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绸一家吃饭一般是到大院食堂去吃，有时候雨绸也在自己家做饭，但一般买菜都是警卫员给买回来。 可是1959年春节一过，食堂里突然清汤寡水起来，肉食明显比以前少了。董小宝出去买菜也买不回来什么好菜，雨绸说：“这是怎么了，小宝？ 买菜钱不够呀？” 小宝说：“姐，不是钱不够，是市面上没东西，有钱也买不着了现在。”
雨绸有点着急，五宝十岁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整天这么清汤寡水的可不行。 吕战国整天不着家，说是全体进入戒备状态，各军区正在暗中调动兵力守护国库粮仓。 这好好儿的，怎么会吃饭紧张了呢？
春节过后，又下了一场大雪，一天晚上，雨绸正在和母亲李美玉说着忆荷找到了一个黑市，多花点钱，能买到肉，明天让小宝去买了给五宝补补身子。 突然电话响了，是大院传达室打来的，说是有个叫“兴旺”的人找雨绸。 雨绸愣了：“兴旺是谁啊？” 李美玉突然想起来：“是老宅管家儿子兴旺！你忘了？ 土改的时候他来过咱家。” 雨绸赶紧跟门卫说放他进来，说罢挂上电话，穿上大衣就一步一滑地往大院门口走。
不过十年的时间，兴旺已经老得让雨绸认不出来了。 他穿着露了棉絮的破棉袄，身材微驼，消瘦不堪，见了雨绸腿一软差点倒下：“大小姐！我来看您和二太太来了。” 雨绸就怕他当众叫自己大小姐，赶紧说：“兴旺，快来，跟我到家里坐。” 雨绸发现兴旺走路缓慢，完全跟不上自己的步子，像是得了什么大病，就问：“兴旺你怎么啦？病啦？”
“没，没病，大小姐，我这是饿的。”
“哎呦！那赶紧回家，没什么好的，我给你煮碗面条吃。”
“大小姐，” 兴旺竟然哭了，“能吃上一口面条，我兴旺就是死了也闭眼了，您不知道，老家饿死了多少人哪！”
进了门，兴旺叫一声：“二太太！” 就跪下磕头。 雨绸和李美玉赶紧把他拉起来。 雨绸叫董小宝：“去给他煮一大碗面条，越快越好！”
面条端来，兴旺像饿狼一样，双手颤抖着，流着眼泪，一边大口大口把面条往嘴里扒，一边发出像受伤的小狼崽子找到娘一样的呜咽声，伴随着吸溜面条的声音，和咀嚼的声音，顷刻间那碗面条就见了底。
“小宝，快再去煮两碗来！” 雨绸叫。 董小宝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这一碗面条是半斤干挂面煮出来的，再煮两碗就是一共一斤半干挂面，倒不是别的什么，董小宝就发愁这一斤半粮票！ 雨绸从来不去买菜，她不知道，现在最金贵的不是钱，是粮票。 一斤半，这是个大数字！
“愣着干吗？ 快去！” 雨绸说。 董小宝只好去煮面了。
最后，兴旺连着吃了五大碗面条！ 他对李美玉和雨绸哭诉说：“从去年秋天就没粮了，家家有人饿死。”
“是收成不好吗？ 政府没发救济粮？” 李美玉问。
“收成好着呢，是个丰年！可架不住大跃进干部们撒着欢儿虚报亩产多少万斤，报了就得按数交公粮，交不上干部没法跟上边交代，就挨家挨户搜粮食，把老百姓的口粮都搜出来交了。 那真是民兵拿着大棒子，搜不出来粮食就打人，连藏在炕洞里的半碗豌豆都不放过，墙夹缝里塞个巴掌大的小口袋都给你搜出来，家家给搜得一粒粮食都不剩啦！” 兴旺哭到。
“这！这不是祸害老百姓吗？” 雨绸说。
这时候，吕战国突然回家了。 雨绸怕他又不高兴，就赶紧迎过去说：“老家来了个熟人，坐坐就走，我给他弄碗吃的。”
吕战国走过去看看兴旺，兴旺赶紧站起来，刚要叫：“姑老爷！” 那个姑字刚出口，雨绸就赶紧说：“这是吕师长。” 兴旺只好改口说：“吕师长。”
吕战国脸色有点暗淡，问：“吃饱了没？ 没吃饱让小宝再给端点吃的。”
“饱了，饱了，这下好了，不当饿死鬼了！” 兴旺又哭了起来。
“老吕你说怎么回事儿啊？ 他说那边干部逼着按上报的虚数儿交公粮，交不上就挨家搜，把老百姓的口粮都。。。”
“别说了！” 吕战国打断雨绸，然后他问兴旺：”你怎么出的村？ 怎么来的北京？”
