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女儿抗癌扎记(21-25) 附:小诗的小诗

女儿抗癌扎记

作者: 诗酒年华 

小诗的小诗

 

刚整理好女儿的诗集,挑几首拿得出手的来现眼。

Working with your friend

I know it is hard,
But I need to do it.

I wished I could take a break.
But I had to admit.


When we were friends we had fun.
Then we fought in heart-broken veins.


I worked at a different place.
But then came back face to face.


We together work hard,
with a smiling face.

Together we never go apart.

7岁,跟她的閨蜜Best Friend分分合合忒纠结,沒少流眼淚,我们劝她说既然Kim那么不懂得珍惜你,就别跟她玩了。但是她舍不得,等人家一回来找她,又乖乖地成人家的Best Friend了,看来以后她的爱情路也坎坷得很哪。

Books

I like to read books.
I don’t care how it looks.


It might be flat,
It might be fat.


It might take me somewhere,
That I am not prepared.


I like to read stories,
All waiting for me.


I like to read stories about cats,
And magazines about mats.


I hope you learn how to read.
It’s easy like planting a seed.


7岁,喜欢看书了。实话,我们真的没逼她,就是三四岁的时候每天晚上跟她读一本故事书而已,但是我发现了一个小秘诀,那时候为应付差事,读得挺不起劲的,声调低沉,频率单调,为的是让她早早闭眼睡觉,或者不耐烦了把俺撤职。可能这样倒逼她早早学会自己看书,不用再受老爸的折磨。

You and I see

Once you saw a rose grow,
It was high now low.


Didn’t notice a birdie could fly
now it’s in the blue sky.


I saw a snake go,
Watched a duck get low.


You weren’t seeing
That I was being.


Know that God’s glory is here.
There is nothing to fear.


You and I have memories,
That don’t fade easily.


8岁,明白凡事都在运动中变化的道理了。唯一不变的,是印在自己脑海里的记忆。

Dreams

When there is a nightmare,
You wake up and stare.


Can’t go back sleep,
But to count sheep.


Still can’t go back,
Get up and pack.


You fall awake,
A necklace to make.


Can’t go at your pace?
Have a little race.


SNAP! It is lightning.
Out is pouring.


Still can’t sleep?
Go on, count sheep.

8岁,漫漫无眠长夜懂得自己做手工数绵羊,雷电交加也不用再找爸妈抱抱睡觉了,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把孩子分到她自己的房间睡觉,如今看来真是明智之举。

Feeling

Sometimes I feel,
Like iron steel,


Sometimes I feel
Like banana peel.


Steel is for strong,
Peel is for thrown along.


Feel like championship,
Feel like no friendship.


Everyone can feel
But not like a banana peel


9岁,惭愧,我到初中才知道啥叫自卑,女儿八岁那年就Crash上了一个男孩,每天就照镜子从自己脸上找毛病,过了半年,相思病好了,问她怎么不听她念叨Daniel了,她说:eel!!! boys are nasty!

Summer Nights

Days are bright,
and nights are long.

But everything still ----
composing a song,


Use all their might
to pursue a note.

Birds and people,Cricket and moles.

But in a distance,I’ll be listening in a boat,
On a peaceful river,
eyes closed…


Letting notes float,
around and around,
wherever the river goes.


9岁,仲夏夜之歌,开始发挥想象了,小小年纪就有遁世之兆。叨她的光,贴一首她老爸同期旧作,

十八月色九分光,疏影东篱有异香。

伫步虫鸣交响乐,随风叶落谱华章。

感秋霜鬓搔知短,迴梦歧途跑见长。

顿悟樽前非过客,心安乐处是家乡。

啥叫心有灵犀呢?啥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I wish for a day

I wish for a day,
that will forever stay.
a day that is glad,
a day not at all sad.


I hope for a day,
that will always stay.
a day with true dreams,
a day with real meanings.


I will make this day appear,
that will never disappear.
a day with juicy, fruit, food,
a day that will give fresh mood.


I wish for that day
that I can thrive,

I am waiting…
for this day to arrive.


10岁,会用排比句了,诗艺又进一步



A Day Visit

The Sunny rays show.
The soft breezes blow.

The clouds move left to right.

The green leaves take flight.

The sky is light blue.
And the water is gleaming too.

All this I can see,
and feel it around me.

