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 仿佛空谷幽冥,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董小宝回眸之间的一声呼唤,让雨绸如坠九重,头晕目眩。
“姐,好几年不见了,你好吗?” 董小宝的面容还像从前一样,他的声音,就好像日日在雨绸的耳畔,从未稍离,“我,我是来参加五宝和浅湾的婚礼的。” 说着,董小宝把一个信封放在雨绸手里:“我也不知道俩孩子喜欢啥,买啥东西我也不在行,你帮我把这个给他们,是我一点心意。”
雨绸小声地说:“小宝,你来了怎么也不告诉姐? 你怎么不进去啊?”
“姐,你今天挺忙的,大喜的日子,我不想给你添乱。 我就在外头看看,高兴高兴就行了,回头你跟五宝说,小宝叔叔来过了。”
雨绸正要说话,吕战国和廖凯出来了,廖凯一边走一边对雨绸说:“你和老吕累了一天了,你俩回去休息,这儿有我呢。” 然后一到院门口,他俩都愣住了:“小宝!是小宝吗?嘿!你这小子,啥时候来的?咋不进去?”
魏行和魏行媳妇也闻声赶来:“小宝!你啥时候回来了?你个小兔崽子!不告诉我一声!”
董小宝立刻就被吕战国,老廖,魏行和以前相熟的人们给围起来了,就连小思延也往董小宝面前挤过去。雨绸退出了那个圈子,只听到吕战国兴奋的声音:“回家回家,小宝上我们的车!”董小宝迅速地往雨绸的方向看了看,雨绸拉起思延,转身往车上走去。
吕战国体力不支,当晚回到家中就对董小宝说:“你先歇着,明早晨再聊,我现在老了不中用了,得去睡了。”
“军长,您赶紧休息吧。 我待两天才走呢,有时间聊。 早就听说您脑溢血做了大手术,说来北京看看您也身不由己没来成。您千万小心身子,赶紧去睡吧。” 雨绸说:“怕是血压又高成什么样了,我给你量量,也该吃降压药了。” 说罢,忙扶着吕战国上了楼。
第二天一早,雨绸早早起床亲手做了早饭,端到吕战国和董小宝面前。 只听到小宝说:“军长,您在部队大院里,可能不太听说地方上的情况,前几年砸烂公检法,我是第一批被打倒的。 还有那什么打倒反动当权派,我也没躲过去。 那时候,被剃秃瓢,挨大嘴巴,挨拳打脚踢,挨皮带抽,当街批斗,下跪,挂牌子,啥都有过。 我这左肩膀到现在还不能大动。”
“他娘的!老子毙了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龟孙子!你咋不派人告诉我?” 吕战国气得骂了起来。
“唉,都挺过来了,何苦给您找事儿呢。” 董小宝说,“后来五七干校算是救了我一命,下放劳动,至少不用挨批斗,能活命。去年人民日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那篇社论出来,各方面都有了松动,一大批老干部回工作岗位了。 我也回到县公安局,老局长已经被批斗死了,我就被任命了局长。 我五七干校的生死之交老谢回到市公安局当局长,要调我去市局当副局长,刚到市里报了到,就请了几天假,来看看你们,看看五宝浅湾和思延,真挺想孩子们的。”
“当年我不让你转业,你非要回老家去,跟着我起码你不会受这个罪。现在怎么也弄个正团级!” 吕战国还在抱怨,“不过现在去你们市里当副局长也不错,也算是没白受那么多苦。”
小宝苦笑着,往雨绸的方向看了一眼。
家里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又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 董小宝安顿在他原来住的,几年来一直空置的房间,对于雨绸来说,整个房子里随着董小宝的到来似乎又有了活力。 她没有去单独见小宝,小宝也没有来单独找过她,但是小宝一刻也没有离开她的思绪。 本以为已经放下,但是他那一回眸,那一声 “姐!” 就让她心里一切的堡垒又重新瓦解。 但是雨绸也知道,比起五六年前,今天的她更不可能跟董小宝有任何关系。
