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乐的第三封来信(小说)
抱峰
聚山贤弟;
接着说韩愈那档子事。我向韩愈说：“老朽拜读过先生的《马说》和一些诗文，对先生愤世嫉俗的气概，报孝帝王的忠心，行文立意的奇特，逻辑思维的细密，谋篇布局的严谨，字里行间蕴涵的哲理佩服之至。是呀，你能把一个山野村夫抬举成相马天神，并为历朝历代所穿凿，让人们撒尿和泥捏着玩，工夫匪浅，哈哈……”
“冒犯了！”他面带愧色，一扬脖把酒灌进嗓子眼儿，“骚扰前辈了，陪罪陪罪！”
“你们这些文人能耐真大。怨不得有人把笔杆子和枪杆子相提并论，笔杆子确能翻云覆雨，使一个大社会鸡犬不宁，简直是祸国殃民，罪恶滔天，远瞅近看无不如此。噢，不包括你，你是大大的好人。相反还得感谢你，是你把我由人变成了神……哈哈，花花——上菜！”
什么花花呀，是逗你小嫂子。你知道的。有时随机给她起个外号，外号起得可多了，比如猫猫、狗狗之类，怎么开心怎么叫，习惯了，花花是花猫的名……她进进出出忙忙活活，听了我没正形的话黑着脸却哧哧地乐。你这个小嫂子呀，是我的开心果。她在外场总能给老爷们脸面，心里再不高兴也满面春风，等客人走了才大发“淫威”。在她看来,我哪句话都是错的。不用担心，变了形的爱么。
不说她了。还说韩愈。
人呀，喝酒到半糊涂半清醒状态更加口无遮拦，什么大话包括骂皇帝的话都敢噗哧，但是真话往往夹杂其中。我说：“韩老弟，暂且不表《马说》问世给我带来的麻烦……我明白，你只是拿我当敲门砖罢了。当时你正投靠无门，激愤难抑；刚出道踌躇满志,自以为满腹经纶，写一手何等了得的文章，但三次考取进士不第，三次吏选败北，该多窝火。我理解。你欲毛遂自荐，可是刚迈上衙门高高的台阶就挨了看门披头盖脸的臭骂，推搡，差点摔断了胳膊。人家根本瞧不起你，你想自荐，请问带权势推荐信了吗？一一打通关节了吗？有金条作进见礼吗？有摧眉折腰或者涎皮赖脸修养吗？”
韩愈闻听又扬脖把一盅酒灌进嗓子眼儿，嚼了口马血肠，抱腮低头不语。
“韩老弟，我承认，世间确有千里马。可是人家怎样看它？哼，人家把它当成‘驽骀’，最劣等的马——浑身脏兮兮，毛管干枯，沉个大肚子，肋条骨凸显在外，背上留有鞍韂磨破的痕迹，长了瘌痢疮，流脓淌水，叮了黑乎乎的绿头苍蝇奇痒难耐；不得不用尾巴甩，甚至甩尾巴都有气无力，最后只能任由苍蝇叮咬。多惨！尽管这样，这驽骀仍然心高气傲，志气有余，在大道上乱叫：‘我是千里马！你们不能这样待我！’招来路人耻笑：‘既是千里马，拉重载试试！’结果套上盐车一拉，根本拉不动。一再减轻重量还是拉不动，浑身突突，头脸青筋乱暴。价钱一降再降也没人买。倒是有人想买——下汤锅！买主转着圈捏马脖颈，捏屁股蛋儿，惦量多剔出点肉，和头蹄下水烀了卖合不合算。（加上马皮、马鬃卖的钱）一匹千里马落到这般田地，为什么？出身卑贱！黑天白日干重活却缺草缺料，快饿死了！你想呀，饥饿难耐时只喂一把草，用凉水充饥，撑大肚，即使喝上一斗水管什么用，哪会有力气，谁买？这样的马马市上比比皆是，堆头马蛋……
“自以为骐骥的则不然。”我向韩愈说，稍作停顿，怕再说下去太伤了他的心。你小嫂子正挑门帘拿卫生眼珠剜我，咬牙发狠。我并没把她的警告当回事。“所谓的骐骥很会自吹自擂，听听它是怎么说的——‘我来自遥远神密的地方，举世无双。没人能买得起，我的身价用黄金也能堆成一座高山。我环视九州岛，就像迈步咫尺。我饿了餐玉山香稻，渴了饮醴泉琼浆。想驾驭我么，艮古以来还找不到，也可能正在娘肚子里呢。只有天神才配执辔，伯乐仅仅有幸抱抱车辕子’。”听到了没有？把我也扯进去了，不忘拍我的马屁！我还说：“这个骐骥往下吹得更没边没沿了——‘老子从前恭敬天子，和天子一道遐游，极尽荣光和快乐，你们这些驽骀溜沟子舔眼子都我都嫌弃，小心踢了命门！小样’ ！”哈哈，吹得太玄乎了，小样！果然“见多识广”，连辽东郡的口头禅都会！小样……哈哈！不怕风大芟了舌头！不知道天底下还有羞耻二字！
韩愈嘿嘿傻乐，似痛快似酸楚似迷离，又端盅酒灌嗓子眼儿，抓一条‘马鞭’稀里胡涂地啃，响亮打了个饱嗝，立刻雄性大发，叭地拍桌子，把酒盅颠翻，震得窑顶的尘土下落，突然大吼：“花花……上酒！这酒……还管够不？！”哈哈，他也叫起了花花！
你小嫂子不知什么勾当，忙抱酒瓮向里屋跑，趔趔趄趄踢在门坎上，差点把酒瓮摔碎，却笑着向韩愈道个万福：“韩先生尽管吃酒，酒有的是，别听老不死的胡嘞嘞。他舌头快半斤沉了，冒犯先生，多请海涵……”狠狠剜我一眼，指指舌头，做顶灯、量炕沿状。
“我不是先生……”韩愈大巴掌一挥，吹了口酒气说，“大哥的逆耳之言，不，肺腑之言，我爱听，痛快！并没冒犯……”
“那你就自己说吧，我兴许学得不对劲儿。”我瞄你小嫂子子一眼，说。
“对！岂有不对之理！”韩愈说，“嫂子也坐这，忙活一晚上早该饿了……嫂子也听我吐吐这口恶气。噢，对。驽骀见骐骥趾高气扬，气不打一处来，向骐骥撇撇嘴：‘哼，你他妈不嫌砢碜，马哨子吹到天上了，就应当天天灌凉水……不然怎有精神吹捧聊哨！什么玉山香稻呀，醴泉琼浆呀，你压根没资格享用！什么让天神执辔呀，伯乐抱车辕子呀，做梦吧！告诉你，有能必见用，有德必见收，谁云时与命，通塞皆自由！到底谁是千里马，归宿怎样，不因为你是御苑出来的才最终定铎！你一肚子稀屎，啊，干屎，尽吃香的喝辣的了——可别得了肠梗阻！考考你最简单的问题：你说你一伸蹄子就能环视九州岛，九州岛就在咫尺之间，好了，我问你，玉山在哪，玉山产白玉还是青玉，玉山香稻和阿克苏香稻有什么不同？醴泉和趵突泉哪个粗哪个细哪个苦哪个甜？冀州的板栗和兖州的板栗哪个大哪个小哪个好剥皮哪个不好剥皮？登泰山遇到的第一尊石碑上写着什么……不知道吧，谅也不知道——没去过！凭你这身膘，走路跩跩地像个鸭子，马屁倒放得震天价响……别说九州岛了，打个赌，绕咸阳城跑半圈试试，不累吐血我大头冲下吊着！也不撒泡黄尿照照！跑呀，跑呀！怎哑巴了？！别看我干巴节骨，吃半饱也敢跟你比试比试！’
“骐骥被震住了，灌铅脑袋蜗在胯裆里，看着雄器嘎巴嘴，想逃脱，此时正盘算逛御苑外新开张的一间马楼驴馆；那里新近趸来一个未曾开苞的当然也价钱不菲的雏儿，至于真地开没开苞，是否做了修复术，无从知晓。世上像这种劣马假马、标榜骐骥的马颇多，可悲的是竟恬不知耻藐视驽骀！似乎不把驽骀踩进十八层地狱不得安生！知道么，真正的骐骥出自驽骀！”他很激愤。
