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绸和吕战国的婚姻，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就是个革命婚姻。 这么多年来，雨绸学会了容忍吕战国不讲卫生，言语粗鲁，处事武断，没有文化等缺点。 雨绸也深知她在吕战国这里得不到任何感情上的温存体贴和满足，那些对于夫妻心有灵犀，相知相爱的幻想，雨绸已经早就放弃了。这么多年来，雨绸在性生活上也从来没有体验过什么快乐，有的只是对吕战国粗莽僵硬的性要求的一种迁就和忍耐。 所有这些，雨绸痛苦过自怜过，但她已经想开了，吕战国不可能给她她想要的感情，如果自己不放下，那就是自寻烦恼。 她唯一希望的就是一切不足都不想，就过安稳日子，就好好把五宝养大。
可是不管雨绸怎么降低对吕战国的期望，有两件大事，是雨绸没有办法视而不见，也没有办法无声消化的。 这两件事情，一是逝去的女儿吕延囡，一是雨绸的娘家陆府。
吕战国对儿子五宝那简直是命根子一样的宝贝，雨绸是亲妈，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当然也拿五宝当心肝肉。 可是雨绸心里过不去的砍是小延囡出生时吕战国对女儿不闻不问的冷漠态度，是他对儿子和女儿完全不同的感情，是女儿去世的噩耗传来时，吕战国该干嘛干嘛，没有一点当爸爸该有的伤心的那副样子！ 其实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雨绸本已经该看开了。 可是有些事如果不正面解决，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但不能淡化，反而会越发酵越大，成为一个难以化解的危机。
其实，雨绸只想听吕战国发自内心地说这么几句话：“我对不起你和小延囡，当时大战当前，女儿出生我就想着战事，一下都没亲手照顾她。 当时总想着打完仗再跟女儿亲，谁承想后来没机会了，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女儿是我一辈子心里的痛。我知道没法补偿女儿了，我就把当爸爸的爱都放在儿子身上吧。” 如果吕战国能说这么几句话，雨绸也就释怀了，也就超脱了。这几句话，能化解雨绸心里的疙瘩，能给雨绸不可想象的安慰和解脱。 但是雨绸等了这么多年，吕战国就是不说。 每每雨绸提起女儿吕延囡，吕战国要不就转话题，转不了话题就强词夺理：“我当时要打大仗，多少万人命在我手上，我哪还顾得了一个小丫头？ 要你干啥用的，有你亲娘带她还不够，我累死累活你还要我咋？ 闺女没了也不赖我，天花谁有办法？ 我军管会忙成啥样？ 有功夫伤心吗？ 伤心能有屁用。要是哭能把闺女哭回来，我跟你一块儿哭！ 真是吃饱了撑的，这么多年了还提这陈谷子烂芝麻！”
雨绸不提小延囡不甘心，觉得孩子死了，当爹的这么多年还没给说下一句热乎话，觉得孩子可怜，孩子闭不上眼。 可是每次一提起小延囡吕战国就暴跳如雷强词夺理，就偏偏不给雨绸她想要的那几句热乎话。 越这样，雨绸心里就越过不去，每到女儿的忌日，吕战国就说：“我知道你今天又要犯神经，我躲开你！” 然后就不跟雨绸一起点蜡烛祭奠女儿，自己出去躲到第二天早晨再回来。 久而久之，女儿延囡成了雨绸夫妻间一个不能碰的话题。
吕战国对岳母李美玉还是孝敬的，毕竟是雨绸的亲妈，孩子的亲姥姥。 他早就在搬进军队大院的时候就让雨绸把李美玉接来奉养，平时对李美玉也还算客气。 可是吕战国尽量不让李美玉见人，有客人不让她出屋，出去做客也不带着她，平时带孩子出去晒太阳也让雨绸去，不让李美玉去，就让她整天在家里闷着。 有一次雨绸实在忍不住了，问吕战国：“你干嘛不让我妈见人呀？ 我妈怎么了？ 给你丢人了？” 吕战国说：“哎呀不是！ 我这不是怕你妈这个出身吗？ 你想啊，资本家，还是个小老婆。。。” 一语未了雨绸就瞪起了眼睛！ 吕战国赶紧说：“哎呀你别急呀，不是我嫌她，我是怕她出去给咱们给她自己惹事儿。 我见了多少次了，出身不好的，一运动就倒霉。 我就是想让这院儿里的人都不记得她，都忘了她，她就安全了。”
要说捂着岳母这件事儿吕战国还能强词夺理几句的话， 那他对陆浩楼陆雨丝尚宛儿这三个人的态度，那可真是让雨绸怒不可遏。在雨绸心里，尚宛儿虽然不是亲妈，但怎么说也是陆家长辈，是爸爸的妻子， 浩楼和雨丝更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都是自己的娘家人。 可是别说过年过节请他们来吃顿饭了，就是雨绸去看看他们吕战国都不让去！ 雨绸一跟他理论，他又说是因为他们的出身。 把雨绸气得：“出身怎么了？ 为了那什么出身就不顾天理人伦了？ 就六亲不认了？ 那我也是资本家出身， 你是不是哪天来了运动也得把我赶出去？ 咱五宝还是半个资本家出身呢， 你哪天是不是要跟儿子也划清界限呀？ 我怎么发现你越来越没有人味儿了！”