But all this I cannot take,
for it belongs to the lake.


10岁,今年九月中秋平湖秋钓的时候写的,知道环保美国小学教育还是很成功的。东马神山(Mt. Kinabalu)上有标语曰:”take nothing but pictures, leave nothing but footprints" 适合所有国人自勉。又叨光贴一首她老爸同期之作:

《临江仙》-中秋前夕游蓝妮儿湖

闲渡浮生酣睡晏,喜窥树影犹东。忽发奇想钓秋风,忙翻贤内助,乐煞小顽童。
车过商城肩碰踵,平湖偏少游踪。轻竿一甩箭离弓,并肩壁上坐,心印与天融。

11-27-2012(星期二)

在对抗小瘤的这段过程中,我们一直刻意忽略了一个很艰巨的难题,这个难题随着时间的推进而越演越烈。我们现在必须要正视小弟和小诗、小弟和我们的关系了。


有道是“一个孩子照书养,两个孩子照猪养”,自从小弟出生之后,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小诗当年所得到的那种百分之百的关注,加上男孩子天性顽皮贪玩,我们又素来秉承“棒头出孝子”的祖训,所以小弟的屁股倒是从来没少被我们关注过。本来一碗水就不可能端得平,孩子之间争风吃醋的事情家家都有,也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小诗和小弟之间尽管时常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但是他们姐弟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其实小弟从小很会讨人喜欢,四岁的时候在一个阿姨家做客,为了要喝一杯牛奶,抱着阿姨的大腿磨蹭腻沽,极尽撒娇耍嗲之能事。六岁那年在教会里,看着一个不认识的大胡子叔叔吃午饭,嘴馋人家那个鸡腿的香味,就跑去跟人家套近乎,先是叫“爷爷”,然后叫“叔叔”,再后来“哥哥”都叫出来了,说好听点,这是一个地道的EQ高手胚子。最近这个暑假里,他的身形也成长了很多,每周两次的儿童游泳队训练出两块胸大肌,别说诗嫂,连我看见就忍不住扯过来搂搂抱抱。

但是这大半年中,因为小诗对自己身体的无能为力感,兼且我们对她饮食起居等等都有诸多限制,精神和身体双重压抑的结果,使得她的脾气越来越大,对小弟的自由散漫越来越看不顺眼,而小弟又因为嫉妒姐姐所得到各方的注意力,他那与生俱来的自我中心的性格也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时常拼着被我们斥责,也要故意跟小诗斤斤计较,惹她生气。我们私底下跟小弟交心说,只要他忍让着一点,他在小诗那里所受到任何委屈,我们都会加倍地补偿他。可惜,嫉妒之火遮挡了他的眼睛,他看不见我们所应许的奖赏,也不再顾及我们对他吹胡子瞪眼睛。看来人慢慢长大了,随着自己能力和体力的不断提高,对权威的敬畏也越来越逆反,渐渐就采取一个挑战和对抗的态度,非得等到自己在世界里磕磕碰碰遍体鳞伤,才又回到顺天知命的年纪,这又是何苦?

有趣的是,亲子之间和人与人之间日常的互动,常常让我想起人和天的关系。耶稣明明教训我们做了善事不必让别人知道;受了委屈也不必自己去讨公道,反而应该要宽恕别人,因为我们在天上的父会为我们伸冤报应,祂也早已经准备了属天的奖赏等着我们去领取。可怜人被自己的自尊和骄傲绑架了,再也看不见那些美好的应许,也顾不到那冲冠一怒的后果。而人们自以为是地凭自己的本事去找补偿的结果,就是一辈子劳苦奔波却得不到满足。这也正是小弟目前的光景,他每天看到的就是自己如何的委屈,生活(我们)对他如何的不公平,这种自恋和自怜常常把原来愉快的气氛搅和得不欢而散。

早在六月底去Light House Retreat举办的癌症儿童夏令营的时候,大家所分享的一个重点,就是如何在照顾病患儿童的同时,同时教育和爱护那些健康的儿女,这也是病患的父母们最容易忽略的地方。因为一旦家里出了病人,家长的精力和爱心马上统统都给了病人,这就使得别的儿女备受冷落,而病人则难免恃病生娇,养成不良的生活习惯和脾气。当时一位妈妈分享说,癌症可以骤然而来也可能悄然而去,但是一旦养成了一副坏脾气,那可是一辈子都甩不掉的包袱。