我说：“这才明白先生写《马说》的深意，为什么呼唤我的出现。”
“不错。大哥别生小弟的气，来，再敬大哥一盅，算是赔罪。”
酒后，韩愈舞了趟剑，提笔写张条幅，笔力遒劲不减当年。我把这张条幅视为珍宝，可惜没请他多写几张；多写几张，假如传到你手，偷运到苏富比拍卖兴许发个横财。噢噢，看我这记性……条幅上写：
我心如冰剑如雪，
然则心离剑锋折！
还吟咏一诗：
断送一生惟有酒，
寻思百计不如闲。
莫忧世事兼身世，
须着人间比梦间。
他写后又读一遍。蛤蜊和皮皮虾味儿蹿归蹿，可是，钻到鼻子里又酸又辣。
探究竟，忧思绵绵、博大悲怆是他的痼疾，也是所有先驱的通病。末了他深深地慨叹：“真是才命不同谋啊！”唏嘘不已。
我敷衍着安慰：“世事身世都会变的……”
你小嫂子眼里噙满泪水……
手疼了，不写了，小米面蒲公英烩马杂碎汤凝住了。
愚兄 孙阳 xxxx年x月xx日
| 雨林 (2013-03-21 00:26: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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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抱峰先生亦古亦今的小说。 我是文革时期长大的， 没有上过正规的语文课。 在这里才知道伯乐的名字是孙阳。还有韩愈的《马说》，也是第一次读全文。 短短的文，写得真好。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辱于奴隶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 也。 |
| 抱峰 (2013-03-21 07:26: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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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雨林!你全文刊录了<马说>,足见多么用心.这小说写到最后,孙阳对其作了修改,并订正了原马说文字的毛病.都是胆大妄为的表现.正如林桐白云所言:东北乱炖.我确是东北人,不是学文学的.问安! |
| 木桐白云 (2013-03-21 09:24: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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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overseaswindow.com/node/1172
类似题材类似主题 |
| 雨林 (2013-03-21 11:49: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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嬉笑怒骂皆文章。敬佩你文学和生活的功底。 |
| 雨林 (2013-03-21 11:50: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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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马的故事，前有古人， 后有来者。 |
| 夕林 (2013-03-21 14:22: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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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韩愈的文章，包括那篇著名的马说。把韩愈写成小说人物，用老道调侃的语言，令在下佩服！ |
| 抱峰 (2013-03-21 22:18: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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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桐白云:“类似题材类似主题”,不差.很好的总括。 在写第一封来信后，兴之所至，又衍生出其后的信。因为乱炖，瞎炖，主题便有了分散，而暗喻现实用人制度的某些弊病是没有变的。 当然还有话要说，想来想去，没了热情，就打住了。 问安！ |
| 抱峰 (2013-03-21 22:22: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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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林：一切都是尝试。我一直主张文学要独特，写自我发现，却不知做得怎样。谢谢关注，共勉之。 问安！ |
| 抱峰 (2013-03-22 22:38: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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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林:其实后人也应琢磨能做点什么。且各有各的理解。谢谢了。 问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