陆府大院前，全家驻足而望。物是人非，大院已经破落，里边已经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家，早已不见了往日的繁华。 陆老爷一个屋一个廊一个穿堂一个影壁地看过去，寻找着往日的记忆。 佣人的跨院里，从前的那个储藏室，如今就是三太太尚宛儿的栖身之所。 陆老爷和四太太王守英停留在这个破旧的小屋门前，感慨万端。
可是尚宛儿并不在屋里，雨丝和浩楼也都不在。 陆老爷一行在满院子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 这时，雨丝和浩楼等人从外边进来了，他们也不知道尚宛儿为什么不在屋里。 雨丝赶紧跟邻居打听。 邻居的一个老太太说：“你妈昨儿半夜大声叫唤，跟疯了一样，开开门就出去了，我还叫了她两声，你大半夜的上哪儿去呀？ 她也不理我就出了院儿了，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 不知道去哪儿了，今儿早上也没回来。”
“啊！？” 雨丝吓坏了。 浩楼说：“爸爸，四妈，你们先在这儿等我二妈他们一家，我们在周围找找我妈。” 就和雨丝，胡丹，晴儿分头在周围的胡同，大街，公厕，商店找尚宛儿。
陆可隐几个人出了院门到天井街上等李美玉和雨绸她们。看到一辆白色的轿车开过来，司机走过来，对陆老爷说：“您是陆先生，陆雨绸的父亲吗？ 这儿有一个字条给您。” 说完把字条交给陆可隐，就倒车走了。
陆可隐打开字条一看，当场就瘫坐在地上！
爸爸，
妈妈昨夜走了。她很安详，很平和，穿得很漂亮，平平安安地走了。 她一生坎坷，唯念您一人，现在见到了您，她也就了了心愿，高高兴兴地去了。 您多保重。为免伤心，请不要来吊唁，记住妈妈昨晚的样子，那是妈妈想让您记住的样子。我在此和您告别，您去山东老家我就不陪您了，您回香港我也不去送了。 祝您一切安好。
女儿 雨绸
一周后，陆可隐一行从山东泰安老家回到北京。他们去为陆家大太太杨绣坊扫了墓，让陆浩庭去给母亲磕了头，现在回到北京，准备登机飞回香港。 大太太没了，二太太去了，三太太失踪了。陆可隐从机窗中看着晨暮下的北京，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来他曾经的北平，最后告别杨绣坊李美玉和尚宛儿。 她的三个女人，就这样飘零散落在大陆，和他永别了。
北京的郊区，一个白发飞舞，衣衫破旧，疯疯癫癫的老女人在村与村之间来回游荡。 谁也不知道她是谁，偶尔有可怜她的人给她扔一口吃的，她抓起来就吃，吃完了继续拖着露了脚趾头的鞋到处游走。 谁也不知道，她曾是京城名伶小白梅，曾经让北平的阔少们一掷千金。 谁也不知道她曾经是丝绸大亨陆可隐老爷的三太太，曾经生下华北丝绸业的二少爷和二公主，她曾经一个玉镯子就值北京的一个小院落。 一切都无从考究，也无从知晓，她不过是一个幽灵一样的老太太，终于有一天倒在了大路旁。 一辆过路的公安车停下来，给她收了尸。 公安们看到她衬衫的前襟上印着一个纺织厂的名字。 他们找到厂里，这样，陆浩楼和陆雨丝才知道了母亲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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