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绸跳起来就拨通了廖凯的电话：“老廖，五宝回家了，你家湾湾碰着麻烦了，你快来，来了跟你细说！” 不一会儿廖凯带着警卫员气喘吁吁跑进来：“怎么啦？五宝，湾湾怎么啦？”
听了情况之后，廖凯跟警卫员说：“马上去给浅湾发电报，‘父病危，急派人接你回家！’ 然后你带上两个人，连夜开车去把浅湾给我接回来！奶奶的，想整我闺女，做梦！” 警卫员小跑着出去了。
“走，老吕，跟我上军区！” 廖凯把吕战国从椅子上拉起来。 廖凯像是变了一个人，自从忆荷去世，浅湾参军，廖凯像个霜打了的茄子，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不言不语，谁怎么惹他他都像一块木头一样，不争辩，不抓权，不生气。 要不是吕战国说他闺女还在军队里，不让他退休，他早就退了。 可是今天，二十年前那个为了妻子的尊严拔枪顶老吕太阳穴的廖凯又回来了，他像一头受了伤的狮子，让人看了都渗得慌。
还没等吕战国说话，警卫员跑进来：“报告首长，一级警备，紧急集合！” 紧接着大院一级警备的铃声响了起来，雨绸简直是懵了。 说实在的，老吕和老廖也多少年没听到过一级警备了，可是这俩一辈子的经验和政治敏感度可不是一般的，俩人互相看了一眼，眉头微皱，心里已经有了底。 吕战国低声对雨绸说：“多听，少说！最好什么都不说！” 然后对五宝说：“你就在家，一步不许迈出这个门！”
军令如山，他们顾不得别的，赶紧整装，戴军帽，往各自集合地点跑去。 所有的警卫员也都要到警卫营报到，廖凯的那个准备去给浅湾发电报，准备开车去接她的警卫员也被大院门口的士兵拦住，去警卫营集合了。
大院里到处都是人，军人们一边戴军帽，系风纪扣，一边一路快跑奔往各个集合点，大院居民们，凡是在院里工作的，也都往办公室赶去。 老人们和孩子们也都出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整个大院有一种紧张，不安，慌乱和神秘的气氛。 当时文革正酣，人们对任何急事，奇事，惨事，打打杀杀的事，生生死死的事，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是军队大院里这么大规模的举动，还是让人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雨绸和同事们聚集在一起，列队集合之后，被带到一个大会议室坐整齐。 接着，一个军区派来的人严肃地走到前边，郑重宣布：“同志们，我代表军区，代表党，和全军区的革命军人，郑重向大家宣布一个令革命群众义愤填膺的，令人不可相信却不得不相信的重大消息！ 就在文化大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全国人民紧密地团结在毛主席和党中央周围的时候，我们党内，就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边，出了一个阴谋家，野心家，两面派，叛徒！ 他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妄图复辟资本主义，妄图陷害伟大领袖毛主席！”
全场哗然！
“安静！” 军区讲话的人大声喊。
雨绸这时突然想起，毛主席身边？ 对了，好久没听到有关林副主席的消息了，广播里和报纸上也很久不提林副主席了，难道......？ 雨绸不敢想。
“这个大叛徒就是林彪！ 他企图叛国投敌，飞机掉下来摔死了！ 党中央在英明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领导下，胜利召开了全国第十次代表大会。 十大是一个胜利的大会，一个成功的大会，一个彻底打败林彪反革命集团的大会！我们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在十大会议上彻底揭露了林彪反革命集团的罪行......”