于是我们也特别注意不要过分宠着小诗,导致头几个月和小诗之间常有摩擦,后来我们学会尽量不跟小诗正面冲突惹她伤感,只要小弟跟小诗闹别扭,我们一定冲着小弟发火,加上他素性惫赖粗疏,本来就属于被监察行为一类的,所以每天总得挨我们数落几次。最近他频繁地向我们投诉,说我们从来不关心他,总是看着他的缺点,又偏心地帮着小诗来打压他,让他觉得他在这个家就是一个多余的人。说到伤心处,把小时候我们打他屁股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都翻腾出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我们这对万恶的父母亲,恨不得自己脑袋里也钻出几个小瘤来。最后的结语就是“you didn’t raise me right”(你们没有把我教育好),潜台词就是我们要为他所有的过错埋单。

昨天诗嫂祭出杀手锏,拿出我们家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圣经,翻到以弗所书第六章,让小弟大声念第一和第二节,“你们作儿女的,要在主里听从父母。。。要孝敬父母,使你得福、在世长寿,这是第一条带应许的诫命”。又让他念第四章第二节,“凡事谦虚、温柔、忍耐、用爱心互相宽容”。念着念着,小弟的声音越来越低,满腔的怨愤化为乌有,到最后就剩下憨憨的傻笑。

圣经说,人要学会敬畏,才能算是有智慧,仔细想想也的确是这样,如果进了游乐场却不遵守游戏规矩;或者进了赌场却处处跟庄家对着干,岂不都是在自讨苦吃?怪不得耶稣说,人非要回到小孩子的样式,不能进入天国。小孩子是什么样式?顺服、单纯、享受生命,如此而已,但是看小弟现在这样的性格如果发展下去,还要走一大圈冤枉路才能又再回到原地啊。

 

女儿抗癌札记(22)- 戏言身后事

11-30-2012(星期五)

悬在我们脑袋顶上的那把利剑终于慢慢地砍了下来。昨天诗嫂和医生从匹兹堡打来电话,跟我在家里进行电话会议,得知核磁共振的图片上显示出小诗的脑瘤已经复发了,而且来势非常凶猛。

其实我们早在十月中就感觉到一些症状,但是若有若无地不是很明显,而小诗也刻意地掩饰着不愿意我们担心。也亏得我们从小连她的眼睫毛都数过的,她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十月中那次去匹兹堡就跟医生报告了我们的顾虑,当时医生马上临时安排了一次核磁共振,但是小诗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情绪反应很大,而且她对显影剂过敏,呕吐得厉害,所以那次核磁共振做到一半就持续不下去了。从那半成品的图片来看,医生不觉得小瘤有复辟的迹象。可是这次就不一样,医生看着小瘤的规模,几乎不能相信小诗在目前这个阶段居然还能表现得这么好。她哪里知道,小诗是用极大的克制力控制自己,尽量跟身边的小朋友没有两样。

最近这两个多星期里,小诗的情况几乎每天都在恶化,环绕着脑干附近的神经遭到压迫,受影响最严重的是眼球肌肉、腿部肌肉、脸部肌肉和咽喉肌肉。眼球肌肉无力导致右眼转动不灵,所以两眼不能对焦,漆黑的两个大眼睛更加显得空灵深遽,盯着我们看到时候,感觉就像是能洞穿我们的皮囊直接牵动灵魂一样;脸颊的肌肉有点僵化,所以说话开始不太利落,笑起来嘴角也不能上扬,所幸她格格的笑声依然清脆玲珑;小腿肌肉不受控制以致平衡不好,走起路来颟跚踟蹰,踉踉跄跄地有时候会自己给自己使绊子;咽喉肌肉不能随意活动,说话的声音微弱含混,吞咽也变得困难,尤其是液体,很容易就呛到嗓子,医生建议我们用Thick-it粉加入果汁或者清水里,变得浓稠之后的液体吞咽起来比较容易。韩愈有文讽刺那些仰人鼻息的马屁精,有“足将进而,口将言而”之语,没想到如今倒成了小诗的写照。

