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奇葩”父亲
我见过的移民国外的老人中，百分之九十都不适应新的生活，岁数越大越不容易融入。我的父亲七十八了，移民澳洲两年多,不仅没有丝毫不适，反而比我们学的东西还多，他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也影响着身边的孩子们，他们亲切的称他“奇葩”姥爷。
爸爸是孤儿，从小学到大学一路的书读下来都是靠国家救济的。他说刚上大学时一句汉语都不会讲的，在内蒙老家当然都是讲蒙语的。然后一上大学就把他和汉族学生放一个班了，可以想象那压力。他就是从那时开始学汉语的，当然他写作能力的提高，是因为后来天天用汉文写交代材料。现在他和人聊天告诉人家他是蒙族时别人都会很吃惊的说，你的汉语说的真好啊。。
我出自教师之家。爸爸是老师，妈妈也是老师。我和妹妹是老师，我老公和我妹夫也是老师。很多人都能说出做老师的诸多好处，桃李满天下什么的。但在那动荡的年代，发育成畸形的“桃李”也曾把我爸妈害的好惨。爸爸是有名的“运动员”，从66年到79年，他被关押13年。后来平反了，证明是冤案了，但人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能走了，大小便不能自理了。。。以后的日子是忙于在各大城市奔波看病。妈妈也曾有三年的时间失去自由，而我这个没眼力价的孩子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降临人世。不知道哪个有良心的领导开恩让我妈回老家生孩子，据说我刚出生时只有两斤半，是用椅子的坐垫包裹着的。。他们是花了怎样的心血把我从那样一个羸弱的孩子养成现在身高一米六三体重一百一十的大个儿的？
至于爸爸在里面那么多年受了怎样的折磨，他从来没对我和妹妹讲过。但是在夏天的时候，我们看到他光着脊梁干活,后背上的“花纹”证明那里有烫红的烙铁走过…还有他那满口的假牙，不是因为他不爱刷牙或爱吃甜食，而是被批斗时让人活活。。。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突然惊醒，大喊大叫，满地乱跑，有时神志清醒，有时迷迷糊糊。。。后来我偷听他和别的叔叔的谈话，才知道那居然是他的“桃李”所赐。爸爸挨整的时候在中学工作，那些学生发明了一种游戏：在课桌上放上把大椅子，然后再放一把小一点的，然后再放，如此继续直到接近屋顶，接着他们命令爸爸爬上去坐在最上面的小板凳上，然后就没人理他了。。因为他们总是选在半夜，所以人坐那儿很容易就睡着了，然后就摔下来了，也有时候会有“调皮”的学生出来使劲撤掉第一把椅子。。。他们玩了多少次这样的“游戏”没有人知道，我知道的只是爸爸到现在还是时常半夜惊醒呼喊。。。这么多年过去，那些当年的初中生现在也为人父母了。直到我出国前，家里时常还是有爸妈当年的学生来拜访，有的是同情他们，雪中送炭的，也有随波逐流，落井下石的，当然也包括当年撤椅子的。。。我真的崇拜自己的父母，爸说，我才不会恨他们，那个时候他们懂什么，就是一帮孩子。。我没有经历过父辈的磨难，所以也不敢对人性做什么解读，能做的也就是写写我知道的故事。对了，爸爸说我也是挨过整的，那是在婴儿时期。关押他的人为了让他低头，把刚满月的我抱到他面前，不仅不让他看还把我当球一样扔来扔去，一向倔强坚强的爸爸终于受不了这个，噗通一下跪了下来，嘴里说着讨好祈求的软话。。。平反以后，据说我也作为挨整对象被补偿了三百块钱呢。
后来爸妈都调到大学教书，风雨飘摇的日子算是画上了句号。但他们的身体落下了伤残，尤其是爸爸，经常住院，有几次还下了病危通知。那时候我和妹妹还小，只记得他一住院就会托人往家里送水果罐头，那是看望他的人送的，他舍不得吃。那年代那是多么稀罕的东西啊。。。爸爸能熬过那些病痛的日子，可能归功与他一向坚毅乐观的性格吧，不是说性格决定命运嘛。他是那种特别外向特别爱说又特别爱管闲事的人，家里来的客人百分之九十都是他的，这些客人百分之九十又是找他办事的。考大学查分数的，选专业的，毕业生找工作的，找房子的，大学生找对象的，还有草原的牧民来上访的，五花八门，三教九流，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一时间家里来来往往，门庭若市，好不热闹。那些人还总是赶饭点儿来，真难为了一向安静内向的妈妈。后来我和妹妹考大学，我出乎意料的落榜了，好像只差十几分吧（那时整宿看琼瑶小说），一向学习没我好的妹妹倒是顺利考上自己喜欢的专业。对我最难的还不是落榜的打击，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啊。我把自己关起来，老爸在门外叹气：都是这个京瑶害的！他至今对“京瑶”耿耿于怀。感谢上帝给我那么好的父母，他们没埋怨我半句，爸爸默默担起补习班班主任的职务。那一年我和爸爸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他骑车带我到教室，我开始早自习，他去准备老师一天需要的习题，卷子。。。我早中晚三顿饭都在学校吃，晚自习结束快十一点了，老爸又骑车带我回家，天天如此，我们补习班没假期没节日，除夕初一我都在复习。那一年对我来说，最难的还不是补习的辛苦，我们的补习教室设在大学里，就在妹妹教室旁边，她的同学都认识我，实在是丢不起这人啊！一年以后，我如愿考到北京去了，军功章上应该有老爸一大半儿吧。。。
上大学后，和爸妈就聚少离多了，见面只是每年寒暑假。爸爸还是忙忙忙，成天往外跑。再后来，工作，结婚，出国，我长大了，翅膀长硬了。爸爸也老了，退休了。。我们在美国的时候，两个儿子相继出世，像其他中国家庭一样，爸妈过来帮着带孩子。那时我们住在德州， 爸爸还是闲不住，经常一个人出去闲逛，为以防万一，我在他身上放张小卡片，写着地址电话什么的，那时还没手机呢。有一次，出去很久都没回来，正在门外张望着急着，就看见一辆警车疾驰而来，车上下来个小老头，可不就是老爸吗，身后两个高大魁梧的美国警察“护送”着，这是犯了什么事啊？原来老爸跑到附近一个山顶上远眺，感慨了，思乡了，就大声唱起了蒙古民歌。惊动了路人报了警，警察说山上有重要的设备，不让随便上的，不过你爸唱的歌很好听。老爸说警察很客气，还把他带回“派出所”请他吃午饭了呢。。。那次以后我就不大放心他一个人出去了，他说我打网球锻炼锻炼，就在学校网球场，保证按时回家。后来有次我们全家去Down town购物，我意外发现每个小店的人都认识他，虽然语言不通，但热情握手打招呼宛如老朋友。原来老爷子每天扛着网球拍走半小时‘进城’逛街，已经成Down Town一景了。。。周末带他去查经班，他抢走了我所有的熟人，家里百分之九十的电话又成了他的，有接他吃饭的，带他逛景的，还有上门来给他讲经的。。。比我这个刚生孩子的产妇还忙！回国前收到一大堆礼物和祝福，临上飞机前，他压低声音对我说，我交了个墨西哥朋友，我捡的东西放在一个“秘密”的地方，想想也不知道下次啥时候来，所以都送给他了，他请我吃墨西哥卷饼。。。
后来，我们全家移民澳洲。零八年母亲去世，走的突然。失去风雨同舟几十载的老伴，爸爸沉默了，经常点着蜡烛陪着母亲的遗像，就那么呆呆的坐着，一夜一夜的。妈妈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家还是和往年一样，挤满了老公的学生，他们又唱又跳，讲笑话看春晚，一向喜欢热闹的爸爸那晚紧闭自己的房门，他只接了一盘饺子，他说我和你妈一起吃。。。每个人对灾难和痛苦的承受力不同，我相信这方面爸爸比我强得多。因为两年半前他移民成功我到机场接他时，往日的那个老顽童又回来了。现在，他是TAFE(相当与美国的College)全日制的学生，周一到周四坐公车上课，带饭。认识了一大堆形形色色的新移民，周末车接车送的参加各种Party,还从不空手回来，有一次甚至带回两只鸟。周五帮我进城买菜，这里的公车线路和时间表他烂熟。于此同时，他还掌管着我和朋友的三个菜园。对于身后事，他更是想的开，他说将来要把遗体捐给医疗机构，退休前他是教运动生理和运动解剖学的，知道人体标本的珍贵。。。
