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医院,吕战国已经深度昏迷,被送进了急救室,雨绸让老廖在急救室门口守着,自己拉着五宝,一路打听着,向思延的急救室快跑过去。
思延是在一天前的早晨,跟同学赌气的时候,吃了蓖麻籽。 没有人告诉这些孩子,蓖麻籽是不能吃的,吃了之后会有很严重的中毒现象,严重情况下会毙命。 既然党中央号召全国人民种植蓖麻,那有谁敢和学生们说这样的话呢?
可是,有一个思延的同学却说蓖麻籽有毒,思延和她的几个蓖麻突击队的小姐妹们就跟他们争论:“中央号召种蓖麻,怎么会有毒呢?难道你们反对党中央号召?”对方一看被上纲上线了,就只好气急败坏地说:“我不是说中央号召的蓖麻有毒,是你们突击队种出来的蓖麻我看像是有毒的,不能交到誓师大会上去。” 就这样,为了证明自己突击队的蓖麻没有毒,为了能够在誓师大会上展示自己突击队种出来的又饱满又多产的蓖麻籽,思延抓起一把蓖麻籽就塞进了嘴里,吃了下去:“你看!有毒吗?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对方也傻眼了,悻悻地走开了。
几个小伙伴高高兴兴把蓖麻籽存放好,准备参加明天的誓师大会。 思延到了晚间有些轻微的腹痛,作呕,她没有把这样的不适跟吃蓖麻籽联系起来,以为睡一晚上就好了。 第二天早晨,腹痛作呕的症状加重,而且思延觉得有些头晕。 但是今天是各个突击队都参加的全校誓师大会啊,说什么都要参加! 思延就挣扎着去了学校。
正当誓师大会热火朝天,思延的突击队风光上台,骄傲地把自己亲手种出来的漂亮饱满的蓖麻籽倒入集体大筐的时候,思延终于撑不住了,口吐白沫,晕倒在台上。 全场一时间炸了锅,校长老师都跑过来围着思延。 那个说思延突击队蓖麻籽有毒的男生突然恍然大悟,跳上台来:“报告!吕思延他们突击队种的蓖麻籽有毒,昨天吕思延吃了蓖麻籽,她这是中毒了! 不但她自己中毒,还把全校的蓖麻收成都给污染了,现在有毒的和没毒的蓖麻籽都分不开了!” 校长大声说:“行了,别啰嗦了,赶紧送医院!”
经过洗胃,催吐,灌肠,和灌小苏打水等等一通折腾,思延终于脱离了危险,挂着点滴瓶,虚弱地睡在病床上。 雨绸刚刚喘口气,一扭头就看见五宝跑进来:“妈!我爸进手术室了!” 雨绸撇下思延,撒腿又往吕战国那边跑。
吕战国这边刚刚进了手术室,老廖和军区政委都在,雨绸奔过来,跑到手术室门口,用疯狂的目光看着手术室上方的“肃静”两个大红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军区政委说:“老陆同志,你也别太着急,医生说老吕这是脑溢血,正在开颅手术。 你放心,咱们军区医院的脑外科医生本领是过硬的。”
然后,军区政委问:“这好好的,老吕怎么会突然脑溢血了呢?”
五宝流着眼泪说:“报告首长,这都怪我,是我说话太冲,把我爸害的!”
“怎么回事?” 政委问。
老廖赶紧接过来:“是这么回事,老吕今天上午听到了林彪反党反革命当了大叛徒的消息,急火攻心,义愤填膺,本来中午回到家里就已经血压升高了,再加上他女儿蓖麻中毒,这不也送来抢救了,老吕的血压呀,噌噌又往上升! 可是偏偏五宝不挑时候,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爸说他未婚妻,就是我女儿廖浅湾,在军队被首长的儿子逼婚的事儿,一提这事儿,老吕一着急,就背过去了。”
说着,老廖给雨绸使了个眼色。 雨绸反应过来,流着泪对军区政委说:“政委,老吕跟了您这么多年,为革命奋斗了一辈子,这退休前一个月倒下了,不知道能不能救过来呢。” 说着就哭起来。 政委好歹把她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雨绸又说:“政委,老吕一辈子埋头干革命,一点儿要求都没跟组织提过,现在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万一他有个生命危险,咱不能让这么一个老革命闭不上眼啊。 我最了解他想什么,他就想让五宝和他未婚妻浅湾转业回来,继续在地方上做贡献,也能照顾照顾我们老两口。 可是那边军区政委儿子非要娶浅湾,逼婚呢,不放她走!”