回顾我们和小瘤的交锋有几个阶段:从一月中到三月初是第一回合,经过六周放疗的狂轰滥炸,小瘤算是暂时偃旗息鼓,我们也高高兴兴地过了一个这辈子最开心的暑假。四月初开始第二回合的作战,是属于痛打落水狗的时段,我们定期接受免疫治疗的临床试验,希望能趁小瘤被压制的同时乘胜追击。这个回合在上星期末宣告失败,经过六七个月的龟缩,小瘤养精蓄锐卷土重来。下星期我们会约见本地的主治医生,进行第三回合的战略部署。

在免疫治疗的同时,我们也积极研究食疗和改变生活习惯,希望能激发人体本身的自愈能力做自我修复的工作。但是这个过程非常缓慢而郁闷,有时候我们真的恨不得把小瘤移植到我们身上来,让我们凭信心和自律,达到与癌共存甚至带癌长生的境界。在收集资料的过程里,我们看到癌症本身其实并不可怕,民间有不少病例,是在医生宣判死期之后,靠着病患自己的调理而奇迹地生还着。可怕的是癌症病发的速度,使病人往往没有足够的时间启动身体的自愈机制。我们总结中西方民间土法抗癌的“秘方”,不外乎有氧运动、精神力量、饮食习惯这三项,理论倒是很简单,但是要一个十岁的小孩执信笃行,却有一定的难度。

首先,小诗本来就不爱运动,这个暑假我们千方百计鼓动她参加室外活动,哪怕是每天出去晒晒太阳,结果是小弟反倒练就了一身的毽子肉,小诗却还是宁可宅在家里一本接一本地看书。在饮食上,我们也跟小诗进行了几个月的拉锯战,富含抗氧化剂的食物和保健品,她大部分都不爱吃,即使是放在胶囊里的中药,她都觉得难以下咽,每天就为了让她多喝两口负离子碱性水,都能爆发一场世界大战。这其实也是她的一种逃避和消极否定,她不愿意面对自己是个病人这个事实。没有身历其境的父母可能很难理解,要一个病孩子吃饭吃药还要费这么多周折?见知见罪,我们也只能无语去问苍天。剩下我们能做也是做得比较成功的,就是保持她的心情开朗精神愉悦了。这个暑假我们出外度了三次大假,十月和十一月都去外州过长周末,平时在家里有时间就陪着孩子玩游戏或者出去郊游。我们心里数着,尽量保证小诗每天都有几次的开怀大笑。每个晚上我们跟她一起祷告完,看着她搂着她的小熊,带着甜甜的微笑满足地闭上眼,我们心里那份自豪感大概就跟征服了珠穆朗玛峰一样。

那天周末,我们一家人躺在沙发上看电影,诗嫂点了一套1990年的老片子“Ghost”(人鬼情未了),把小诗感动得不得了,当场就跟我们约定,如果她死了,在去天堂之前一定先回家来看看我们。这让我想起唐朝元稹的悼亡诗“昔日戏言身后事,如今都到眼前来”,这首诗的最后两句就是家喻户晓的“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唯其是“昔日戏言”,今日面对现实生活中的无奈和冷酷,才更感哀伤。

Ghost”这部电影也引发小诗对天堂的无限遐想,常常问我们天堂是什么样子,可怜她老爸虽然算是半个杭州人,但是一辈子没在天堂里呆过。我们翻阅圣经寻找标准答案,也就是一句话:“好得无比”。两千年前的老百姓所能理解的形容词也非常有限,要形容瑰丽荣美,不外乎金碧辉煌、光彩夺目、遍地黄金、满城珠宝,等等。最让我们向往的,是天堂里没有疾病、没有忧愁,那应该是一种充满喜乐的精神状态。

马克思说,宗教是精神的麻醉剂,因为宗教给了人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让人暂时能安于现状忍受痛苦,而祈盼着死后过更美好的生活。但是不知道马老师有没有想过,如果世外没有桃源,如果人死后就一了百了,如果人与人的交往,都只不过是一堆物质的化学反应,那么人们还怎么面对生命里无休止的苦难和人性中的黑暗与丑陋?怪不得有人纵情声色,“今朝有酒今朝醉”;有人忘情工作,务求雁过留声人死留名,或者在忙碌中找到存在价值与自我肯定,这岂不也是一种麻醉?美国华盛顿州和加罗拉多州最近都分别立法使大麻合法化,看来滚滚红尘里需要麻醉的人还不少。

 

