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命走过天灾人祸时

当生命走过天灾人祸时

姜广仪

旧社会,父亲念了几年书,在村子里当了一名老师,教孩子。

新社会,父亲到县里工作,一年后,当了管农业的科长,那时候县里还没有农业局。管农业的科长是父亲一生中当的最大的官了。

旧社会,父亲哥四个,父亲最小,按荣华富贵取名,父亲的名字取了姜贵。

新社会,父亲接受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教育,入了党。父亲想自己都是无产阶级的人了,怎么还可以要姜贵这个名?荣华富贵是地主资产阶级要的,无产阶级不能要。于是父亲改了名,其中有一个字是“飞”字,我就不全说了。因这个“飞”字,曾弄得家人害怕了好一阵子,这是后话了。

那个时候,父亲也是热血青年,撇家舍业,一心一意地干,在科长的位置干得好好的,却突然遭遇了“审查”。两个组织上的人,停止了父亲的工作,让父亲反省写检查。父亲莫名其妙,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组织上的人也不说父亲犯什么错,就是让父亲自己想。父亲说,能不能提醒一下,我不能没有错硬想有错啊?组织上的人提醒了,要往前想,往旧社会想。组织上的人盯着父亲往前想。结果,父亲本没错,硬是想出了错。父亲说,中学要毕业的时候,校长说,有没有想参加国民党的,如果有就到他的办公室拿一张表填上。父亲没去办公室,也就没拿那张表,更没填那张表。但组织上的人说,看看,想出问题来了吧,还要想,往深里想。父亲实在没什么可想的了。父亲不会幽默,硬是给逼出了一句幽默的话。父亲说,小时候去姑奶奶家玩,尿了炕,能是个错?组织上的人急了,一拍桌子说:你是不是叫过姜贵?父亲说是。组织上的人说:你是个潜伏的特务,特务。

父亲开始抽烟,一只接一只,不会抽硬抽。父亲沉默了。

父亲被看管起来,就在要严判父亲的时候,那个真特务被抓到了。原来国民党撤退时潜伏下一个特务,名叫姜贵。父亲是新社会改的名,就成了最大的嫌犯。但父亲是蒙在鼓里的,组织上的人嘴严,最后也没把这事的来龙去脉告诉父亲。组织上的人对父亲的审查历时半年,这完全是一次“误审”,但不认为是“误审”,还对父亲说,审查你是对的,你还是有历史问题的,硬是给父亲定性了“普通国民党党员”的身份,就是虽然是个国民党党员,但不是干过坏事的国民党党员。原因是校长说到他的办公室拿一张表填时,父亲没有鲜明地站起来反对校长,说明你还是有心要加入国民党的。父亲后来开玩笑说,还真得感谢叫姜贵的那个特务活着被抓住,救了他。

父亲解放了,恢复了工作,但调离了县里。

父亲调到了区里工作,那时县里分几个区,就是后来的公社,现在的乡,父亲当了区长。

1957年,是“反右”斗争年,父亲被划了“右倾”。

开始,党号召给领导,给党提意见,轰轰烈烈的。父亲因有历史问题的教训,没敢给领导提意见,更没敢说党半个不字。运动中父亲不发言,不说话。父亲的同事,给领导,给党提了意见的都划成了右派,被撤职了,被开除了,被下放到农村了,处理的非常狠。后来知道,开始的号召给领导给党提意见是“引蛇出洞”,那些提意见的都是蛇,出洞了,暴露了,还能有好?父亲躲过了“右派”这一大劫,但没躲过“右倾”这一小劫。父亲被留党察看了一年。原因是父亲在运动中不积极,有“消极情绪”。那年月,积极发言的,提了意见的被划了“右派”,不积极发言的,像我父亲这样的被划了“右倾”,只有还得积极发言,还得说好听的才没事。

1958年,是大跃进年,父亲遭遇了“白旗”。

大跃进的年代,父亲依然撇家舍业,一心一意地干,时常是几天、几十天的不回家一次,但父亲还是没干过别人。大跃进是说假话,可以上报纸,上广播,可以得到升迁,得到荣誉的年代,但父亲没有说。因此父亲领导的这个区,成了全县最“落后”的区。父亲扛了“白旗”,并成为全县“一号白旗种子”。所谓“一号白旗种子”,就是这个区搭建的土法炼钢的炉子最少,炼出来的钢的斤数最少,亩产的粮食最少,深翻地的亩数最少。在一片红色的旗子里,怎么可以容得下父亲扛着的一面“白旗”?拔“白旗”运动开始,父亲首当其冲被拔掉,再一次停止了父亲的工作,留党察看两年,调离工作岗位。父亲也因是“一号白旗种子”,名扬了全县,就连父亲的老屯子都知道了姜贵被拔了“白旗”。