爸爸是棵奇葩，没什么能阻挡他灿烂的开放。。。
| 安琪 (2013-05-15 21:47: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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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nnah Do u know that tears were in my eyes while reading this？ I am in my daughter's class browsing on my iphone I had to log in to write to u.... How courageous your dad had been Pls let him know that we are waving to him from californ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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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桐白云 (2013-05-15 22:04: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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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老人家问好！ |
| henrysong (2013-05-15 22:20: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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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很欣赏你这个奇葩老爸！乐观开朗，好啊！ 内蒙哪里啊？我在包头生活了十年。咱算是半拉老乡了！ ：） |
| 春阳 (2013-05-15 23:01: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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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极的生活态度，令老人更健康，家人也快乐。 |
| Hannah Guan (2013-05-15 23:35: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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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老爸这两天跑悉尼玩去了，他还不知道我写了这篇文章，呵呵。。 |
| 渺渺 (2013-05-15 23:36: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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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婴儿时期。关押他的人为了让他低头，把刚满月的我抱到他面前，不仅不让他看还把我当球一样扔来扔去，一向倔强坚强的爸爸终于受不了这个，噗通一下跪了下来，嘴里说着讨好祈求的软话。。。”我是含着泪水看完了这段的，试想万一失手孩子掉在地下，那是什么样的惨景！伤天害理的大革命啊！ 问候你尊敬的老爸好！佩服他乐观向上的精神，从文革的阴影，从失去老伴的伤痛中走出来，那需要多大的毅力啊。等我来澳洲时，一定来看望这位坚强的老人！ |
| Hannah Guan (2013-05-15 23:51: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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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渺渺！老爸这精神头儿是冲着一百岁去的，欢迎随时来澳洲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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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静 (2013-05-16 01:15: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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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的性格太可爱了，在悉尼如需帮忙请别客气。 |
| 雨林 (2013-05-16 01:49: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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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是棵奇葩，没什么能阻挡他灿烂的开放。。。” 好老爸， 好文章。 |
| Hannah Guan (2013-05-16 01:53: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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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林静，如需帮忙不会客气。。。 |
| 阿朵 (2013-05-16 02:47: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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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你的文章，请告诉你老爸，我们都爱他！ |
| 西山 (2013-05-16 02:53: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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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可敬的老人家，替我们祝福他！ |