女儿抗癌札记(23)- 暴雨中的平静

12-7-2012(星期五)

周一带着小诗约见了本地的主治医生M,时隔8个月,又回到了原来的起步点,虽然离开时间不长,医院里却也经过了一些人事变动,见面难免一阵子寒暄叙旧,之后我们马上切入主题。M医生跟匹兹堡的J医生一直保持着联络,所以也不需要我们多费唇舌解释病历,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治疗方案也是现成的:先吃激素(Decadron)激发身体潜能消肿消炎压制症状,然后注射药剂(Avastin)进行标靶治疗收缩全身血管,企图截断小瘤的粮道,围而不攻听其自灭,这是典型的坚壁清野政策。虽然迂回曲折了点,但是对身体没有太大的副作用,总好过像其他化疗那样,拿着大炮去打苍蝇,结果苍蝇不见得能轰死,自己的房子却先被拆得七零八落。

我们问M医生,Avastin的绩效如何?M医生也很坦白,Avastin比传统的化疗略为有用,但是目前也没什么好说的,存活的最高纪录是首次确诊之后的21个月,平均存活期为复发之后8个星期,如果能拖到明年一月中,就可以在放疗一周年过后,进行第二次放疗,而第二次放疗的平均存活期又是8个星期。匹兹堡的J医生更坦白,在上周四电话会议的时候,就跟我们说目前最要紧的是保证小诗的生活质量,可以考虑在家里准备临终服务(Hospice)的设备。一切以小诗的舒适颊意为主,万一有什么急事,也不必费事跑去急诊室贴钱买难受了。在那段谈话里,唯一让我们感到宽心的是,J医生说这种瘤到了最后的阶段,随着大脑被逐步关闭,人每天就会越来越瞌睡,慢慢地就陷入终日昏睡状态,可以说是没有什么痛苦的。M医生说这个小瘤长到一定地步会阻碍脑液流通,颅压增加到最后会让病人头痛难忍,但是我们可以在吊瓶里渗进止疼药,病人手里拿着开关,自己可以控制加入药量的多寡。没有痛苦,或者说脑筋失调而感受不到痛苦,这在目前我们这个处境,不能不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事到如今,我们当然也没有什么意见,只能顺势而为吧,于是签署了一堆必要的文件,安排了本周三下午进行第一次标靶治疗注射。周三那天诗嫂带着小诗午饭过后就到了医院,却一直等到四点多才挂上吊瓶,Avastin被掺在点滴里打进身体,整个过程耗费一个半小时,回到家已经快八点,小诗在车上就累得人事不知了。 

我有时候也很阿Q地想,这个怪病绝症这么义无反顾的绝而蕨,一出手就把我们所有后路都封死了,倒也省了我们忐忑不安患得患失的精神折磨。我真不敢想象,如果当时有几个方案摆在眼前,各有利弊风险崎变异数,而生与死就在我们一念之间,那我们这几个月该是过得多么的颤惊啊。现在没有多少选择,也就没有多少“假如当初。。。”那样的复杂情绪。

从匹兹堡回来这几天明显看得出小诗的心情很沉重,话不多,但是很粘妈妈,可以说是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连妈妈开着车,她都要趴在前排驾驶座后,手摸着妈妈的肩膀。相信这次小瘤复辟,应该对小诗本来很笃定的信心有很大的冲击,她心里一定有很多问题,只不过她不愿意说出来,或许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我们心中的问题一点都不比她少,我们也很想知道我们的上帝在哪里?祂对我们的生命有什么安排?小诗这么纯全地信靠祂,我们这么迫切地仰望祂,身边弟兄姐妹这么齐心合力地祈求祂,祂知道吗?祂在乎吗?

