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不可开交，门突然被推开了，王百灵和小陆晴跑了进来：“姥姥！小姑！你们看谁来了？” 百灵冲门口招着手：“快进来啊！还愣着干嘛呢？”
门口人影一闪，蹒跚走进来的，竟然是陆浩楼！
尚宛儿和雨丝都傻在那里，尚宛儿使劲掐了掐自己的大腿：“做梦呢？做梦呢？” 然后她一下扑了过去，抱住浩楼大哭起来：“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王百灵陪着在旁边抹眼泪。
雨丝满脸呆滞瞪着这一切，她发现她看到哥哥回来，不是高兴，不是惊讶，而是恐惧：“完了，他回来了，这下我上哪儿住去啊？真的要睡在大马路上了！” 现实生活的逼迫，基本生存的需要，已经成了第一需要，她现在恨不得自己的亲哥哥别回家。
陆浩楼是在粉碎四人帮两年之后被放回原籍的。他面色灰暗，头发基本已经全白，背也驼了，受伤的脚似乎跛得更厉害了，一个不过是五十出头的人，活脱脱就像一个小老头。
“妈，雨丝。” 浩楼说，“哭什么呀，我这不是活着回来了吗？”
哥哥回来，雨丝不能再跟嫂子住一间屋了，这下她真的无家可归了。 她把自己的铺盖从百灵那里搬出来，实在没有地方去，只好搬到了尚宛儿和胡丹住的小屋。 胡丹回到家里一看母亲也搬过来了，说了一声：“你们住吧，我走！” 就跑得没影了，尚宛儿和雨丝追出去也追不上，母女俩人掉了一夜的眼泪。
浩楼回家的喜悦，被胡丹离家，旷工给冲淡了。 雨丝白天上班累得要命，晚上回家还要听老母亲叨叨唠唠。她一边找纺织厂厂长，求人家别开除多日旷工的胡丹，一边还得满世界找儿子，真是心力交瘁。 终于有一天晚上，雨丝实在是受不了泰山压顶一样的绝望和劳累，跌坐在马路边的一个石墩子上，放声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一个人走过来在雨丝旁边的马路牙子上坐下了。 雨丝抬头一看，竟然是她寻找了多日的儿子胡丹。 “丹子！” 雨丝哭道，“你上哪儿去了？你这是要气死妈呀？”
胡丹胡子拉碴，一脸的没落和悲切：“妈，你别哭了，你回家吧，也别找我了。 你就当没我这儿子吧。 我也想混出个人样来，我也想让你过上好日子，可哪儿有我的路啊？ 我二十几岁的人了，跟你跟我姥姥挤一间小平房一个炕头，有我在你们连肉都吃不上，没我你们好过多了。 我自己出去混，这么大一个中国，我就不信没我的活路，没我一间房住吗？ 妈你就别操心了，我在家都要憋屈死了，我得出去闯去。”
“丹子！你要是走妈就去死！ 你爸爸走了这么多年了，你要是也走了，妈还活个什么劲呀？ 再苦再难咱们娘俩也得在一块儿啊！”
雨丝口舌费尽，以死相逼，才把胡丹拉回了家。
浩楼去找了纺织厂的厂长，厂长从十几岁上就认识浩楼，当时浩楼是陆家二少爷，陆氏庞大企业的掌门人，这个厂长的父亲是纺织厂经理，陆浩楼的下属。 看到浩楼如今的样子，厂长也感叹不已。念于旧日交情，厂长把看传达室的工作又还给了陆浩楼，并给他分了一个带套间的小平房。 一下子陆浩楼一家三口的住房问题就解决了。 他们有了住房，王百灵当临时工的那个火柴厂就把王百灵的那一间房给收回去了，说是临时工在配偶分房之后必须交还原来厂里给的临时住房。 所以，雨丝母子还是除了跟尚宛儿挤着之外，没有地方住。
过了一阵，纺织厂刮来了一阵右派平反的风。 浩楼赶紧跑来找到雨丝：“我们厂里右派平反呢！也有个厕所右派，跟进康一模一样，上个厕所给定了个右派，他都平反了！ 你赶紧找进康他们美术学校去，给进康平反！ 让进康也给他原单位写平反材料！”
雨丝不敢相信：“真有这事儿？”
“我一个看传达室的，什么报纸我看不见啊？人民日报，参考消息，都说了，右派平反！你不信我，要不你去找找大姐，她家五宝在北京市政府，你看她怎么说。”
雨丝满怀希望地来找了雨绸，雨绸给儿子打了个电话，五宝说：“妈，这事儿是真的，现在的确有右派平反政策，不过各个单位有快有慢，妈你真要管我小姨夫这事儿吗？”
雨绸说：“五宝，你小姨挺着急的，你看你要是不做难，能不能找人给他们美术学校递个话，上边一句话，比你小姨夫写一百封信都管用啊。”
五宝说：“那你让我小姨夫赶紧写平反申请，交到他们学校去，他们学校属北京教育局管，我那边还算熟，我给他找个人过问一下。 不过我可说好了，我不是找人帮他平反啊，就是过问一下这个事儿。”