在这次拔白旗的处理上,组织上的人还在父亲的档案里下了一句,父亲至死才知道的话,“此人不得重用”。

父亲去了工厂,当副厂长,主管劳资工作。这是县里最大的一家工厂,有两千多人。劳资工作很累,又很得罪人,父亲总是提前半小时到厂里,又时常加班很晚回来,父亲依然一心一意地干。家住的房子是厂子原来装缸坯的房子。这房子举架很高,就是棚高,冬天很冷,睡觉的时候都得包着脑袋。母亲几次跟父亲说要把举架落下来,父亲都没有答应。后来厂里的通讯员知道了,告诉了厂党委书记,第二天厂里的维修队就来了,父亲知道后马上赶回来,把维修队撵回去了。父亲对母亲说,“那么多工人都住这样的房子,就你不能住。”这是我小时候对父亲印象最深的一件事。

1966年,“文革”开始年。大字报铺天盖地挂满了厂区,挂满了厂领导办公室。

很快革命就升级了,批斗开始了。厂领导被挂牌,被游街,被批斗。工人阶级的代表把厂领导吊在厂房的大梁上,悠着,毒打着,或让他们跪着。他们都曾是为了新中国扛过枪,打过杖的人。只有父亲不是。工人阶级的代表抽打他们的鞭子都是四楞的,就是机器上带动轮子和轮子之间的带子。这种带子做成的鞭子,又硬又沉,一鞭子下去就是手指粗的血印,厂领导“妈呀,妈呀”地叫着,惨不忍睹。那时候,我就像个小特务,天天往厂里跑,往批斗会的现场跑,把看到的情况告诉母亲。有车间主任被打死了,有副厂长被打死了,厂党委书记腰部被打坏,但父亲躲过了一劫。

父亲在“文革”前一年被调到县里的农业局当了副局长,但依然有父亲的大字报。因父亲后改的名字里有个“飞”子,大字报上写,“父亲是厂里最大的资产阶级野心家,做梦都想往高飞,飞往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对抗无产阶级”。还有要揪斗父亲回来的大字报。全家人都非常害怕,害怕的全家人在一起都没有大声说话的,特别是母亲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睡不了觉,这病一直伴随着母亲。

父亲是管钱,管劳资的,如果没走,很可能会被第一个打死。

在县里,父亲有历史问题,又扛过“白旗”,能有好吗?早就挨批挨斗,靠边了,但庆幸的庆幸是没有挨打。

1968年,“文革”深入发展,“五七”道路年。父亲是县里第一批走“五七”道路的人,而且是名单上的第一名。这年的冬天特别冷,汽车拉着家人和家里的坛坛罐罐向农村,向山里开去的那一天,正赶上下大雪,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也不懂,白茫茫,就觉得路越走越窄,车越开越慢,林子越来越密,山越来越高。我记得我家养了一只狗在车上,天黑了,我们来到一个小村子,狗下车吐了,我下车也吐了,我蹲在雪地上站不起来,一个农民叔叔把我抱上了热炕头,那天晚上我什么都没有吃。农民们帮我们卸了车,当时没有房子,家里人分两下住在农民家,转年盖了房才搬到一起。

我念了中学,得到公社去念,要走18华里的路,而且多是山路。父亲给我买了一台自行车,我真的有些舍不得骑。

父亲说,将来念个师范吧,当个老师教教孩子。

到农村以后,父亲每天都出工,跟农民一样干活,不管是什么农活,父亲都会干。我说过父亲一点都不像当过官的。母亲说父亲就是个农民,就愿意和农民在一起。因此,家里也常有农民叔叔和爷爷来,父亲常和他们唠的很开心。

天灾来了。父亲去公社开“五七”干部会议,出了车祸。村里的农民叔叔、大爷自发地组织了40多人的担架队,抬着父亲走了40多华里的路,来到了一个小火车站,把父亲送上车,送到市里的医院。

一年后,父亲站起来,但落下了残疾,只能拄棍儿走路了。

父亲曾笑说,这是事故,是天灾,是对他“文革”中没有被打或被打死的补偿。父亲真的没感觉这是一场痛苦。

我中学毕业,离开家到了集体户当了知青。我走的时候,父亲又说,有机会念个师范吧,当个老师教教孩子。父亲看着我说,父亲有历史问题,什么事别想的太高。

父亲的历史问题影响了姐姐的招工,影响了我的上学。

“文革”结束了,父亲带着家人回了城。

县委组织部让父亲去了一次,摘掉了“普通国民党党员”的帽子,摘掉了“一号白旗种子”的帽子,给父亲平了反。也就是这次,父亲亲眼看到了留在父亲档案里的那句话,“此人不得重用”。这是父亲亲口对我讲的。父亲讲的很平静,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但在父亲侧身的时候,我看到了父亲的眼睛里抑制不住的泪水。这是我一生中看到的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流泪。