| 予微 (2013-05-16 03:01: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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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 Hannah! 我的眼泪不断的流，你爸爸这奇葩太可爱了。 更为你一家受到的非人待遇难过！太佩服你的父母了！难以想象！ |
| 百草园 (2013-05-16 03:25: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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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爸有一颗美好善良的心。祝老人家好。 |
| 天地一弘 (2013-05-16 03:35: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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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好文！祝你奇葩的老父亲健康快乐！ |
| Hannah Guan (2013-05-16 04:57: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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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的祝福！我只是偶然闯入文轩的，这儿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不过感觉还是好温暖。。一直想为爸爸写点什么，没想到换来这么多真诚的祝福和问候，很感动。 |
| 玮仁 (2013-05-16 12:25: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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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格决定命运，老爸一生经历不凡，衷心祝福他老人家！也祝福你的全家！ |
| 海云 (2013-05-16 13:17: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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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悄悄话。问好奇葩老爸。 |
| 春山如笑 (2013-05-16 16:03: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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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老人家健康快乐，祝你们全家永远幸福。 |
| 呢喃 (2013-05-16 20:33: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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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拥抱一下了，我们有太多的地方，教师世家，文革挨斗，我也写过＜老爸，我爱您＞很相似的情感。问候他老人家，一个可敬乐观的老人! |
| 夕林 (2013-05-16 20:38: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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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朗、好学、仁爱的父亲。 |
| 一叶小舟 (2013-05-16 23:09: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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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是好样的！一个慈祥可亲的爸爸，能拥有这样的一个父亲真是你的福气。 |
| 仲夏百合 (2013-05-17 03:12: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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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奇葩老爸真是位热情开朗的老人家！祝福。 |
| 辛上邪 (2014-03-11 23:28: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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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五我刚拔了牙，一激动血流快了伤口就很疼。实在不能再读下你的博客了，落泪就牙疼。读完这篇疼的尤其厉害。问候伯父！！ |
| 天地一弘 (2014-03-11 23:49: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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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佩你的奇葩老爸！健康长寿！ |
| Hannah Guan (2014-03-12 06:26: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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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真的没想到，我那笨拙的文笔令你流泪，对不起了。老爸好的很，他的一个老朋友跟我妹妹说：你爸要跟你说他病了千万别信，他能活一百岁！我也是这样想的。他的故事又有续集了，等有空的时候写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