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秋天,北京的银杏叶子黄了,槐树叶也斑斑驳驳地落了一地。 头发花白的尚宛儿穿着一件灰色的对襟大袄,黑色的抿裆裤,踩着院里的落叶去倒煤灰。 经过了饥饿,经过了骨肉分离,经过了抄家批斗,穷困潦倒,现在的尚宛儿已经完全像一个市井老妇,把装煤灰的垃圾盆扣在垃圾站后,还用一根树枝把煤灰仔细拨开,看看里边有没有还没燃烧完全的煤球残骸,她咣当咣当地把两个半黑的煤球扔回垃圾盆,准备拿回家填进炉子里。
就在她站起来转身往回走的时候,一群穿着旧军装手里抄着家伙的半大小子突然从后边飞跑而来,迅速超过她,噪杂地喊着:“快点快点!Cei丫的!” 尚宛儿抄家批斗剃阴阳头的时候落下了毛病,一见到穿军装的就腿软。 她赶紧扶住墙,却突然反应过来,刚才跑过去的手拿带玻璃碴的酒瓶子的那小子是她外孙胡丹!
“丹子! 丹子!” 尚宛儿追着喊。 可是哪里追得上,这帮小子早跑远了。 “这是去哪儿呀? 又去打架呀?” 尚宛儿无奈地喊。
胡丹马上就要十六岁了,已经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 在这一片里,没有比胡丹出身更差的了,父亲是右派,母亲是资本家,这两样提起一样都够人喝一壶的,他愣是两样全占。 红卫兵组织胡丹是加入不了的,跟街面儿上的中学生们混胡丹也不受欢迎,且不说那些穿着深绿色将校呢大衣神气活现的高干子弟,就算是胡同平房里出来的红卫兵都看不上他。 可是像胡丹这样年龄的孩子,不入群,没朋友,那是不能忍受的事情,红卫兵群不要他,他自会去找别的群体。
别的不说,要说打架,那胡丹是一把好手。 他个子高,块头大,敢抄家伙,急了板儿砖酒瓶子敢往对方脑袋上砸,有股子不要命的气势。 他在街面儿上渐渐打出了名气,一群混混儿开始跟他称兄道弟。
北京街头的两个帮派“老联动” 和“新街口小混蛋” 要在今天决一死战。 所谓的老联动,就是一群军队子弟,老红卫兵,原来由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领导的。 他们今非昔比,一夜之间,他们的父母从军官和高干变成了黑帮,隔离的隔离,批斗的批斗,关押的关押,要不然就被送去“三支两军”,这些青少年们无人看管,在社会上逞强挑衅打架闹事。 而新街口小混蛋这个团体,是社会底层的青少年,他们出身黑暗,行为恶劣,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是一个混世魔王一般的存在。这两拨人各占“山头”, 一般不往一块儿凑,但是如果有风吹草动,比如什刹海溜冰场上跟错误的人撞了肩膀, 西直门大街上骑自行车恰巧跟错误的人“别车”, 或者多看了另一派的女孩子们几眼,就会引发暴力,小则三五人互相开瓢儿捅刀子,大则上百人当街械斗,不弄出几条人命不罢休。
今天,胡丹不知道到底老联动那帮孙子怎么惹着了新街口小混蛋的头头,具体为什么打他不在乎,但只要打,他一定不会含糊,这是他在帮派里建立威信积攒人脉的重要方法,有架打就行,以他的身手,打一次出名一次。 这一架,他的武器是两个绿色的啤酒瓶子。 胡丹早已经手握瓶颈,把两个瓶底啪啪往板儿砖上一砸,那两个瓶子就成了有尖锐的新鲜玻璃碴的利器。 胡丹就攥着这两个利器“奔赴前线”了。
这边尚宛儿放心不下这个惹祸的外孙,就一溜烟小跑到儿媳王百灵和女儿陆雨丝栖身的小屋去报信儿。 原来陆浩楼看传达室的时候,他和百灵带着女儿陆晴住在传达室里。 现在他被送去劳动改造了,那工厂的传达室也就不让王百灵和陆晴住了。 陆雨丝原来住在丈夫胡进康任教的学校一间宿舍里,现在胡进康被打成右派送去外地改造,学校就把那一间小房间也收回去了。 一时间王百灵陆雨丝和两个孩子们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到陆府旧址尚宛儿住的小储物间挤了些日子后,还是街道上的刘大爷帮忙,出面找王百灵工作的火柴厂,给弄了一间小平房,姑嫂两人带着两个孩子住进去了。 可是毕竟两孩子越长越大了,胡丹已经是个大小伙子,跟陆晴百灵雨丝都挤在一间小房里实在太不方便了,胡丹就搬到了姥姥尚宛儿的小屋来住。 搬是搬过来了,可是尚宛儿哪里见得到这个孩子的影子啊? 除了回来吃口东西,实在困了回来睡一觉,整天这孩子就不着家,尚宛儿喊也喊不住他。 他还动不动就满脸是血回家来,真是让尚宛儿心都操碎了。 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有事儿就到女儿和儿媳这里通风报信。
“雨丝吔,你生的这是儿子吗? 整个儿就是个祖宗!” 尚宛儿进门儿就说,“又抄着俩酒瓶子跟一帮愣小子跑了,又是去打架去了呗,还能是什么? 这哪天要是出点事儿,怎么办? 你倒是想想辄呀,我都被他折腾得短命了!”
