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母这一辈子
婆母去世将近五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她老人家。婆母的音容笑貌和苦难经历常常会像电视连续剧似的，在我脑海里一幕幕地清晰播映，每年临近除夕，也就是她的诞辰之时，这种怀念更深切。
婆母名讳王春先，1930年元月29日（农历己巳年除夕）出生于河南林县采桑乡棋梧村，上有兄、姐，下有两个弟弟。她的童年和少年遭遇军阀混战、日寇入侵，加之家境贫寒、父亲早逝、弟弟体弱，其生活的艰辛困顿可想而知。
1945年，婆母刚满15岁，就与年长她一轮的公公成亲。公公也出生在林县，为躲避日寇凌辱，全家搬到了山西平顺县一个叫狼凹背的人迹罕至小山村。婆母结婚后来到这个偏僻的荒山野岭，做了婆家的长媳。翌年，她的长子出生；再隔一年，又生了次子。公公是个木匠兼泥瓦匠，常年在外奔波劳作，不满二十岁的婆母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在家生活。家里贫穷至极，据说最困难时连换洗的裤子都没有。加之她与婆婆、小姑子的关系也偶欠融洽，又远离娘家亲人，生活得既拮据难耐，又孤独苦闷得无处倾诉和排解。
1949年，婆母把长子寄养到娘家，公公用担子一头挑着他们的次子，一头挑着他做工的工具和为数不多的炊具等生活用品，两人步行二百余里移居到了襄垣县的一个小镇。此地人口密度相对较大，村庄之间距离较近，公公不用到很远的地方去做工了。从此，婆母又以“外乡人”的身份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公公走乡串户地给人做活，婆母在家做家务带孩子。刚开始借住在别人家，两三年后买了一个小院。这期间，他们把长子接回到了身边，三子和长女、次女相继出生。一家人虽然生活得很艰难，但居有定所，合家团圆，也可以说是其乐融融了。
谁知到了上世纪50年代末的“大跃进”期间，当地要修建一个大水库，婆母家的房子正好在淹没范围。一家人还没准备妥当，大水就漫了过来，只好拖大带小地又借住到地势稍高处的别人家里。后来，村子里批给了一块能挖窑洞的宅基地，全家大小齐上阵，老家亲戚也来帮忙，终于挖成了三孔半窑洞。那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啊，一边是出力流汗消耗体力，一边是无米下锅、无以充饥，最艰难的日子据说是谷糠和着榆皮面一起做着吃的。榆皮面的效用是把谷糠粘合起来使之有形，能放到锅中蒸熟。这种食物除了无营养之外，还是便秘的罪魁祸首，对人身体的危害显而易见。就是我这个从那个年代生活过来的人，也很难想象这一家人是如何在饥肠碌碌的情况下挖成这几孔窑洞的。不过，一家人总算有了安身之处，不用寄人篱下了。
婆母一共生育了四男三女，哪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一个也没有舍得送给别人收养，还让孩子们不同程度地都读了点书。长子读到高中，若不是因为“文革”中断了学业，是可以考入大学的。读书最少的次子和长女，也都读完了六年制的小学。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有两三个孩子的人家尚且生活困难，公婆这个养育着七个孩子的九口之家是如何熬过来的呢？虽说公公是个匠人，比完全靠种地为生的人家收入稍多些，但说到底还是靠了“勤俭”二字。他二老不仅身体力行，也要求孩子们这样做。在那个年代，婆母起早贪黑地劳作，做饭、下地、喂猪、养鸡、碾面、打树籽、拾柴禾、捡焦碳、纺花织布、缝补衣服、做鞋袜，几乎没有空闲时候。子女们常常记得母亲晚上挑灯做针线，五更起来推磨、碾面。那时家里买不起闹钟，为了不耽误孩子们上学，她总是早早就起来做好早饭，天不明，就再和衣小憩一会。因为穷困，饭菜的质量自不必说，就是数量也是大打折扣的。婆母每次做好饭后，只是象征性地吃点，然后等着公公和孩子们吃。有剩余就再吃点，没有剩余就算了。丈夫和我结婚多年后，常常有在锅底剩少许饭菜的习惯，我想就是那时养成的，他们一定也知道母亲是经常挨饿的。在这样的环境下生长，孩子们从小就知道一有时间就帮家里干活，脑子里几乎没有“玩”这个概念。万一哪个孩子回家晚了，就要挨打或罚在大门口站着不准进家。至于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看戏、看电影 、看小人书，他们是做梦也不敢想的。
1968年初，婆母的次子完婚，儿媳是同村一个不到18周岁的姑娘。同年秋末，她的孙女出生。年仅38岁的她不仅当了婆婆，而且很快晋升为奶奶。婆婆应该怎么做？儿媳应该怎么做？奶奶有哪些职责？她们俩相对于自己的角色而言，都太年轻了。这些问题，她们俩都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就都遭遇上了。儿媳觉得婆婆难侍候，不如自己的妈妈体贴；婆婆觉得儿媳干活少，不象自己的子女那样勤快；儿媳希望婆婆能多抽出点时间帮着照看孩子，可婆婆还得考虑一家人的生计，何况她自己的小儿子也刚五、六岁，也需要她的照看。这些矛盾如果只是脑子里的想法也还罢了，如果表现为言语交锋，那就不仅要互相伤害，而且隔墙有耳，被别人家笑话；如果火气再大点，去找村干部评理了，那就会伤害更大，成为全村人的闲谈话题。所有这些，婆母在那一年多里都经历过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再次发生，之后每个儿媳过门，婆母都尽快让他们另立门户。不在一个锅里搅稀稠，婆媳之间的矛盾也相对少一些。
在随后的几年里，婆母的长子、三子先后完婚，长女，次女相继出嫁，家里又盖起了一处土木结构的住宅。上世纪80年代后期，她的两个最小的孩子也成家了，长达二十年的儿女婚嫁“马拉松”终于在她58岁时结束了。随着子女们独立成家，婆母肩上的担子相对轻了许多，但每个儿媳妇进门都有一个婆媳关系的磨合期，磨而不合也是常有的事，孙子、孙女降生后还得帮忙照看。从她开始当婆婆起，就面对着如何做婆婆和如何做奶奶这两个题目的交替考验。她有时回答得很好，多数时候回答得不怎么好，结果不是伤害了他人，就是伤害到自己。个中原因，不外乎她主观上不善言辞，客观上物质匮乏和分身无术。她的宗旨是“只要孩子们过得好就行”，为了避免矛盾，她经常是三缄其口。儿媳们往往也能理解婆婆的难处，相互之间在大面上倒也相安无事。
斗转星移，岁月如歌。村里人看到这家“外乡人”安居乐业、儿孙满堂，常常称赞婆母的勤劳、简朴和能干；更因为她对我的态度而赞扬她的善良、豁达。
