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分享:《骄傲的牙齿》(下)选自《世界华人作家》转载

 

后来,他们相识了。他爱上了冷梅弯弯双眉下那一双清冷的眼睛。那时的冷梅,对欧洲的生活还不习惯。无论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当然,小心翼翼是因为她的德语不好,一个什么都听不懂的人,怎么能表现出聪明?然而冷梅却能。冷梅有一双聪明的眼睛,弯弯的,像京剧里的青衣,有一种不夸张却让人不能忽视的美。

 

告别维也纳后他们乘车去布拉格。那是一辆小巴,车上人不多,南山玉和冷梅就偎坐在一起,南山玉低头时,能嗅到冷梅头发上的芬芳。到捷克边境时上来两个胖胖的脸儿红红的警察,有着像农民穿错了制服一样质朴的气质,简单的看了一下证件。车子在夏天的原野上驰骋。一望无际的原野在八月里居然有了干草那样的金黄。在后来的岁月里,每次南山玉想起这段往事,都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阳光下金黄色的原野。那在东欧应该是晚秋的颜色为什么一次次的出现在自己盛夏的记忆中?是当时自己那种温暖干躁的收获一样的心情,还是当真在捷克和奥地利交界之处,有着这样一片金黄色的原野?

 

在金黄色的原野上,还有着那些零零散散的农舍,那些暖色调的房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栋栋盛满了幻想和幸福的童话,在南山玉的记忆中泛出一层层美丽的涟漪。那时南山玉还不知道这种丰富的阳光意味着什么。进入捷克,进入布拉格,进入德国,这在当时看去完美无瑕的计划,正在把他和冷梅带进一段凄美的时间。那金黄色的美景,是南山玉一生中最美的时光。后来,在他的生活中他努力去找,却再也没有那样的一份金黄色了。

 

是的,越接近德国,南山玉就越感到某种不安。开始时他怀疑自己多疑,但是,越来越的,他在冷梅的行为举止中发现了某种怪异。越靠近德国,冷梅的情绪越起伏不定,喜怒无常。在布拉格他们遇到的那个高个子男子又一次在他面前出现。在查理四世大桥,那个高个子男子细瘦而文质彬彬,正在桥头的一个画家前面坐着,面对着那十六孔滟涟的波光之桥,面对着他和冷梅既将走过的地方。

 

南山玉感到心中惴惴不安。

 

他和冷梅第一次去冷梅的公司,在冷梅的办公室门前,他又遇见了那个人。这是查理,他在心里重复他的名字。当天夜里,没有任何预兆,南山玉开始牙疼。那是一种神经性的一跳一跳的疼,疼是那么的富有节奏,间隔好像排列整齐的工业产品。在机器的压迫下,冰冷有序,没有一点感情。牙神经好像是另一个南山玉,安静又尽职地提醒着他的神经,通过疼这样一种方式与他交流。

 

冷梅说我要去老板那里一下,就回来。

 

冷梅回来时,南山玉看到冷梅脸色绯红。冷梅的眼中流光溢彩,南山玉心中的痛,是重逢的这些天,冷梅从未有过这样的目光。

 

回家后冷梅把头发挽在脑后,只一下,就放下了。她满面羞红地看到,耳环落了一只。

 

南山玉什么也没问。牙神经比昨晚跳得快了一拍。南山玉不去治自己的牙。南山玉放任它疼,在牙不间断的疼痛中,南山玉居然有了一种快感。他好像折磨着自己,又好像在这样的折磨中,感到生命的存在。如果爱不再有,痛是不是提醒你存在的唯一方式?后来牙痛到脑神经,半个头好象要裂开一样,冷梅说你去看牙医吧,南山玉说我就是牙医。冷梅说也许可以用药?南山玉说不用了,它已经坏到神经了,只有把神经拿出来,或者把这颗牙拔掉,才能解决问题。

 

总之,南山玉以医生的口吻客观地总结说,这颗牙不再是以前那颗了。 如果把神经拿出来,它就没有了精神,是一颗人工制作的没有灵魂的牙齿,或者把这颗牙拔掉,那它就是生命中的空洞了。

 

他这样说时,对着那一簇怒放的百合花。百合花就在微风中摇摆着,好像听懂了一样。冷梅站在南山玉的身后。南山玉不回头,他能看到冷梅像百合花一样摇摆不定的心。

 

