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几年过去了,胡丹,吕启明,浅湾,秋叶这批孩子们都自打出门就没回过家。 各家的家长们怎么想怎么挂念也没有办法,雨绸感叹:“真是肠子痒痒挠不得呀!”
又一个盛夏酷暑像是一贴膏药一样,让人感觉黏在身上,怎么都褪不下去。 吕战国推着自行车,低着花白的头,慢慢在军区大院里走着。 这个征战沙场,一辈子铁血生涯的人,老了。
在他心里,他仍然是那个在西北战场让胡宗南余部闻风丧胆的英雄,仍然是那个十四岁参加革命,打土豪分田地的热血少年,仍然是那个初遇陆雨绸,试图用笨拙的舞步和师长的权利赢得她青睐的男人。 然而,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如今的他,已经不再做什么实质性的工作,军里的事务,大多有副手们代劳,在他们“军长,军长,” 的恭敬叫声中,他能听出这些多年部下在权力的利诱下,企图架空他的野心。 就像在延安一样,唯有老廖,是他靠得住的人。 可是廖凯自从经历了丧妻之痛,女儿廖浅湾也离家参军之后,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 要不是吕战国跟他说:“你闺女还在军队里,你说什么也得给她在这儿戳着!” 老廖甚至差点主动申请退休。 老徐和杨四方两口子已经退了,肖鲁强也在被组织劝退,程响儿虽然不到退休年龄,但是因身体不好,也提前办了病退。 老廖和吕战国也被军区约谈了好几次,动员他们退休,促进军队领导班子年轻化。 他们的时代,过去了。
吕战国正走着,碰上了杨四方。 杨大姐已经是满头白发,领着外孙,正在给孩子买零食。 她一见吕战国那个哭丧脸,就叫住他:“老吕。大太阳底下,干吗呢这是? 过来过来,阴凉地儿站着说话!”
吕战国走过来也不说什么,杨四方问:“又是从军区办公室来? 唉,该退就退,革命军人,服从命令听指挥。别闹情绪!”
“杨大姐,我一辈子在部队里,你让我退了干啥去? 混吃等死?”
“你养养身子,看你那破身体,那么高的血压,胃也切了一半,全身上下没一个好地方,你还不消停? 再说了,你点干啥都行,你看我跟老徐,种种花,养个猫,就这外孙子我俩就忙不过来。 你家五宝差不多也让他回来吧,给调到军区里,或者让他转业,我看他跟浅湾不错,把浅湾也调回来,俩人赶紧结了婚,给你生个大胖孙子,你还怕没事儿干?” 杨大姐说完,低头想了想,然后又说:“老吕啊,咱们革命一辈子,出生入死,没给组织添过麻烦,没给组织提过什么要求,你也知道我和老徐不是管组织要这要那的人。可是,大姐跟你们两口子一辈子了,我现在退下来说话也没什么坏影响了,大姐劝你一句,你和老廖退下来之前,把五宝和浅湾的出路敲定了,要不然,以后的日子可难啦! 要不然让五宝转业到北京市政府找我家徐杨去吧,徐杨现在已经是处级干部了,我这女婿也是西城区负责人,都能照应照应五宝。”
“五宝还年轻,这刚刚才提了个连长,再在部队锻炼几年吧。浅湾也还小呢,过几年再说吧。” 吕战国说罢就闷闷地回了家。
雨绸已经做好了饭。 这几年来,随着吕战国身体情况的每况愈下,和他经历了胃癌切除手术之后,雨绸和吕战国慢慢和解了,现在两个人虽然也没什么太多话说,但起码能和平相处,互相照顾。 吕战国现在脾气也不那么大了,因为他知道跟雨绸发脾气起不到任何作用,只会让她更恨自己。 吕战国逐渐意识到,这个在未谙世事的年纪就嫁给他的女人,恐怕是一辈子也没有真正把自己的心给他。 这个意识让他沮丧,悲凉,酸涩,可是毕竟这么多年老夫老妻了,又有儿有女,吕战国自身也年迈多病,他逐渐学会了忍耐。
“闺女咋没回来?” 吕战国问。 女儿思延已经长成了大姑娘,是吕战国最惦记的人。
“她种蓖麻去了,跟别的小组比赛呢,整天摆弄她那些个蓖麻。” 雨绸说。
“好好的不学习不上课,种什么蓖麻?那玩意儿不是说有毒吗? 种啥是农民的事儿,一个学生跟着掺和啥?” 吕战国不满了。
“行了,你快吃饭吧,待会儿凉了你吃了又胃疼。 现在国家号召呢,工厂机关学校人人种蓖麻。 国家还能让孩子种有毒的东西? 你就别管了。” 雨绸回答。
“不管,不管,啥都不让我管了! 我就是个老废物!” 吕战国一摔筷子,饭也不吃,坐到沙发上生闷气去了。
雨绸苦笑了一下,这个老小孩,又犯病了。 就他那多次负过重伤的破身子骨,还不吃饭,生闷气,雨绸也可怜他,就走过去说:“这又是怎么了? 去军区办公室了?”
“还能咋? 说定了,让我九月底光荣退休。 国庆节给我开欢送会,这不就剩了一个来月了?”