冗长的讲话还在继续，雨绸面色严肃，眼睛空洞洞地看着前边。 林副主席，开国元勋，副统帅，接班人，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毛主席万寿无疆，林副主席永远健康”，这些词句就在两年前还耳熟能详，一转眼就是叛徒，阴谋家，野心家，两面派，就是罪大恶极。 雨绸的心里震撼着，掂量着，她想起了敬爱的已经逝去的彭老总，贺龙元帅，还有她1939年初到延安的时候在土路上碰过面的刘少奇， 哪一个有善终？ 1959年，刘少奇还在七千人大会上高调给彭德怀定罪，谁知不到十年的时间，就轮到了他自己，一代国家主席，一命呜呼。 而那些现在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讲话的，又有谁能说他们不会有同样的下场？ 雨绸心里发冷，嘴角浮上了一丝冷笑。 这就是她十七岁抛弃家庭投奔的革命，这就是那个从肃反到清AB团，从整风运动到挽救失足者，从大跃进到文革的那个党。几十年来，一切都没有变，改变的只有她和她所付出的青春。
雨绸想到，吕战国从延安时代就指挥千军万马，到现在也不过就是个军长。 这么多年她也替吕战国不平。 但是现在看来，不升官反而是福分。 他既不是什么值得人搞死的大人物，也不是什么没有保护自己和家人能力的普通老百姓，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位置，倒是保全了他们一家人的人身安全。 可是这样的安全，又能持续多久呢？ 即使在这样相对安全的情况下，还不是遇到儿子的心上人被大官家庭逼婚的事情？ 林彪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能就这么死了，那么其他人更是任何祸事都有可能发生了。 哪里躲得开，哪天是个头啊？
这是第一次雨绸有了逃离这个可怕的体制，逃离这个吃人的世道的想法，不是她自己逃离，而是让子孙后代逃离！ 鬼使神差的，雨绸竟然想到了多年没有见过面的父亲和兄弟们，他们在香港过得好吗？ 他们那边是什么样子的？ 不知以后能否再见？
正在想着这些，会场突然喊起了口号：“打倒林彪反革命集团！” “誓死捍卫毛主席！” “中国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雨绸也挥起拳头跟着喊起来。
一直到中午，人们才四散回家午休。
雨绸跑到食堂，买了两斤米饭和三大盒炒菜，费力地抱着一摞饭盒往家里走。 老吕和老廖已经回来了，五宝也一直在家，就是思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雨绸赶紧招呼大家吃饭。 大家对上午宣布的林彪的事闭口不提，也不说什么别的，四个人就闷头吃饭，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突然，五宝把筷子一放，说：“爸，妈，廖叔，我想转业回地方上，我想让浅湾也转业。 廖叔，我和浅湾从小一块长大，我想跟浅湾结婚，请您批准！”
廖凯放下碗筷，愣了半晌，然后双手抓住五宝的肩膀，噙着一汪老泪，说：“好，好！你林姨在九泉之下，得多高兴啊？” 雨绸和吕战国赶紧也都放下碗筷，都说：“那咱就是亲家了。 好，好啊！从小就看着这俩孩子不错，能娶浅湾是我们吕家的福气！”
吕战国说：“你跟浅湾想结婚就结婚，转业可不行，我不答应！部队就是你的家，部队给了我一切，也给了你一切，你不能离开部队！”
“爸！” 五宝一屁股坐下，“我说你啊，别用你那一根筋想部队的事儿。 部队什么都好吗？ 好为什么文工团的女演员好多都被逼婚？ 我刚参军也是热血沸腾，想保家卫国，杀敌立功。 可是后来我们这些当兵的都在干什么？ 都在削尖脑袋提干，只有当官才有出路！ 尤其那些农村兵，不提干将来就得回家种地，那真是跪着磕头管人家叫祖宗也得提干。 好家伙，那什么风气？ 抢着干‘好事儿’，今天你五点半起来扫地，明天我四点半起来扫地，今天你给全组同志洗衣服，明天我给全班同志洗衣服，而且专挑连长能看见的时候。 就为了谁能每天早晨给连长打洗脸水，给连长挤牙膏，递毛巾，能一夜不睡觉在连长门口守着。 你说这是培养革命军人呢吗？ 这整个是在训练奴才！ 这样的军队，我不愿意待！”
还没等吕战国说话，五宝又说了：“最后怎么样？ 我们连就我提干了，刘朝阳提干了。 我提了是因为你是北京军区的高级将领，刘朝阳提了因为他爸是东北局的领导。 那些起早贪黑做好事儿挤牙膏，为了连长一个笑模样打破脑袋的大兵们怎么样？干瞪眼没办法。 他们能抱怨吗？ 根本不抱怨，反而更努力，更巴结，争取下一批提干。 你说这叫什么呀？ 我实在待不下去了。 还有浅湾被逼婚，要不是那小子知道廖叔是谁，稍微有点顾忌的话，浅湾早就被人强拉硬拽给抢去了！ 我算看透了，就连副统帅林彪都这样了，我还待个什么劲？”
吕战国吼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生在部队长在部队，没有部队你什么都不是，没有部队连你这个人都没有！”
“哼，当然了，没有部队你怎么能逼着我妈嫁给你？ 当然就没有我了。多少年过去了，现在还不是一个样？当官的强娶逼婚，一点都没变！上梁不正下梁歪，从延安就盛行逼婚，现在的军官还能不效仿吗？” 五宝说。
吕战国一口饭噎在嗓子里，憋得脸红脖子粗。 雨绸上去又是拍后背又是揉前胸，半天吕战国才咳嗽着换过这口气来。 雨绸说：“五宝，你少说两句！”
话音没落，警卫员跑进来：“首长！ 思延学校来电话，说思延吃了蓖麻籽中毒了，送军区医院抢救去了！”
“啊？” 刚刚喘上气来的吕战国一听这话，直挺挺地倒在了沙发上。 房间里顷刻间就炸了锅，雨绸也歇斯底里地大叫着。 最后还是廖凯安排着，让警卫员把老吕抬到车上，带上雨绸和五宝，直奔军区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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