中国的事儿就是这样，上边来的一个简单的“过问”，就让胡进康的平反申请插上了翅膀。短短几个月内，胡进康不但摘了右派帽子，被批准从陕北农村回到美术学校教书，补发了工资，而且美术学校的领导不知他有什么神通能让北京市领导来过问他的案子，在这种神秘感驱使下，美术学校给胡进康分了一个两间一套的房子。 转眼间雨丝的困境就解了，她忙着领取了胡进康补发的工资，那一摞人民币，真是让人拿到手里都觉得发烫啊。 她仿佛一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可是转念一想，不对呀，她二十几岁以前，见过的钱比这个多得多，她还记得母亲柜子里那成捆成捆的人民币。 全部被掠夺，她跌入谷底多年之后，才拿到这一小摞，她怎么就激动成这样呢？ 她早已不是什么陆二小姐了，她现在需要的是房，是钱，是能够买蜂窝煤，能买些鸡蛋和猪肉给妈妈和儿子改善一下生活。 雨丝悲哀地想：这是在被洗劫后又被施舍了九牛一毛，但即使就这么一点点的施舍，也不是她能够凭自己的力量争取得到的。 如果不是吕启明的一句话，她陆雨丝加上胡进康就算跑断了腿，说破了嘴，写上一麻袋的平反申请，也不见得能有今天的结果！
雨丝禁不住想，那个军队大院，姐姐雨绸他们一家代表的权力阶层，就是和她这个小老百姓有这么大的区别，这么不同的人生。 他们的一句话就能够改变小老百姓的命运，他们习以为常自然而然就拥有的东西，对小老百姓来说就是可望不可及的高山。 也许，当时她不应该错过嫁入这个权力阶层的机会，也许她年轻时候对艺术对爱情的痴迷最后被证明不值分文，也许妈妈尚宛儿是对的，也许她可以走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可是哪里有那么多也许呢？ 生活就是这样一幕一幕地发生，一幕一幕地闪过，容不得任何回放，任何更改。
胡进康回京的那天，一走进新房，雨丝和胡丹就上前抱住胡进康痛哭不已，他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有了自己的一个小窝！ 胡丹一下子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爸爸回家，这是他多年的愿望，自己有一个房间，这更是他人生第一大梦想。
可是过了些日子，胡丹就不乐意了。父亲胡进康多年没见儿子，这一下见了面，处处想管他，处处想修理他，说他衣服不干净，头发太脏，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说话带脏字儿 。胡丹就不服气了，你自己不就一陕北农民吗？哪儿那么多事儿啊！母亲雨丝就劝他：“你听你爸的吧，你看你爸，在陕北待了这么多年，衣服再破也是干干净净的，什么时候说话都是文绉绉的，一看就是个艺术家。 你再看看你，就是一个大街上的小痞子。 咱们现在好不容易在一块儿了，有自己的房子了，你别跟你爸较劲，咱好好的，高高兴兴过日子多好啊？”
胡丹哪里听得进去，不但更加变本加厉出去跟狐朋狗友混到深夜不回家， 而且还自作主张把工厂里的工作给辞了！ 雨丝气得挥舞着苍蝇拍满屋子追着胡丹打：“你这不知好歹的！为了你这工作，我和你舅舅求爷爷告奶奶，填进去多少人情啊？ 这是陆家的厂子，有好多原来的老人都看着呢，你就这么不争气！你把我们祖宗几辈儿的脸都丢尽了！”
怎么打怎么骂，胡丹就是油盐不进，整天在大街上晃荡，不知道在干什么，弄得雨丝和胡进康束手无策，真是发愁了这个儿子了！
初秋的一个中午，雨绸送思延返校开始新学年，回到家里之后，拿上网兜和钱包，出去买菜。 刚刚走到大院门口，突然看见外甥胡丹骑着个破自行车过来，嘴里叫着：“大姨，大姨！”
这个外甥让雨绸没少操心，看着他骑车的那个姿势，雨绸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骑车不好好骑，非要学着社会上小流氓的样子，把车座放到最低，蜷着两条长腿，膝盖朝外撇着，俩脚也外八字儿，用俩脚后跟蹬车，姿势跟蛤蟆一样。 雨丝求爷爷告奶奶才把他弄到纺织厂当工人，他不但不好好干，还调戏女工，打架斗殴，最后干脆辞工不干了，自己干起了个体户，倒买倒卖做小生意。没赚几个小钱儿，这天下就跟盛不下他了似的。 他说话还满嘴脏字儿，去理发就说“理他妈个发”， 去吃饭就说“蹭他妈个饭”。 这个孩子，真太不让人省心了！
“大姨，我刚跟几个哥们儿要去蹦他妈个迪，我姥姥就让我来找您。我姥爷回来了，让您带着二姥姥去北京饭店见面儿。”
“你姥爷？谁啊？” 雨绸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打香港回来的，我姥爷呀。呵，还带着一个他妈的四姥姥，我姥爷这是有多少个媳妇儿呀？ 我他妈的一个都没有，他一人娶那么多！”
雨绸上去一把抓住胡丹：“你姥爷！谁说的？谁告诉你的？ 你见着了吗？”
“我们那片儿的片儿警领着来的，我见着了，找到我姥姥那间小屋去了，那不是陆家的院子吗？正好我和我妈在。 哎哟，您可不知道，我姥姥都他妈晕倒了，又哭又闹，要死要活，我妈也快晕了。至于吗？ 我去找了我舅他们一家，这不又让我来找你们，今晚上五点到北京饭店见面儿。” 胡丹说。
是父亲！ 是父亲陆可隐！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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