雨绸说:“退就退吧。 你把五宝安排安排。”
“安排个逑!我十四岁提着脑袋干革命,谁安排过我?” 吕战国说。
雨绸其实很想让五宝回北京,他已经参军好几年了,基本上没回过家,再加上前几年董小宝也离开了他们,女儿思延又整天在学校不着家,她和吕战国本来就没什么话说,母亲李美玉也总是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不出来,这个家就愈发让人觉得冷清得要命。 雨绸现在也年纪大了,经过这么多年,她算是看出来了,什么革命理想,什么救国救民,不过是掠夺权利霸占资源的幌子。 她现在只求一家平安,团圆,其他的全都不在乎了。
雨绸想让五宝或者调动到北京军区来工作,或者干脆转业到北京市政府去工作。 但是这两个去处,对于一个年轻的军人来说,可不是说去就能去的,必须吕战国跟组织提要求。 国庆就退休,现在都八月份了,现在不提什么时候提? 不过吕战国这个倔头脾气,雨绸今晚也不想跟他多说什么,找个机会再劝他吧。
夜里还是非常暑热,雨绸又惦记着五宝,隔壁吕战国的房间里还不时传来咳嗽声音,雨绸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她感觉好像刚刚闭上眼,楼下就传来了敲门声和警卫员的开门声。 雨绸挣扎着起床,到楼梯口一看,竟然是儿子五宝走进门厅里!
“五宝!”
“妈!”
“你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就这么回来啦?休探亲假呀?一夜没睡吧? 饿了吧?” 雨绸一边跑过去双手拽着儿子,一边连珠炮一样不停嘴。 五宝似乎比以前更魁梧了,皮肤晒成古铜色,再也不是以前吊儿郎当的样子了,他现在站得笔直,一身军装,真的成了一个生龙活虎的大男人了! 雨绸高兴得直抹眼泪。 一直不怎么出屋的李美玉也出来看外孙子。
“妈,我爸呢? 我有急事儿,回来找我爸办。” 五宝说。
雨绸赶紧一边叫警卫员做早饭,一边拉着儿子跑上楼去叫醒吕战国。 “老吕!五宝回来啦!” 走过楼道时,吕启明看到自己原来的房间门敞开着,床上是妈妈的被子和衣服,看来妈妈不和爸爸睡在一起,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吕战国也闻声走了出来,他大声地咳嗽着,惊诧地瞪着眼睛,一边咳嗽得头上青筋爆出,一边用手指着吕启明,终于说出一句:“你咋回来啦?”
“爸!” 吕启明赶紧扶住吕战国,把他扶回房间的椅子上,“爸您赶紧坐下,您怎么啦? 病啦?” 看着头发已经全白,面色苍老,一副病态的老父亲,吕启明真是不知说什么好,这才几年啊? 爸爸怎么变成这样?
“没啥没啥!”吕战国眼里流露着温情和喜悦,“你咋回来了?”
“爸!我回来是想让你帮我找我们军区领导说个话,我们军区副政委的儿子看上浅湾了,非要娶浅湾,浅湾都要给逼疯了!”
吕战国和雨绸面面相觑:“那,浅湾呢? 她回来了吗?”
“她哪儿走的了啊现在? 那帮人能放她走吗? 她想给廖叔打个电话说说这事儿都不行,都有人在旁边听着不让说,她给她爸写信都有人拆开看!”
雨绸一听就急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什么年代了,还逼婚?” 雨绸心里一下子就翻出了当年在延安被逼婚的苦涩,以及她一生婚姻不幸的苦闷,她气急败坏地说:“老吕,你赶紧找组织去,把五宝和浅湾都调回来!”
“这,这,不好说呢! 我一辈子没跟组织提过啥呢!” 吕战国为难了。
“这可是你自己亲生儿子! 他跟浅湾青梅竹马,不能这么让人逼婚逼了去呀?” 雨绸又转向儿子:“五宝你放心,妈这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可是说什么也要让你跟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别的事儿上好说,这事儿妈绝不给你含糊!”
雨绸和吕战国早饭也没心思吃,就催着五宝和思延吃了早饭,又拉着五宝坐到沙发上,仔细询问。
五宝说:“入伍这几年,跟浅湾见面机会也不多。浅湾在文工团跳舞,我在部队上服役,一个月有一天假,我起早贪黑赶山路,也就能和浅湾吃顿中午饭。 后来浅湾说我每个月来影响不好,有人说闲话,我就两三个月才去一次。 前几天浅湾突然来我部队了,她一个女孩子,那么险的山路,我都不知道她怎么来的! 见到我就哭,说文工团政委天天找她谈话,逼着她嫁给军区副政委的儿子。 那小子也不是军人,可是他一来文工团,文工团的领导们都跟孙子似的,他说什么是什么,动不动还硬把浅湾一个人跟他关在一间屋里! 浅湾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跟男文工团员说话都不行。 我都不知道她怎么跑出来的,也不知道她回去得受什么处分呢! 我把浅湾送回去我就回家找我爸想办法来了,本来想把浅湾带回来,可她不敢擅自离队,还是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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