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战国的死太突然了,一下子把雨绸击垮。 她每天流着泪念叨着:“我怎么不起床呢?起床扶他上厕所呀,怎么不起床呢? 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上厕所呢? 他打了一辈子仗,是个大英雄,临了儿死在厕所里! 他还没抱孙子呢,还没看见女儿高中毕业呢。他七十大寿给他准备的那顿饭,让地震给搅黄了,还没给他补上呢!”
李美玉没有想到雨绸经历了这么痛苦而漫长的婚姻之后,对吕战国的死还能这么悲痛,悲痛到整天卧床不起,以泪洗面。 多年躲在自己小屋里默默无声不问世事的李美玉,这时被激发了母性,她在五宝和浅湾的帮助下,站出来安排一家人饮食,招呼来吊唁的各方来客,日夜照顾着思延和雨绸。
外边的嘈杂人声,来问候的领导,下属和战友们,雨绸充耳不闻。恍惚中,她好像又回到了延安。吕战国那笨拙的舞步,铁塔一样的身躯,酸臭的汗味儿,好像就在她面前。 他豁出一切救严瑞祥,把她救出禁闭室,持枪带兵大闹鲁艺,仿佛就在昨天。 在粗俗鄙陋的外表下,吕战国实际上为人正直,侠骨柔肠。 这么多年的婚姻,雨绸从来没有爱过吕战国,但是除了爱,婚姻中的亲情,合作,养儿育女,也是让人刻骨铭心的。 雨绸唯一感到有一点点安慰的是,她懂吕战国,她完全了解吕战国的生活习惯和处事方式是从何而来。 他幼年成为孤儿,无家可归寄人篱下,没有受过教育,少年时期进入革命队伍。 他其实是聪明的,是有才华的,但这样的背景让他注定成为一个粗俗的不修边幅的鲁莽人。 当年红一方面军肃反清AB团的经历,是吕战国一生的痛,是他一生不能战胜的心理魔障。 他的情绪,他的易哭易怒,他的暴力,他的抑郁,全部来自那一段的血腥和残忍,来自一个良知还没有泯灭,却被迫大批杀害自己弟兄的人终生对自己的折磨和对那些罪孽的忏悔;更来自身不由己的无奈和挣扎,以及眼见历史悲剧重演而无能为力的绝望和愤怒。 雨绸懂得吕战国,也就能够理解和原谅他一切的不足,但是雨绸仍然悲切于这一切给自己带来的不幸和不公,虽然没有怨恨,但满怀惆怅和不甘。
每天,雨绸除了起来吃一点母亲李美玉端来的饭菜之外,就这样在床上躺着流泪,谁都不见。
一天,在迷迷糊糊中,雨绸听到一声轻声的,熟悉的:“姐。”
雨绸张开眼睛,泪水夺眶而出:“小宝?小宝你来了?” 说罢放声大哭。
“姐,我来了,我来送送军长,来看看你。 姐你保重身子,别哭坏了自个儿。 我进屋来是要接你去追悼会,这个你必须去,姐。 你不能老这么在床上躺着了。” 说着,五宝和浅湾还有思延李美玉都进来了,他们扶雨绸坐起来,给她擦了把脸,梳了梳头,套上军装,戴上军帽。众人扶着摇摇晃晃的雨绸下楼,老廖已经等在那里,一行人上车,往追悼会现场开去。
雨绸面色惨白,头晕目眩,被五宝和浅湾架着,脚下拌蒜,好容易才走到追悼会给她摆的椅子前,一下跌坐在椅子上。 雨绸的入场,让追悼会现场爆出了一片压抑的低声啜泣。 程响儿和杨四方等人纷纷来到雨绸面前陪着她哭。
追悼会,遗体告别,遗体火化,骨灰盒存放,遗像拿回家挂在墙上,香烛贡品摆好之后,一波一波的客人们也都说了很多安慰的话,然后散去了。 董小宝回家的那天,来到雨绸的房间。 他拉一把椅子在雨绸旁边坐下,说:“姐,我要回去了,你自己多保重。 我把我的地址和电话都写在这儿了,你拿着。 有事儿找我。 姐,你什么时候能走动了,你到我这儿来吧? 我们那儿挺好的,我能照顾你。”
“小宝,”雨绸说,“姐谢谢你。 现在老吕不在了,可是姐还是不能去你那儿。”
“姐你别误会,我就是想能照顾你,你就把我当个亲弟弟,不行吗?”
“小宝,你可真是一根筋啊,你今年五十多了吧? 赶紧找个媳妇,好好成个家吧。 你不是刚升了正局长了吗? 一个堂堂的市公安局局长,肯定能找个不错的媳妇。别耗着了!”
董小宝苦笑一下摇摇头:“唉,都一辈子了,别说这话了。 反正地址我放这儿,你随时来找我。”
一切都过去之后,生活趋于了平静。 在五宝和浅湾的劝说下,雨绸跟单位申请了提前退休。经吕战国老领导的关照和过问,雨绸的退休申请很快就批下来了。 吕战国不在了,警卫员,勤务兵和司机也就在丧事结束之后全被调走了。 现在家里只有李美玉,雨绸和小思延祖孙三代女人。 每天,思延上学,雨绸和妈妈看看报纸,做点针线,做做饭,等思延回来一起吃个饭,就回屋休息。 周日五宝和浅湾会到家里来,老廖也过来,李美玉雨绸和浅湾都抢着做饭,大家团团圆圆吃个饭,就又到了周一。 周而复始,日子就像流水一样,一个月一个月地安静地过着。
一个深冬的周日,五宝和浅湾来得格外早,浅湾来了就把一摞书放在桌子上,然后叫来思延,一本一本给她看:初高中数学大全,高中数理化, 中学生作文指导,唐诗三百首,物理入门,基础化学...... 思延喜欢看书,但没见过这么多的学业参考书,说:“嫂子你这是干嘛呀?弄这么多书?让我走白专道路啊?”
