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荷和响儿拉着雨绸到食堂帮忙,这样能分点吃的,省着那点珍贵的粮票。 忆荷刚刚小产了,其实就是饿的,愣把孩子饿没了, 她小脸没有一点血色,本来就瘦的身子简直变成了一根竹竿,她飞快地刷洗着厨房的大锅,头发都被汗结成缕贴在额头上。 雨绸和程响儿都说:“你歇歇吧别干了。”
“我没事儿。” 忆荷说,“湾湾现在正长身体呢,老廖整天工作那么忙,他俩吃饭不能含糊,我能挣点儿是点儿。” 忆荷在中午休息的时候一个人垂泪,偷偷跟雨绸和响儿说:“我对不起老廖,把孩子怀没了,是个成了型的男孩,我都这个岁数了,还没给老廖生个儿子,好容易怀个儿子还掉了! 我都想老廖是不是应该把我休了,再娶个年轻的,还能给他生儿子!” 说完忆荷就捂着脸哭起来。
“哎呀,我早就劝你你不听,你那么克扣自己,把吃的都留给老廖和湾湾,老觉得自己没事儿没事儿!” 雨绸恨铁不成钢地说。
响儿给雨绸使了个眼色,然后对忆荷说:“行了你也别难受了,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谁说非得生儿子了? 你看人家杨大姐和老徐,就一个女儿,人家不过得好好的? 别胡思乱想了啊。”
雨绸知道,不管他们的食物如何紧张,只要一出了军队大院,老百姓的情况只会更加糟糕,妹妹雨丝和外甥胡丹指不定要挨多少饿。 一天吕战国又出去开会了,雨绸跟魏行和魏行媳妇交代了一下思延,又把五宝交给董小宝,让他盯着送去学校然后盯着接回来,自己就匆匆到食堂买了几个馒头,又把吕战国拿回家的黄豆装了一小塑料袋,骑自行车直奔天井街。
北京的街面上显得格外冷清,已经快入夏了,大街小巷已经是郁郁葱葱的绿色,但是却没有了往年的生机和活力,路边看不到跳皮筋玩砍包儿的女孩们,也没有抽镙陀玩弹球的男孩们,更没有了担着担子沿街叫卖的小贩。 胡同里偶尔有衣着暗淡的人走过,都是耷拉着肩膀,没精气神儿。 雨绸到了白塔寺附近,看见路边有竟然有一个卖肉馅儿的,已经围了不少人,雨绸赶紧骑车过去,听到一个人说:“你这是猪肉馅儿吗? 猪肉怎么这色(shai'er)啊?该不是老鼠肉吧?”
“滚你丫的,买不起滚一边儿去,又不是你妈身上掉下来的肉!” 雨绸看着那肉馅恶心的颜色,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赶紧骑车走了。
到了西单,雨绸看一个点心铺还开着门,就想进去碰碰运气。 掌柜的说:“我们都多少日子没卖过点心了,连个点心渣儿都见不着! 您瞧原来,驴打滚儿,爱窝窝,麻球,萨其马,绿豆糕,云片儿,山楂糕,茯苓饼,鸡蛋糕,您想吃什么有什么。 现在都没啦,就剩这点儿杂和面儿烙饼,您要是要,您一斤粮票五块钱拿走。 您不要那我也没辙了,全店就剩这点东西了。” 雨绸看着那黑乎乎硬邦邦的一小张烙饼,实在下不了决心用一斤粮票五块钱去买它,就说:“得勒,那谢谢您了。” 就走了。
雨绸想,北京都这个样子,外地,农村指不定饿成什么样呢,这得饿死多少人那! 解放已经快十一年了,不是说新社会了,翻身了吗? 怎么在一个丰收年还能让老百姓过得比万恶旧社会的国民党时期还不如?
推开尚宛儿和陆雨丝的小储物间的门,雨绸愣了,一个头发斑白,逅瘘着背的男人坐在尚宛儿面前,他满色黝黑,满脸皱纹,穿着已经洗得看不出本色的,满是补丁的衣服,脚下穿一双又黑又破的解放鞋,他站起来往雨绸身边走了两步,雨绸才发现他的左脚是残疾的,走路一瘸一拐。 这个人走到雨绸面前,叫了一声:“大姐。”
雨绸一下捂住了嘴, 这个人竟然是陆浩楼,是她的弟弟陆浩楼! 雨绸一把抓住他的手:“浩楼!你回来了?” 尚宛儿哭到:“大小姐,是你弟弟回来了!”