我们经历得非常肤浅,对这些问题都没有办法回答,但是我们相信祂不但在乎,而且这一切都蕴含着祂美好的计划。要不然,我们身边不会环绕着弟兄姐妹的爱,无时无刻无微不至;要不然,我们心里也不会时时都有一份莫名其妙的平安。这平安不是因为我们知道小诗一定会痊愈,而是我们相信无论眼前的结局如何,真正的结局一定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完美。或许这是我们迷信,或许这是我们哀痛过度的一厢情愿,但是这种信念让我们的心灵更坦然、情绪更自由。其实,除了天赋异禀的伟大领袖喜欢“天天讲”、“月月讲”,战天斗地批判人式的“其乐无穷”外,绝大部分的人都还是本着享受生活的态度去平静地过日子的,老祖宗的传统智慧也是教人学行云流水的姿态,顺势而为随遇而安。当我们虚心承认自己无知无能参不透宇宙的奥秘,当我们相信天地有主宰万事有公理,当我们相信不是不报,只不过是时候没到,就让我们活得更有盼望,也能更积极地面对生命中的“无故加之”和“猝然临之”。网络上广泛流传着一句引言,诗嫂早几年就拿来放在她的电邮签名栏里:“Life is not about waiting for the storm to pass, it’s about learning how to dance in the rain”(生活不是要等待雨过天晴,而是要学习在雨中起舞)。能在暴风雨中起舞,始能享受暴风雨过后的平静。

 

女儿抗癌札记(24)- 信与盼望

12-17-2012(星期一)

上周五正在准备前一篇札记的时候,听到网络新闻说美国康尼迪克州一个二十岁青年,闯进附近一个名叫New Town小镇的一所小学开枪射杀了多名儿童及老师。今天早上NPR有更详细的报道:总共有二十名儿童罹难,都是一年级学生;同时受害的还包括该小学校长、五名教职员、枪手和他的母亲。那个小镇的殡仪馆接下来两个星期每天都有纪念活动,网络上有记者报道遇难儿童的家庭,很多父母在事发三天之后的现在,都还不能面对孩子已经逝世的现实。

虽然身边就有一个患绝症的女儿,我们还是不敢说我们能完全体会那二十对父母的心情,即使真的经过喪子之痛的,恐怕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感受到他人丧失亲人的疼。每个孩子在父母心中的地位都是独一无二的,那种亲子关系是第三者永远无法明白的。尤其是这么突兀的噩耗猝然而来,让人毫无准备更加难以接受,个中苦涩酸楚的滋味,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品咂得完。这么看来,我们还是万分幸运的了,起码我们还能充充实实地过着每一天、还能高高兴兴地享受着每一分天伦之乐,因为,我们还有盼望。古今中外,数不尽的文学作品都在歌颂着“盼望”,但是只有频临绝望的人,才能真正感受到在那“盼望”中所蕴含的无限能量。如果康尼迪克的那个枪手闯进的不是一所小学校,而是老人院、或者精神病院、或者临终护理院,射杀的不是那无辜的小学生,而是二十位老弱伤病人,恐怕对社稷人心的冲击就远远没有这么震撼了。这不单只是因为小孩子更加可爱,更重要的是,小孩子们代表了整个社会对未来的盼望。

 

十几年前美国有一部电影“Shawshank Redemption”,其中最触动我内心的一段,就是那个在监狱里度过大半辈子的男二号Morgan Freeman,已经习惯了行尸走肉式的监狱生活,用他自己的话,就是被“制度化”了(institutionalized),曾经老气横秋地教训刚进监狱的那个新丁:“‘Hope is a dangerous thing”(‘希望’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 因为它会带来奢求、欲望、盲动、冒险。。。),但在电影的最后,当他满头白发苍苍终于被假释出狱的时候,他走在墨西哥湾的海滩上,却按奈不住即将跟老朋友见面的喜悦,用一连串的“I Hope”旁白作为电影的结束。自由世界的新生活,又重新燃点了他残余的生命之火。

没有盼望的人生是可悲的,所以大多数的癌症病人到最后不是死于癌症,而是死于绝望、消沉、焦躁、压抑等等心病,或是其他并发症。我们发现女儿现在就处于这个状况,脾气很不稳定,平时多是沉默寡言,在外人面前还能表现得温婉贤淑,一回到家就一脸的苦瓜相,对什么都无可无不可。上周四半夜三点多,我听到卧室门外走廊有声音,爬起来出去一看,见是女儿提着她的Hello Kitty灯笼,一步一顿地到处找她的手工盒。原来她这几个晚上睡到半夜就再也睡不着了,前几天都是活活的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等天亮,今天她想做点手工消磨时间。我只好也陪着她坐在床上编手链,是那种时下女孩子们很流行的,用几根不同颜色的彩线绳编织成手链、脚链、或是手机链。真的每一寸都是心血精神,拿来送给亲朋好友,名副其实的物轻情意重。她编了一会有点累了,就熄了灯躺下,我跟她挤在她的单人床上,过了一会我发现她还是睁着大眼睛瞪着天花板,突然间我觉得是时候去打开她的心门、解开她的心结了。