我这个婆母的长媳在亲情上是一个“弱势个体”。我自幼丧母，完婚前父亲又病逝，伯、叔、姨、舅、兄、弟全无。许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一直受到婆母的呵护。我生第一个孩子时，婆母仔细周到地侍候我们母子。产后六、七十天，我才开始自己做饭。我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家家都这样。直到有一天，一个邻居告诉我说，婆母每次生孩子后，公公只在家里侍候她三四天，之后她就不但要照顾自己和孩子，还要做家里的大锅饭。村子里的人们说，他们想象不出性子急、脾气大的婆母是怎样耐着性子侍候我这么多天的。后来我去学校任民办教师，婆母爽快地答应帮我带孩子。再后来，恢复高考后我考上了大学，同上考场的丈夫却因为一直在家种地、没有时间复习而落榜了。人们在为我高兴之余，不免有点为我丈夫惋惜和担忧，有好事者竟上门劝说婆母千万不要让我上学。婆母没有受这些闲言碎语的影响和干扰，不仅态度明确地支持我上学，还义无反顾地帮我带了四年孩子，让我圆了大学梦。这需要怎样的胸怀和气度啊！在她晚年时，我曾问起她当时的想法，她淡淡地说：“人一顿吃好几碗饭，还能没有点肚量？”正是她的“肚量”，改变了我和我一家的人生际遇。晚年她衣食无忧，手中常有零用钱，生病后能得到很好的医治。人们都说我们孝顺，我则常常说，所有这一切，都是婆母的功劳。
婆母这一辈了不仅生活上艰苦备尝，情感上也屡受折磨。她的次女、三子先后早逝，对她是很大的打击。她花甲之时，公公也撒手人寰。在痛失亲人时，她选择了坚强，从未在人前哭天抹地。她古稀之年，病魔又夺去了她小儿媳的年轻生命。一时间，她那未到不惑之年的小儿子成了鳏夫，两个小孙女成了没娘的娃。晚年她本来可以到条件相对好的儿女家里享清福，可她就是放心不下小儿子父女三人，执意要以她那老迈之躯在家为他们分忧解难。
婆母一生勤劳俭朴，到晚年条件好多了，仍然习惯未变，只是在子女们的劝说下不再像从前那样常吃剩菜剩饭了。尽管晚辈一再阻止甚至“警告”，婆母直到七十多岁时才停止去大田里劳作。而在自家小院子里种菜，则一直持续到她老人家生命的终结。我们这些晚辈，常常享用她在耄耋之年种植的绿色食品。
2008年春，婆母被查出罹患肝癌，虽多方救治也未能挽救她的生命。6月23日（农历戊子年五月二十日）凌晨一点，饱受磨难、劳苦功高的婆母病逝。她享年虚岁八十，在农村也算是长寿了。
婆母虽然走了，但她那高挑个子、脑后梳一个小髻子、永远穿着一件偏襟衣服、清亮的嗓音、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做起事来利利落落的样子，永远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更挥之不去的当然还是她那辛劳坎坷的一生，和她对后代的恩泽。按照时下的流行语，婆母是地地道道的“草根”，是没有资格树碑立传的。但在我心里，她的形象就是一座丰碑，我这枝秃笔无论如何也描述不出她那生动、鲜活形象的十之一二。尽管如此，在婆母诞辰83年之际，我仍然要虔诚地写出此文，既寄托对婆母的怀念和哀思，也给我家尚年轻或年幼的晚辈留下一点可稽之案。
2013年1月29日（婆母的公历诞辰）定稿
| 梅子 (2013-02-09 01:26: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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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文轩文友读者新春愉快！蛇年吉祥如意！ |
| 木桐白云 (2013-02-09 01:32: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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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民族真是太艰难了，更为难了这些为人母的人…… |
| panda13 (2013-02-09 01:37: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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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逢佳节倍思亲。你的婆母在天有灵，一定被你的一片深情所感动。 祝梅子春节愉快！ |
| 雨林 (2013-02-09 03:02: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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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母的一辈子好像还没有写完吧。想必她后来是过了些好日子的。尤其是有梅子姐这样的好儿媳。 给梅子姐拜年。祝你们大家庭的全家新春快乐。 |
| 梅子 (2013-02-09 04:44: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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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婆婆的一生，也是老一辈母亲的缩影。 祝木桐一家新春快乐！蛇年吉祥如意！ |
| 梅子 (2013-02-09 04:47: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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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节思亲！尤其她老人家是除夕的诞辰。 谢谢熊猫！ 祝你全家新春快乐！蛇年吉祥如意！ |