吕战国气得咬牙切齿：“你个狗咬吕洞宾。我这是为了你好，为了五宝，为了这个家！再来个运动你试试，到时候你就感谢我现在管着你了！”
一想起弟弟妹妹现在的处境，雨绸真是心里难受。 浩楼还在监狱里，雨绸从来没去探望过，吕战国不让去，弟弟杳无音讯生死不知。 雨丝那年嫁给了胡进康，生了个儿子取名胡丹，小家伙儿生得虎头虎脑，特别招人爱。 两口子一个当售货员，一个教书，平时他俩上班的时候，尚宛儿就给带着小胡丹，日子虽然清苦，也还过得去。 可谁知道今年反右运动，毛主席说全国有百分之十的右派。 这下好了， 各个单位连轴转开会抓右派，非得硬指标抓出百分之十右派不可！ 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谁会揭发谁是右派呀？ 在会上大家就都不说话， 就像当年整风运动的会议让互相提意见一样，没人发言，一坐坐到半夜。 可是老这么坐着也不是办法呀？ 抓不出右派不让散会。 这个倒霉的胡进康，举手说他要去上厕所，等从厕所回来，发现，他自己已经被大家说成了右派，原因是他的画爱用明黄色，明黄是清王朝皇家的颜色，你爱用旧皇帝的颜色，而且你还不在场，大伙儿也都急着回家，那你就是右派呗，全体一举手，通过了。 大家的手刚放下，胡进康上厕所回来了，大家低着头谁也不看他。 第三天，他就被送去陕西农村下放改造了。 当年反右运动中，胡进康这样因为上厕所而被大家推出来的“厕所右派”不计其数。
这下，胡进康的一间小屋被学校收回去了。 雨丝只好带着儿子搬回尚宛儿那间小储藏室住。 小胡丹成了右派狗崽子，在胡同里净挨打。 雨丝不但要上班挣钱养活儿子和老娘，还要干搬蜂窝煤，修烟囱，担水，倒泔水这些重活。 上次雨绸偷偷去看她，她正把黑煤渣子和上水做成煤泥，把黑煤泥平铺在地上，用铁锹在上边打上横竖的线，这样晾干了铲起来就是自制煤球，虽然不如蜂窝煤那么好烧，但至少能省点儿煤钱。 雨绸给她带了些叉烧肉，她顾不上手上的黑煤渣，赶紧拿了一块肉就塞进胡丹嘴里。 尚宛儿经过这一切，已经有点神神叨叨，精神不大正常了，经常呆坐一整天一整天的，饭不吃水不喝，就连雨丝塞进她嘴里的叉烧肉都给吐出来了。 雨丝一边捡起那块肉，爱惜地用水洗洗，给儿子塞嘴里，一边跟雨绸哭着说：“姐，你看我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呀！” 雨绸没别的办法，只好塞给妹妹一些钱，然后说：“我也不能常来看你和三妈，你姐夫不让我来。 我今天就是偷着跑出来的。” 雨丝说：“姐，我们这儿又是右派又是资本家，我要是姐夫我也不让你来。没事儿，我不怪姐夫，他是为你好，你回去吧。” 妹妹越这样说，雨绸越觉得吕战国没有人味儿，觉得他是被这些政治运动给吓破胆了，吓得连最基本的人性都不顾了，成了吃狼奶长大的人！
从雨丝家出来，雨绸自己一个人慢慢在陆府里走着。 庭院还是那个庭院，但已经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了。 如今，西城区的十家干部家庭搬进了陆府居住，原来古朴的大院现在成了大杂院，堆满了破烂物品和纸箱子。 陆府的红漆大门已经斑驳，垂花门和两侧的抄手游廊已经被横七竖八的自行车和平板三轮占满。 雨绸的家，她从小长大的家，那个被她抛下去追求革命理想的家，如今被她的革命理想给无情霸占了。
女儿延囡和娘家陆府这两件不可调和的矛盾横在雨绸和吕战国本来就很荒唐很不和谐的婚姻中，让他们越来越互相冷若冰霜。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三十七岁的雨绸难以置信地发现，她又一次怀孕了！
这次，她生下了一个女儿，一个跟小延囡长得酷似的女儿。 雨绸第一眼看到女儿，就痛哭失声！ 她的小延囡，终于回来了！ 雨绸给孩子起名叫吕思延，为了纪念她多年前去世的姐姐。吕战国已经五十多岁了，这可真是老年得女。 而且他也觉得以前小延囡的事是他对不起雨绸，对不起女儿。 雨绸总说他重男轻女，那现在机会来了，吕战国要做给雨绸看，他要比宝贝五宝还要宝贝小思延！
婚姻到底是什么来维系？ 雨绸不知道，但老天爷总有让你坚持下去的理由！ 雨绸出了月子，就让董小宝找了一家照相馆，一家四口照了一张合影，她在背后写上：吕战国，陆雨绸，吕启明，吕思延。 雨绸想，这个家，总算完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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