我直接问她是不是对上帝很失望很愤怒,她点点头;我再问她是不是很害怕,她也点点头;我又进一步问她怕什么呢,是怕死吗?她不回答,却倒在我怀里哭了。我轻轻抚着她的头发继续跟她谈心:上帝是允许我们跟祂发怒,甚至质问祂的,正如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上帝不愿意我们对祂冷漠疏离。在圣经《约伯记》里,上帝最终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要约伯经历这么多苦难,祂只是陈述祂创造的天地是多么的奇妙奥秘,从而很委婉地暗示,以人类有限的智慧,有太多的事情是我们不能理解的,苦难的意义也是其中之一。其实我们到这个世界来,只不过就像是出去郊外露营一样,营地里有蚊虫蚂蚁、风雷雨电,但是我们能够忍受,因为我们知道这些都是暂时的,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好或者多么差,我们总是要回到自己的家,也唯有回到自己的家才能真正的放下一切的包袱,彻底地休息。

庄子说:“余恶乎知悦生之非惑焉?余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之不知归者焉”,意思就是:世人都是贪恋生存而害怕死亡的,但这也有可能像小孩子少小离家出走,长大了困惑迷途反而不知道应该回家一样。使徒保罗也把俗世的肉身称作“地上的帐篷”,而把死后不再朽坏的身体称为“天上的房屋”,帐篷和房屋,哪个是暂时的,哪个是长久的,自然不言而喻。德兰修女把苦难的人生,形象地比喻成“在三流旅店里凑合了一晚上”。

这些东西方的人生智慧都指出,当我们有了回家的盼望,才不会在乎随便哪里凑合一晚上。而这些盼望都是源于一种信念,之所以说是信念,是因为在外露营的人谁都没有回去过,回到家的人都不会再出来了,所以我们还流浪在外的,只能相信“家”的存在和美好。这时候,这个“信”就显出份量来,没有看到过、没有经历过的,才叫做“信”。信念生出盼望,有了盼望,就能够不再斤斤计较眼前的困境,也能以更超越的态度去享受生活热爱生命,一个充满喜乐的人,才能谈得上爱,无论是爱自己家人,还是爱邻舍朋友、甚至爱天下众生,都首先起源于自我的圆满与充足。所以保罗说:“如今长存的有信、有望、有爱,這三樣,其中最大的是愛”(林前13:13)。

 

女儿抗癌札记(25)- 临难母苟免

12-31-2012(星期一)

今天是2012年的最后一天,正巧是老爸生日,早上匆匆挂了个电话回家,让女儿跟她爷爷说了几句话,听得出来老爸那边的语气不胜感慨。明年就是老爸的八十岁生日,现在他逢人就说:很快他也成80后了。自从去年妈妈去世之后,老爸就准备在妈妈的故乡杭州过他的八十大寿,更遍撒英雄帖,邀请我和哥哥两家回国庆祝,包吃包住。这个西湖边上的约会已经许了一年,就等着明年孩子们放暑假了。女儿也一直很向往这个约会,放下爷爷的电话就问我,杭州是个什么地方,我于是拿出中国地图集来,指出杭州在哪里,香港在哪里,哈尔滨在哪里,西安又在哪里。她爸爸家也够彪悍的,一家四口的生长地涵盖了神州的东南西北四个角落。她妈妈家族可就跟她妈妈一样的水晶般精纯,祖上自努尔哈赤起始就扎根在首善之都,真正是如假包换的根正苗红。

放假之前小诗她们TAG (Talented and Gifted) 班的老师给每个孩子留了一个寒假作业,要孩子们回家挖掘自己的祖宗三代,详细列明各人的出世地、结婚地、头发眼睛肤色、能否卷舌头(追寻显性基因)等等,还要用三开间大硬壳纸板图文并茂,这可忙坏了小诗,还好这个夏天我帮老爸校对他的回忆录,多少补习了一些祖上荫功,诗嫂那边就不得不进行许多逻辑推衍。为了这事,小诗的班主任放假前还特地发来电邮,说不小心给小诗布置了功课,实在抱歉。概小诗这个人是典型的外圆内方,做事绝不苟且敷衍,平时含羞默默的不显山不露水,但是摊到头上的任务就是呕心沥血都要完成,假使时光倒流七十年,她肯定就是那个扛炸药包、堵机关枪眼的。读书那阵子,我给自己立了一个顺口溜座右铭:“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其实就是“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的白话书呆子版,没想到二十年后竟然连带落实到了女儿身上,西彦云:like father like son, 信乎?