陆浩楼在1952年的三反五反运动中被判了十二年徒刑,因在狱中表现好,服刑六年后被转到了清河劳改农场,进行劳动改造。 本来应该接受劳改六年,但是从去年开始,劳改农场实在没有口粮给这些个右派们吃,隔三差五就饿死一个右派。 最后只剩下陆浩楼和另外一个因为爱吃外国人吃的奶酪而被打成右派的人,劳改农场的场长发了慈悲,把他们俩提前释放,交到原籍街道上,由人民群众监督改造,算是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正好街道上管事儿的人跟陆可隐老爷有旧交,又可怜陆家的遭遇,就把陆浩楼给安排到一个集体体制的纺织厂传达室去看大门。 还别小看这传达室的工作,它实际上解决了陆浩楼的住房问题,他可以就睡在传达室的小木板床上,要不是这个街道老大爷给安排的传达室工作,陆浩楼连栖身之地都没有!
“你的脚怎么了?” 雨绸含着泪问。
“抢救集体财产,负伤了。” 陆浩楼苦笑着说,“是我服刑第六年的事儿,也值了,这事儿之后就给我转到劳改农场了,碰上张场长,放我回街道上来,要不是豁上这一只脚,我现在还在监狱里待着呢,这年头,没事儿的人的都吃不上饭,监狱里犯人,哼,饿死都没个人问一句,我要是在监狱待到这会儿,早见阎王了! 所以我得感谢我这一瘸一拐的脚,救了我的命。”
雨绸和尚宛儿都止不住地擦眼泪。 雨绸说:“回来就好,以前的事儿都不提了,都忘了吧。什么企业,什么宅子,什么钱财,都不如命重要。 原来咱有的东西太多,被人算计了。 现在什么都没了,没利可图了,也就没人算计咱们了,更好,那咱就过踏实日子。 你在传达室,有工资,有粮票,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 好好过,缺什么跟姐说。” 说着就把带来的黄豆和馒头拿出来。 尚宛儿哭到:“浩楼呀,要不是你姐接济我和雨丝,我们早就饿死了!”
尚宛儿又说:“大小姐,我还有一桩心病,你看你弟弟三十多岁了,也没个媳妇,他现在这样,谁还会把闺女嫁给他呀? ” 说着,就又哭起来。 浩楼说:“妈,您还有心思想这事儿,能活命就不错了! 再说了,天上的家雀儿都没有落单儿的,都能配上对儿,我早晚有办法,我想开了,以前我挑来挑去,现在我降低条件,只要是个女的,就成!” 说完陆浩楼反倒笑起来。
雨绸心里难受,这个弟弟是曾经监管着父亲庞大企业的陆家二少爷啊,当年多少淑女名媛都被他拒绝了,如今却落到“只要是个女的就成”的地步!
陆浩楼把自己的破铺盖卷搬进纺织厂传达室的第二个星期的一个晚上,厂门早都关了,陆浩楼正在把食堂捡来的烂菜叶和着一把棒子面放进铝饭盒,放上盐,倒上水,放到炉子上熬粥,突然觉得窗户外头有人,他回头一看,一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女人正透过玻璃窗,直愣愣地看着炉子上的棒子面菜粥,一看就是饿坏了。 陆浩楼是少爷出身,他们陆家从来都不轰要饭的,从来都是给要饭的吃饱了再带着走。 陆浩楼开了门,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女人就一下子扑进来,抓起那个铝饭盒就往嘴里倒。
“哎,刚温乎,还是生的呢。你等它煮熟了呀。” 陆浩楼走到炉子边说。
那个女人哪里顾得上,连汤水,带烂菜叶,带生棒子面,一股脑往嘴里倒,呛得直咳嗽也不停下来喘口气,吃完了,那女人看了看愣在那里的陆浩楼,跪下给他磕了个头,扭头就跑了。 第二天晚上,陆浩楼煮粥的时候,那个女人又在窗户上冒头了,又和第一天一样,不等煮熟了端起来就喝,喝完磕个头就走,连句话都没有。 到第三天晚上,陆浩楼又弄来个空饭盒,早早就煮了两饭盒菜粥,把门敞开,坐在门口等着。 那女人又出现的时候,陆浩楼说:“今儿我早把粥煮熟了,来,进来拿勺慢慢喝。喝两天生粥也不怕闹肚子。”
那女人却生生地走进来,陆浩楼拿块破布垫着,把饭盒递到她手上,又给了她一个勺子,说:“喝吧,慢点,烫。” 说着自己也端起一个饭盒,小口吸溜着,一口一口喝起来。
“你怎么不用勺?” 女人问。
“就一个勺,给你用了,我就甭用了呗。” 陆浩楼说。
女人不说话,一口一口把粥喝完。 然后突然抬起头说:“大哥,我看你是个好人,你要是没有老婆我愿意嫁给你,你愿意娶我不? 我今年十九了,是从河北跑出来的,我们家里人都饿死了,我娘到大队里偷了四个土豆,她是被民兵打死的,娘到死也不说那四个土豆藏在哪儿了,就说我们给吃了。 娘被打死后,我就揣着这四个土豆跑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就知道北京皇城根吃皇粮,肯定有粮食,谁知道你们这边也紧巴,可再紧巴也比我们村儿强。 我回去就是个死,不回去也是个死,我就嫁给你吧? 我能干活,能伺候你,大哥,你就娶了我吧!”