政委叹了口气,转向五宝:“你是哪个军区的来着?”
问明白了之后,政委说:“是钱副政委的儿子? 咳,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 我找老钱去。 这事儿好办,五宝把你和你爱人名字和部队番号都写给我。 你们自己在北京找接收单位,那边你俩快打转业报告,其他的事儿交给我。 我就先回去了,老吕醒了赶紧派人告诉我,你们也告诉他军区会给他解决困难,让他放心,安心养病。 我晚上再派警卫员来看看情况。”
开颅手术还算成功,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又昏迷一阵之后,吕战国终于恢复了意识。 他转动着眼珠,看了看围在床前的雨绸和五宝,然后瞪大眼睛往门口望去,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雨绸知道他这是惦记女儿的安危,赶紧说:“你放心吧,思延她没事儿了,医生说过几天就能出院,思延好好的呢。 政委说了,让五宝和浅湾都回北京,这事儿包在他身上,这下五宝和浅湾就可以回家结婚了。 多好啊? 你就放心吧,好好养好身子,等着抱孙子吧!” 听了这话,吕战国面色松弛下来,眼睛半睁半闭,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久,吕战国和思延都出院了。 思延回去上学,吕战国在家静养, 就连国庆节军区要给他办退休欢送会都拒绝了。 雨绸这次铁了心,不等到五宝和浅湾的事情彻底解决,而且两人都回京正式开始工作,就不让吕战国退休。 廖凯也是态度非常强硬非常坚决。 这种情况下,军区很快找东北那边疏通,那边逼婚的钱副政委知难而退,五宝和浅湾都顺利转业回京了。 杨四方和老徐的女儿徐杨还有他们在西城区当负责人的女婿都一起帮忙,五宝吕启明顺利以科级干部的身份进入北京市政府,廖浅湾也顺利地转业到西城区税务局工作。
雨绸想,权力这个东西,你可以鄙视它,可以憎恨它,但是你永远不能否认它在中国社会的作用。 吕战国军级干部这点不大不小的权力,多年东征西战积攒下来的战友关系网,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却能够保他们一家衣食无忧,居住舒适,出入有车,免受外界残酷文革的折磨,也保护了雨绸的母亲李美玉,更是在两个孩子避免上山下乡,和日后的出路上起了大作用。 不说别的,就仅仅是浅湾被逼婚这一件事,如果不是吕战国和廖凯的权力和军区的出面,又怎么能够挽救呢? 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别说在这样的年代根本就进不了部队文工团,就算是进了,遇到首长儿子,除了束手就擒,还有什么办法呢? 就连尚宛儿,陆浩楼,陆雨丝,胡丹,陆晴,还有远在山东泰安老家的兴旺一家,不也都是受过雨绸和吕战国的救济和帮助才能够活下来的吗?