小瘤复辟这一个多月来,小诗上课都看不见黑板,又手脚无力,写字也是歪歪斜斜的,但还是坚持每天完成功课。有时候下午放学要去医院复诊,回家往往天都黑透了,她也要在第二天把昨天的功课补回来。这么一较真,日子就不好过了,她要比别家Talented的小孩多付出三倍的功夫才能完成计划。怪不得过来人都语重深长地说,不是藤苗千万别推,勉强上了藤校也是活受罪。那天去朋友家爬梯,她郁闷了一个晚上,回家后跟我说,那个两岁的小弟弟都比她行动灵活有本事,她心里羡慕嫉妒得很,然后痛苦地问我们,能不能跟上帝商量商量,让祂把那些Talent和Gift都收回去,顺带把小瘤也领走,她宁可只是做回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常人。上星期她半夜饿醒了,我陪她下去厨房找些点心,她跟我说起她最大的理想,就是要做个好妈妈,每天收拾家里给孩子洗衣服讲故事什么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小诗怕火,不敢近庖厨,还好她的样板妈妈厨艺也实在殊堪造就,这一思量就两下扯平心安理得了。

说到“临财毋苟得”,这里也要给女儿添上一笔;刚过去这个圣诞节可把小诗给忙坏了,她发愿要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一个圣诞礼物,不但要她自己去挑,还要用自己挣来的钱去买。只难为她宏图伟大但是囊中羞涩,于是唯有广开财路,亲兄弟明算账的戏码在我们家隔天就得上演。小诗专门有一个小笔记本,记着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喝干一瓶柠檬汁营养液得偿若干;晚餐帮忙码桌子索价几许,斑斑驳驳洋洋洒洒,记得比科班出身的会计都刻骨铭心。我们巧立名目额外给她补贴,她都欣然笑纳,但她绝不会主动向我们勒索无功之禄。我们问她买完礼物剩下的钱怎么办,她说要留着买书,还要每周去教会崇拜的时候拿去奉献。

以前她去教会奉献都是临时问我们拿一块钱,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认为自己挣来的钱去奉献才显得珍贵,谁知道这却深得奉献之三昧,耶稣早就教训门徒,富人们虽然捐献得很多,但都是自己有余的才拿出来,唯有那一个寡妇,把自己不足的,而且是赖以为生的两个小钱捐出来,这就远比那些成千上万的都捐得多。俗语说:行善论心不论行,论行穷乡无善长;行恶论行不论心,论心世上皆恶人。也就是说,人只要尽了自己的全心全力去行善,即使力量微弱也足以媲美大慈善家;而评论一个恶人,就不能论心了,因为所有人都是有贼心的,只不过绝大部分没有贼胆而已,如果要诛心论罪,那么世间没有一个人逃得了法网。《圣经》说凡人皆有罪性,世上没有一个义人,就是这个意思。

 






雨林 (2013-03-22 23:13:39)

“平淡的叙述中充满了大智慧 和 大勇气”。这是红叶在前面的章节回的评论。

还是希望能出一本书, 并且附上小诗的诗作。

阿朵 (2013-03-22 23:20:48)

诗酒的文字给人很多启迪。读小诗的诗,那个可爱的笑脸就浮现在眼前,感叹!

渺渺 (2013-03-24 04:22:02)

是的,特别赞同雨林的意见,诗酒的大作是一部宝贵的札记,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先来看这札记,有时一连读好几遍,还需要好好在脑子里过电影,才能领会其中更深层次的道理!谢谢啦!

予微 (2013-03-27 23:49:05)

"这平安不是因为我们知道小诗一定会痊愈,而是我们相信无论眼前的结局如何,真正的结局一定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完美。或许这是我们迷信,或许这是我们哀痛过度的一厢情愿,但是这种信念让我们的心灵更坦然、情绪更自由。"

多谢红叶姐妹的转贴。文章非常感人,也令人不得不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