他使劲摇头。有一首老诗,一直萦绕在他头脑里,挥之不去。像奇怪的旋律,又像女巫的咒语。

 

牙疼

 

拔掉了还疼

 

是一种空洞的疼

 

仿佛

 

爱情

 

离开欧洲时,南山玉发现自己在订票时犯了一个错误,他落地在维也纳,回程票应该定在慕尼黑,但他却把回程票也订在了维也纳。

 

离开慕尼黑时是在黄昏,他搭夜行车赶回维也纳。

 

火车来到的时候,两人还那样站在月台上,好像一面透明的墙横在他们之间。南山玉有一种冲动,他很想伸出双臂去拥抱冷梅,两臂却好像被困绑了一样不能动弹。他的大脑有点僵硬,牙开始丝丝作痛。有一种意识却很清晰,你爱她吗?那就去拥抱她,也许这是此生最后一次了。

 

冷梅从身后抱住他。他能感到冷梅打摆子一样地颤抖。我会给你写信,冷梅喃喃说,她的话,在八月的炎热中,让南山玉听到冬日树枝上挂着的白霜。南山玉笑一笑。他回过身,把过去和未来都放在一起,塞进行囊。

 

为什么要说呢?这样不是很好吗?

 

语言,是用于陌生人的。爱人之间,只有肢体语言。或者,我们用眼睛交谈吧!如果你躲开了,我们就不再相爱了。

 

他转身上了去维也纳的夜行列车。他没有回头。不敢回头。

 

南山玉坐在夜行车上,回想自己的三周之旅。他想起维也纳的新婚之夜,想起伏尔塔瓦河上的波光。布拉格今夜的上弦月,应该已经从桥下移到了中天,而紧紧追随着月亮的土星,应该也在此时更加明亮吧!在那一夜的月光中,他们曾相拥而行,他的感恩之心能容下整个宇宙。谁能说那样的时光能够永驻呢?没有人能把自己放在同一条河流里两次。

 

对面的女孩又一次离开了座位。再回来时,她的头顶插满了卷发卡,睫毛也卸了下来,由刚才的艳光四溢的妖艳女孩,一下子变成一个睫毛光光,头上缠满塑料卷的妇人。她像在自己家里上床一样,把膝盖屈卷起来,有些污了颜色的白色衬裙就那样带着某种气息裸露出来。对面的流浪汉用盯着猪肉卷或牛排一样地眼光贪婪地盯着那女孩放荡不羁的身体,壮实的下颚紧咬着嘴唇。南山玉把眼睛挪开,注视着窗外。

 

窗外的欧洲大地,无知无识的沉入茫茫黑夜。没有明亮的干草,也没有金黄的芬芳,甚至令人心酸的往事,在这一瞬间,也沉入了生命的谷底。南山玉知道,这一瞬间,只有这一列坐满了贫穷,贪婪,欲望和及时行乐的夜行车,轰鸣着在这沉睡在谷底的大地上驰骋。夹坐在这充满俗世欲望的窄狭空间中,南山玉的心突然有一种饱胀的不适,他站起来,跨过横七竖八伸展开来的胳膊和腿,走到车厢之间狭窄的空间,仰头望着夜空。出乎意料,他居然在列车飞驰的瞬间,在苍茫的大地上,看到了上升的月亮和她身边紧紧相随的土星。那么,来自火星的男人和来自金星的女人呢?他们为什么不能像这样紧紧相随?南山玉仰起的头颅看不见他们,只感到冰冷的泪水滑过他的脸庞。

 

曾经完美的牙齿,就那样不堪一击的衰老如断壁残墙。南山玉知道,这列车会一直驶向那个温婉而丰韵犹存的老妇人,和那让她惊骇的牙齿。南山玉那骄傲的牙神经,终于冲破了他努力的克制,肆无忌惮地狂跳起来。

 






春阳 (2013-05-23 00:49:32)

立意新颖,很有韵味。谢谢分享。

雨林 (2013-05-23 01:39:41)

记得前面写了他们新婚后一别三年。可能这是导致悲剧的原因。

阿朵 (2013-05-23 01:53:11)

文字功底很深。

予微 (2013-05-24 03:49:17)

一个普通而必然发生的故事,可以写得这么含蓄优雅!这真是文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