“村干部不让出村，连去公社都不让，也不让出去要饭，不让出去找吃的，说是给社会主义抹黑，大伙儿就吃光了草根树皮，蛤蟆老鼠，就在村里等死呀！ 我是豁出命来从村后的断崖上一点一点爬下来的，老天开眼没摔死，也没遇上民兵，要不然抓回去就是一顿打！ 后来我就扒车，一路上跟阎王爷打了多少照面儿我都数不过来了。 我先去陆府见了三太太和二小姐，我看她们也又穷又饿，那胡丹小少爷饿得就剩一把骨头了！ 三太太让我来这儿找二太太和大小姐，我找了一整天，才找来了。”
“老吕，这么个饥荒法儿，国家怎么不发救济粮啊？” 雨绸着急地问。
“这次饥荒是全国性的，救了这个县救不了那个县，哪有那么多救济粮？ 而且了，下边的干部刚跟国家夸了海口亩产破万斤，大丰收，扭头就要救济粮，他们也没法交代，也开不了口！ 还别说是农村了，就是咱们家，往后也得勒紧腰带过日子！” 吕战国说完，就自己上楼了。
最后雨绸和李美玉让兴旺先住一晚上，然后她们拿出家里存的三十斤粮票和两百块钱交给董小宝，嘱咐他明天到外边，能买多少粮食买多少粮食，都让兴旺带上，用吉普车把兴旺送回去。
董小宝面露难色，把雨绸叫到门外说：“姐，这三十斤粮票都花了，那下月你怎么办啊？ 现在食堂打饭都要粮票了，五宝正长身体，可是他这么大的小孩粮票发的少，小思延也发不了多少粮票，阿姨也不拿粮票，就你和师长俩人的粮票养一家五口，没这三十斤粮票，你们下个月怕是要挨饿！” 董小宝又往屋里瞟一眼说：“而且了，你没跟师长商量，就拿这么多钱和粮票，派车开长途，我怕师长跟你发火。 姐，我这是心疼你！”
“小宝，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兴旺他爹是为了陆家死的，兴旺我不能不管。 你没听他说吗？回去民兵就给一顿打。 一个解放军开着车带他回去，就没人敢打他了。 要不然就他这身子骨，还不给打死？ 我们没事儿，大家都省一口就都有了，怎么也比他们强。” 雨绸说。
兴旺走了之后，军队大院的伙食情况也急转直下，食堂里的馒头不知掺了多少水，稀软得拿不成个儿，吃两个都不饱，一个馒头竟然还要二两粮票。 肉食基本见不到了，豆腐也十天半个月才见到一回，大米粥变成了菜和米混在一起的菜粥，而且菜越来越多，米越来越少。
本来雨绸没打算告诉吕战国那三十斤粮票的事儿，可是就像董小宝说的，他们两口子的粮票实际上是在养五口人，一下子缺三十斤，怎么找补也找补不回来。 吕战国问了多次之后，雨绸只好说她给兴旺带了些粮食走。 那天魏行听见吕战国跟雨绸发火，就把自己的粮票拿来给雨绸说：“姐，你先救个急。” 可是魏行媳妇也刚生了孩子，正在喂奶呢，雨绸坚决不要他的粮票！ 董小宝经常用自己的粮票在食堂买了吃的，塞给五宝或者塞给雨绸。 雨绸看董小宝瘦得脸都陷进去了，也就嘱咐五宝别拿小宝叔叔的吃的。
一顿缺一口本来没什么，可是架不住旷日持久总吃不饱，雨绸的奶水干了，月经没了。 把李美玉急得：“我一个老婆子白活着跟你们抢粮食吃，还不如死了算了！” 李美玉现在吃得很少，腿已经浮肿，基本上就是在维持生命。 吕战国以前在生活富裕的时候对李美玉还算客气，可是现在眼看着他的心肝五宝和思延吃不饱，他就对李美玉冷言冷语起来。 李美玉每次受了吕战国的气，也不敢跟雨绸说，怕雨绸跟他干仗，不说别的，那不耗雨绸仅存的那点力气吗？
幸好，师级干部有一些特供，吕战国偶尔能拿回来一小袋黄豆，或者一小袋大米。 那可真是比什么都金贵！ 把这些稀罕的营养品煮熟了，全家围着五宝和思延，不错眼珠地看着他俩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这亏了是在军队大院里，要是在外边，孩子连这都吃不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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