浅湾笑起来:“有好消息!让你哥跟你说!”
五宝把妈妈和姥姥都叫来,拉住思延,神秘地说:“现在邓小平同志出来主持工作了,新气象新消息,要恢复高考了!就是考试上大学,思延是应届高中毕业生,可以参加高考,今年年底就考试,思延你底子好,脑瓜聪明,肯定能考上大学啊!”
浅湾说:“你看这些书, 你知道吗?现在这些书金贵得什么似的,就是花钱都买不到。 幸亏你哥在首都图书馆认识人,这些都是借来的。 不过别担心,你哥跟他们说一年还。 你放心用吧,别在上边写字,别弄坏了就行。”
思延高兴得上下直跳:“真的?我能考大学,我真能考大学吗? 太好了。 妈说让我去当兵,我不愿意当兵。 我想考大学!”
“那你也得考得上才行呢!” 五宝说,“这次一恢复高考,你知道全国多少人憋着劲儿考呢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啊,能考上的都得是万里挑一的尖子。”
雨绸和李美玉都高兴地说:“咱思延能考上,肯定能考上!咱思延从小就爱看书,会算术,能写能画,聪明着呢!现在赶上好时候了,高中毕业就赶上恢复高考,这也太有运气了!”
浅湾也说:“是啊,好多考生都离开学校多少年了,下乡劳动的,当兵的,工作的,下车间的,早都多少年不摸书本了。 哪像咱思延,刚出炉的热烧饼,高中应届毕业的,肯定能考上。”
“思延是赶上好时候了,我和浅湾就是年龄大了,要不然我俩也考去!” 五宝说。
平淡如水的日子好像一下子就有了盼头,看着思延每天看书做题到深夜,李美玉变着法儿地给外孙女做好吃的。雨绸在吕战国的遗像前不停地烧香:“老吕,你保佑闺女吧,保佑她能上大学吧。我们老陆家倒是出过留洋的大学生,可你们老吕家还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呢,思延考上就给你们老吕家光宗耀祖啦!”
雨绸还惦记着在东北插队的外甥胡丹,有一次去尚宛儿的小屋里看到雨丝就跟她说:“现在说能考大学了,要不寄几本书给丹子,让他看看书,也考大学吧。”
雨丝说:“姐,你就别费劲了,丹子考大学? 他记得不记得自己名字怎么写都难说了!这孩子本来就不是念书的料,这些年在东北,没少打架闹事儿,书一篇儿没翻过,笔一根没拿过,你让他拿什么考去? 唉,也不怪孩子, 他们那边苦啊,说是有双胶鞋就被打成富农。 平时就吃玉米面大饼子和土豆,过年才用荞麦面和团粉和了面,用晒干了的豆角当馅儿包顿饺子,白菜干和大葱都是稀罕的。 孩子一年到头吃不上一口肉,再聪明的孩子也给饿傻了呀。 这还不算,还得干那么重的体力活,身子亏空,回了屋里倒头就睡,哪儿还有劲儿看书啊,也赔不起那灯油钱,手电筒钱呀。”
说着,雨丝拿出儿子胡丹的一封信:“姐你看,丹子来信了。这歪歪扭扭的字儿,前言不搭后语的我都差点看不明白,看了半天才看出来,他们那边的北京知青都弄回京呢,说这边有接收单位就行,就可以回来。 你说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儿吗? 可哪儿找接收单位去啊?”
雨绸说:“要不问问街道上? 丹子能回来真是太好了,不管回来干什么工作,总算是在一块儿啊。”
雨丝和尚宛儿都发愁说:“回来是好,就是没地儿住,现在雨丝和百灵晴儿住一块儿呢,丹子一个大小伙子,回来只能跟姥姥住,憋屈啊!”
雨绸突然想起来:“对了,咱家原来那个纺织厂,新任的厂长不是原来王经理的儿子吗? 王经理还在世吗? 浩楼跟王经理可是共过事儿的呀,雨丝你去找找,他们能收丹子来厂里当个工人多好啊? 毕竟是咱家的厂子,浩楼有面子在,你去找找呗。”
就这样,在北京秋高气爽的一天,满脸沧桑,拎着一副破铺盖卷的胡丹,回到了天井街的陆家大院。 他扬起胡子拉碴的脸,看了看院们上方贴的“革命向阳院” 几个大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走了进去。
见到姥姥,妈妈,舅妈,表妹,胡丹心里很激动,但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任凭她们又拉又拽,又抱又拍。 姥姥妈妈和舅妈把小炕桌上摆满了她们竭尽全力搞来的各样吃的:“来,丹子,快来吃,饿坏了吧?”
胡丹很沉闷,他十六岁离家的时候豪情满怀,想用自己的劳动和双手混出个人样来,回来见家人。可是现在,他除了这个破铺盖卷,除了徒增十岁的年龄,什么都没有,还回来跟姥姥挤在一间小屋里。 在东北,生活艰苦,像牲口一样劳作,没有前途,没有盼望,他做梦都想回北京。 可是回来了又怎么样? 不是照样要像牲口一样到工厂里干活? 不是照样没有前途没有盼望? 而且还再也见不到那漫山遍野的红松和白桦林,看不到那一片一片的黄花菜,再也採不到山蘑菇,野榛子和野木耳了,他以后只能在这个拥挤喧嚣的城市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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