雨丝已经是一副中年妇女的模样,她叹口气说:“我能拿他怎么办? 打我也打不动他,骂他也不听,我总不能拿刀子捅了他吧? 这就是他爸不在,这孩子就脱了缰了!” 说着雨丝就抹眼泪。
王百灵赶紧说:“妈,雨丝,别太担心了,咱丹子没事儿,人高马大,出去不会吃亏的。”
小陆晴扬起头说:”姑姑,我听前院小琴说他哥告诉她今天鼓楼要打群架,说是好几百人呢,小琴他哥也去啦。 我表哥是不是去鼓楼了?”
“他,他是奔鼓楼那边跑了!” 尚宛儿赶紧说。
雨丝一听几百人的群架,还都带着家伙,立刻就急了,出门骑起那辆快散架的破自行车就往鼓楼奔。 一路上,有一群群年轻的男孩子们拿着棍棒,板儿砖,酒瓶子,菜刀,往鼓楼方向跑。 雨丝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看前边有一个蹬三轮儿的大爷,雨丝一边骑车追上大爷,一边大声问:“大爷! 我问您一声,您知道这些小子们干嘛去吗?”
“嘿,您没听说啊?” 大爷一边蹬着三轮儿一边回答,“今儿怕是要出大事儿。 别说新街口的小子们,听说南边恭王府的,厂桥的,什刹海的,北边儿德胜门的,连北太平庄的小子们都来了,都奔鼓楼呢,要打群架,今儿非出人命不可!”
雨丝听了这话,四肢一软,差点儿从自行车上歪下来。 可是她立刻重新找到平衡,并飞快加速往前骑去。 三轮儿大爷在后边大声说:“哎您这是奔哪儿呀?”
“我儿子在里头呢!” 雨丝回头大声回一句,就飞快往前骑去。
“哼,你去了也是白送命。” 大爷自言自语嘟囔道。
四面八方涌来的年轻人在鼓楼下摆开了阵势。放眼望去,一片绿色军装,破旧灰蓝中山装,解放鞋装扮的青少年男孩们,手持各式各样的械斗武器,在大部分人不知道具体为什么械斗的情况下,随时准备着在这个群情激愤让人心潮澎湃的时刻,奋勇上前流血牺牲。 仿佛他们的青春需要这样的宣泄,仿佛他们的存在需要这样的宣言,仿佛他们备受伤害的心灵需要这样的群体友谊,又仿佛他们不可自控的命运需要这样奋力一搏的机会。
正在剑拔弩张,千钧一发的时刻,两阵对垒的中间地带突然出现了三五个十几岁的年轻人。 他们在一片破旧的蓝灰绿色中那么显眼,他们的出现让现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可控制地定在他们身上。 他们穿的是崭新的,厚重的,墨绿色的将校呢大衣,内穿笔挺的将校呢军服,那挺括的漂亮的翻领给了他们一股逼人的英气。 那罕见的墨绿色,那厚重的呢子质地,那精美的裁剪,都是民间不可能见到的。 这样的装束,配上他们每个人一辆锃亮的凤凰二八自行车,真的是镇住了全场。 这几个人肯定是来路不凡,血统高贵的军队上层子弟。
胡丹站在比较靠前的位置,正好能看到他们, 他心里想:“这几个人肯定比我五宝哥出身还要牛,就算是五宝哥也穿不上将校呢大衣。 哼!管他是谁,该打照样打!”
新街口小混蛋帮派的头头们趾高气扬地来到了老联动这几个高干子弟面前,胡丹听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只是把自己手里的酒瓶子握紧,虎视眈眈盯着对方的大队人马。 周围的哥们儿也都在拿眼睛“照”着对方,只等领头人一声令下,就上去群殴。 胡丹想:“双方衣服都穿得差不多,真打起来怎么分谁是老联动谁是新街口? 莫非见谁打谁? 那不伤着自己人了? 不过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打吧! 擒贼先擒王,只要一动手,我就直奔那几个将校呢,先豁开两个将校呢脑瓢再说!”
一阵谈话之后,新街口小混蛋的头头们和几个将校呢竟然脸上都露出了笑,互相握手拍肩膀,一副同志加兄弟的样子。 然后他们转向大家喊:“都是哥们儿,以后咱两股绳拧一股,北京四九城平蹚,谁也别想欺负咱们。 今儿就算交个朋友!”
就这样,在不知道具体为什么的情况下聚集起来的械斗群,又在不知道具体为什么的情况下化干戈为玉帛,纷纷放下武器,涌上前来称兄道弟。
满地都是扔了的棍子,砖头,酒瓶子,再加上人群拥挤不堪,好多人绊倒摔倒了,有的人过来握手时,手里还拎着菜刀,菜刀不能扔,回家还可以切菜用。 胡丹也被人踩丢了一只鞋,还趔趔趄趄往前挤,跟几个拎着菜刀的人握了手。 然后他只穿着尼龙破袜子的脚就踩在了碎酒瓶的玻璃碴上,血流如注。
拖着一只滴着血的脚挤出人群,正在一瘸一拐往回走的时候,胡丹在街上看到了满面焦急的母亲陆雨丝。 雨丝上来就给胡丹一巴掌:“又出去疯!” 结果这一巴掌打在了胡丹的胳膊上,他坚硬的肌肉把雨丝的手掌顶得生疼,差点伤到腕子。
雨丝揉着腕子叫唤:“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 你打残废了怎么办啊?出人命怎么办?你爸又不在家,你这不是要你妈的命吗?” 胡丹低了头不说话,跟雨丝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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