这样想来,雨绸似乎应该感谢军区,感谢军队,感谢吕战国娶了她,也感谢党,让她和她的家人躲过了种种磨难。 也许她十七岁离家出走所追求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中国人的种种磨难又是因何而起的呢? 军队大院外的那些升斗小民们,他们所受的苦难又由谁来负责? 肃反,清AB团,整风,挽救失足者,土改,三反五反,饥荒,反右,文革...... 一个接一个涂炭生灵的运动从未间断过。 而她陆雨绸,不过是把自己从升斗小民变成了权力的拥有者,从任人宰割的板上鱼肉变成了稍微能有一层保护壳的暂时享受着安全和升迁的人。
可是为了这个,她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与自己的父亲天各一方,自己的家族全面败落,自己的美好初恋和后来与董小宝刻骨铭心的爱情均遭挫折,与不爱的人共度一生。 更重要的,是她自我意识和独立思考的本性受到了如此的压抑,她甚至已经不认识现在的自己了。
即使在这样的付出之后,即使她已经成为了这个社会的既得利益者和权力拥有者,她的孩子们也数次面临生命危险,她的母亲和她自己也一生背负着“资本家出身”的阴影和重担。雨绸在各个政治运动中噤若寒蝉,忍受饥饿,忍受文革,亲历林忆荷惨死,对自己的弟弟妹妹的悲惨处境无能为力。 如果一个社会最高阶层的人都有这么多的苦难,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什么样的牢笼?
雨绸只有把这些想法埋在心底,人生匆匆,日子要过,浅湾和五宝的婚礼要准备,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婚礼在即,五宝吕启明在北京市政府分了房子,虽然是平房,但是也宽敞明亮,跟天井街陆府离得不远。 房子是一所四合院的北屋,从房子的梁木和窗户精致程度看,这里以前一定住的是大户人家。 现在,北京市政府的工作人员住在这所院子里。 屋里的桌子上摆满了亲朋好友送来的结婚礼物,有各种印刷精美,裹着红绸带的毛泽东选集,有毛主席像,有印着毛主席检阅红卫兵图案的搪瓷洗脸盆,有绣花枕套,被面,暖水瓶,密密麻麻摆了一桌子。 床上是雨绸给准备的里面三新的被褥和枕头,被面上的鸳鸯和枕头上的牡丹都是外婆李美玉给绣的。 小小的厨房里,雨绸给打点得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房门口放着廖凯给买的两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 五宝和浅湾都穿着从部队带回来的,去掉了领章帽徽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手腕上戴着吕战国给买的崭新的手表,并排坐在堂屋,腼腆地笑着跟来客打招呼。
院子里枝叶茂盛的大枣树下,早就有魏行和魏行媳妇带人支起了炉灶,大锅,和案板,军区食堂请来的厨子一早就带来了各种食材,炊具和餐具,一刻不停地在忙碌着,院子里摆了十个大圆桌,军区领导和军区大院从小看着五宝和浅湾长大的老邻居老战友们来了不少,四合院的邻居也都请了,北京市委和西城区税务局的领导和同事们也各占了一桌。小轿车吉普车一辆接一辆,一直排到胡同外的大街上。
在煎炒烹炸的香气和欢声笑语的喧闹中,炊事员一声大嗓门:“开~~~席~~~喽~~~~~~!” 大家纷纷簇拥着新郎新娘和两边老人们入席。 每桌四个凉菜先上来:肚片蒜肠肉皮冻拼盘,皮蛋豆腐,香菜豆干,芥末堆儿。 然后六个热菜出场:四喜丸子,焦熘藕片,蟹黄豆腐,京酱肉丝,芹菜百合,炸花生米,主食是大碗的炸酱面。 五宝和浅湾拿着二锅头,挨桌敬酒。
在七十年代中期的北京,能有这样一场婚礼,简直是最高规格,是平民百姓想都不敢想的。 魏行特意安排了人在胡同里给大人孩子们分发喜糖喜烟和花生红枣,还放了几挂鞭炮。 整个胡同里像过年一样,一直到天黑,人群都不肯散去。
到了晚上,雨绸吕战国和廖凯送走了客人们,把五宝和浅湾安排进了洞房。 院子里魏行指挥前来帮忙的战士们收拾桌椅用具,打扫卫生,正在人仰马翻,大家都累得不行的时候,雨绸突然觉得院门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 雨绸像中了电一样猛地一转身,她不知道她这是不是一个幻觉,她慢慢往院门口走去,好像生怕走快了会把刚才看到的幻觉吓跑,但是她也怕走的太慢会错过什么。 她迈出院门,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小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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