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陆浩楼傻在那里,他愣了半天,才说:“不是,我,我,倒是没老婆,可我除了这破铺盖卷和这俩饭盒什么都没有,我就住这传达室。 我还有老妈要养,这,谁愿意嫁给我呀?”
“我愿意,我愿意伺候你伺候你妈。” 女人说。
“那,那,你叫什么名字?”
“王百灵。”
“名字倒挺好听。” 陆浩楼说,他看了一会儿王百灵,说:“我是资本家出身,还是个右派,刚从劳改农场放出来,五二年我被判了刑进了监狱,唉,我也是冤枉的。 可就这样的,你敢嫁吗?”
“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啥叫啥家,啥派呀? 进过监狱也没啥,我们村儿好人被冤枉进监狱的也有。 我信,我信你是冤枉的,我看你像好人。”
“我今年快三十五了,可比你大不少。”
“那没啥。”
“那你要是想嫁我,以后可不许反悔,以后要是来什么运动,我也保不齐出什么事儿,也保不齐我再被抓被关,你不怕?” 浩楼问。
“谁一辈子能啥事儿没有?我啥苦都吃过,不怕!” 然后王百灵站起来,“我在这条街拐角那个楼的门洞里。大哥你先想想,我明天来找你你给我个准信儿。” 说罢,她抬起头来,给了浩楼一个微笑,“我走了。”
第二天一早,浩楼就到街道上找了爸爸的故交刘大爷,把要结婚这事儿说了,老头一听,说:“好啊! 陆老爷要是知道了准高兴! 这姑娘没北京户口吧? 不碍的,我先给她弄个临时居住证,让她到咱街道火柴厂当个临时工怎么样? 不算工龄,没医保,可至少能挣口饭吃。”
“刘大爷,全靠您周全了!” 浩楼感动地说。
“你爸爸当年是对我有恩的,现在我手里还就这点小权利,不用白不用,过期作废。 等过两年一退休,你就是来找刘大爷,刘大爷也帮不了你喽!”
陆浩楼跑到王百灵说的那个楼房门洞,把她带回传达室,给她打水让她洗了脸,梳了头,竟然发现洗去污垢后,王百灵面容柔和可爱,竟有几分动人之处。 陆浩楼高兴地拉起她说:“走,咱们去登记结婚!”
从街道出来,两人拿着结婚证,直奔天井街尚宛儿的小屋。 尚宛儿惊诧得又哭又笑,拉着百灵左看右看。 然后,尚宛儿拿出那个她原来常戴的绞丝金镯子放在百灵手里:“媳妇,我们浩楼是个少爷出身,现在我们家败了,也没留下什么好东西,就剩这么个金镯子,给你吧,算是婆婆给你的见面礼。” 说得百灵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
雨绸听说浩楼结婚了,简直是乐不可支,马上买了一对枕头枕套要给他们送过去。 谁知正赶上吕战国回家了。 每次雨绸去看弟弟妹妹,吕战国都没有好脸色,雨绸总是挑他不在家的时候去,这次让他撞上了。 最近吕战国脾气特别大,雨绸平时尽量躲着他。 雨绸知道,彭老总被打成彭黄张周反党集团之首,并被撤销了职务,这对吕战国的震动非常大,毕竟如果连彭老总都不安全,那他吕战国又算什么呢? 到底还有谁是安全的呢? 这种缺乏安全感的时候,吕战国的反应是抓狂,多疑,谨小慎微,防微杜渐。
“又去看那资本家的小老婆? 你说也不是你亲娘,不是你亲弟弟妹妹,你怎么那么上心? 资本家,右派,杀人未遂,劳改犯,你不为你自己想想也为我为俩孩子想想吧,我不许你去!还送什么枕头!扔了!回屋!” 吕战国的嗓门简直震天响。
雨绸气得一边哭一边跟吕战国大吵,吕战国气得啪的一声拍着桌子站起来冲到雨绸面前:“反了你了!”
“干什么? 你还要打人吗?” 雨绸大喊。
李美玉闻声跑出来苦苦哀求吕战国,吕战国哪里肯听,继续对雨绸大喊大叫,眼看就要动手打人了。 这时候董小宝冲进来:“师长!师长!您消消气儿,姐她不去了,她不去!” 说着就把那两个枕头枕套拿起来,“我去! 我也认识陆少爷,就算是我送的,我送给他结婚的,不是姐送的。师长您快坐下,消消气儿!” 说着就把吕战国按在椅子上了。
董小宝回过头来看着雨绸,眼睛里满是心疼和怜惜,小声说:“姐,我去,你别着急,别生气,姐。” 说完扭头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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