组织上照顾父亲,给父亲安排到房产管理所当所长,管4个人。

活下来的和父亲共事的厂领导,和厂党委书记来我家。厂党委书记是个非常温和,非常慈祥的老头,他的腰部严重受伤,行动不便。他们看看儿女,唠唠儿女,从不唠“文革”的事。他们忘了吗?不恨吗?不抱怨吗?那还是正常人吗?他们已经懒得恨,懒得抱怨了。

又一个冬天来了。父亲咳血。父亲从不会抽烟到硬抽,烟就再没断过。我陪着父亲走遍了长春市的各大医院,确诊,治疗,已经无药可治了。我把父亲送回了老家,我知道父亲已经时日不多,但父亲就是撵我回去,说我已经耽误很多天了,回去工作吧。父亲在弥留之际呼唤的是弟弟的名字,他是不希望我早回来。我回来的时候,父亲已装殓入棺,停放在院中。我扶着父亲红红的棺木,两行泪冷冷地流下来。

下雪了。飘飘落落的雪花将大地敷上白色,也将父亲红红的棺木敷上白色,一切都干净了。

夜里,父亲棺木前的长明灯在冷风中摇曳。我一次次从屋里走出,拨亮父亲的长明灯火,一次次流下泪来,滴落在灯碗里,在飘飘落落的雪夜,发出“啪啪”的声音,轻轻而又久远······

当我第一部长篇小说《九品高官》出版的时候,我在扉页上写了“请父亲看看”几个字。我来到父亲的坟前,将书撕开,一章章,一节节烧掉。我对父亲说,您总是说让我去念师范,去教教孩子,我终于懂了,您是用您一生经历的风风雨雨嘱托我,教教孩子是最平安的······我长跪在父亲坟前,用长泪湮灭了灰火······

父亲,今天我还想跟您说说话,我已经不想写东西了,因为我一写胃就不舒服。但在夜里,我突然梦见了您,我已经好多年没梦见过您了,醒来时,我已泪流满面。我想起了您曾断断续续跟我讲过的事,冥冥中,是您让我思考,让我写下这篇文章。我很后悔在您活着的时候,没能和您更多的交流,也很后悔这篇文章写的太迟,太迟。

父亲,你是“一号白旗种子”。我为您扛过的这杆“白旗”骄傲,那是您最最伟大的诚实。而诚实对一个人品质,一个民族的品质,一个国家的品质,又是何等的重要。父亲,您也有骄傲,您有一个会写小说,也会写剧本的儿子,更重要的是,您儿子的血管里,也流淌了您诚实的血液。

父亲,您用生命走过天灾,走过人祸。我会用生命走过精彩,走过灿烂。就让我们父子,在阴阳不同的世界,彼此牵挂,彼此祝福吧!

 

姜广仪 电话:13844061377

地址:长春市朝阳区






予微 (2013-07-11 05:51:50)

再读了一遍。

想到周围很多人都有此遭遇,想问,为什么中华民族要遭此浩劫呢?一波又一波!

梅子 (2013-06-22 11:52:59)

天灾人祸是可怕,但脊梁骨硬的人是可以抗得住的。

问好姜广仪。

姜广仪 (2013-06-22 11:54:56)

梅子好

雨林 (2013-06-22 12:04:17)

读到了你笔下的男儿泪!我常常遗憾, 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没有写续集。姜先生是否考虑写一个长篇记录49-79的历史?

同时我这个南方人也非常喜欢读北方土地上的故事。

姜广仪 (2013-06-22 12:11:55)

谢谢您雨林,写当下的不好写呀。

 

外星孤儿 (2013-06-22 12:29:17)

曾经走过那段历史,刻骨铭心。我的家人我的亲戚有与你父亲相同的经历,我三舅19岁就成了右派,我母亲文革中差点被整死。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雨林 (2013-06-22 17:49:46)

我懂的。 那天还跟我先生感叹民国时期有那么多好作品...

抱峰 (2013-06-22 21:30:57)

这段历史经验是永远的财富.父亲安息.

问安!

姜广仪 (2013-06-23 08:03:21)

谢谢抱峰,祝好。

天地一弘 (2013-06-25 06:39:15)

读到了父亲的刚毅,在另一个世界 ,依然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