接连两天,吕战国和董小宝一起聊天,散步,吃饭,他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吕战国感慨道:“我退休了,还脑溢血,血压高,说不定哪天就去见马克思,以后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啦。 你升了市局副局长,我也放心了,就是你咋打一辈子光棍,咋不找老婆呢?” 小宝只是笑着摇摇头,说:“军长,别说丧气话,我以后还来看您,您还得等着抱孙子呢。 我明早就走了,您别起那么早,今晚上好好聊聊,明天我自己就走就行了。您也不用告诉姐我啥时候走,别让姐费心。”
早晨,雨绸打开卧室门走出来,看到门口有一个塑料袋,打开一看,是一个光滑的,流线型的木质锅铲,还有一个字条,上边写着:“姐,你原来说过你买不着喜欢的炒菜铲子,你说你喜欢木头的,厚重的,但是铲子尖很薄的,还喜欢铲子边缘有一个斜度的。 我找了好久找到这块樱桃木,我手工磨制了这个铲子,你拿着炒菜用吧。 小宝。”
雨绸拿着铲子和字条跑下楼来冲到董小宝的房间,门开着,床铺已经整理得整整齐齐。 “小宝。” 雨绸轻轻叫了一声,身子一软,靠在门框上。 雨绸惊异地发现,她此时的心情和上一次与董小宝分离时的心情比起来,虽然一样的伤心失落,但是没有了上一次的愤怒和怨恨,时间没有改变她对董小宝的爱,却改变了她如何安置这份感情的能力。 她惊异于自己的反应,也欣慰于自己的反应,她甚至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想到:“该给老吕量血压了。”
今天吕战国血压情况不太好,静卧在床上。 五宝和浅湾都过来探望,雨绸更是病床前厨房里两头忙合着,廖凯也到家里来了。 本来给吕战国吃了降压药,让他平躺,不要动,可是他一听说廖凯来了,非要坐起来靠在被垛上:“叫老廖进来我们老哥俩说说话。” 雨绸怎么劝他说现在不适合说话,就应该静躺,吕战国都不听,眼看就要急眼了。 雨绸怕他一着急血压反而会升高,也不敢惹他,只好把廖凯叫进来,嘱咐廖凯跟吕战国尽量少说,然后关门出去了。
“老廖,呵呵,亲家,来坐!” 吕战国拍了拍床沿,“这一晃就是一辈子啊。咱老哥俩多少年了?”
“横是有快五十年了。” 廖凯说。
“我一辈子就一件事儿没想明白,咱十几岁出来闹革命,你说,胜利了吗?”
“呵呵,” 老廖笑起来,“胜利了吗? 问得好,问得好啊! 这个谁说得清楚,啥叫胜利? 我也问自己,干了一辈子革命,胜利了吗? 问多了,心里反倒明白了,至少咱没失败,你说是不是?”
“没失败?” 吕战国若有所思,眯着眼睛嘟囔着,“没失败,对啊,我咋没想到? 命还都在,没被打倒,没挨批斗,也没像那谁似的在蒙古坠机摔死,可不是没失败吗? 老廖,你真是聪明人啊,一句话说到点子上,解了我的心结。 是啊,问胜利了吗干什么?其实没失败,没失败,这就不错了,还想咋着?” 说罢,廖凯和吕战国互相看了一会儿,两个人一起苦笑起来。
中午,给吕战国送了饭,雨绸关门转身的时候,正好看见五宝在他小时候的卧室里,也就是雨绸现在住的屋子里。 五宝背对着门,雨绸走过去叫一声:“五宝,你怎么在这儿呢? 快去吃饭了。”
五宝转过身来,手里拿着那张董小宝写给雨绸的纸条。 雨绸一下子凝固在那里! 五宝把纸条放回到桌子上,说:“小宝叔叔来了我都没见着,真可惜,挺想他的。 他做的炒菜铲子好用吗?”
雨绸嘟囔着说:“嗯,还行。”
“妈赶紧下楼吃饭吧。” 说着五宝就往外走,刚刚走过门口的雨绸身边,五宝突然停住,慢慢转过身来对雨绸说:“妈,我知道你一辈子不容易,我全懂。 可是我爸,他现在经不起任何事了。”
雨绸愣在那里,琢磨着五宝的这句话,然后轻声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爸的。”
五宝温柔地扶着妈妈往楼梯口走,说:“妈,你累了一上午了,赶紧吃饭去吧。 浅湾把桌子都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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