| 梅子 (2013-02-09 04:53: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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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受了婆婆恩泽的，但回报很少。就是她晚年时不缺钱，得病很好治疗，不至于像一般农村人小病不治养成大病。婆婆不愿意到子女家里居住，我们孝敬她还是有限。 祝雨林全家新春快乐！蛇年吉祥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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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圆通赏花进行时 (2013-02-09 05:43: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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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难，做人难，做女人更难。---这是中国的一句老话。 |
| 梅子 (2013-02-09 06:21: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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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这一辈的女人尤其难。她们做媳妇是在旧社会，她们做婆婆时反了个。 祝福圆兄春节快乐！（格式有误，祈谅！） |
| 海云 (2013-02-09 17:11: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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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年快乐。 |
| 梅子 (2013-02-10 00:25: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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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年吉祥如意！ |
| 林静 (2013-02-10 07:03: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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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梅子姐拜年。 |
| 梅子 (2013-02-10 13:56: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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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l林静蛇年吉祥如意！ |
| 西山 (2013-02-11 13:29: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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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梅子姐拜年问安！新的一年，接着看您的文章。 |
| 梅子 (2013-02-11 14:22: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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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新春快乐！ 也等着看你的大豆玉米系列！ |
| 予微 (2013-02-14 05:39: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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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特别的缘分！祝福梅子姐新年多写新文章。 |
| 梅子 (2013-02-14 12:39: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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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予微！人和人真的是有缘分这一说！ 也期待你好文连连。 |
| 俞静 (2013-02-16 23:35: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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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身上有份真切的感恩情怀。学习了，梅子姐，并向你拜年。 |
| 梅子 (2013-02-17 01:05: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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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与施恩不图报是一个人应当具备的素养，如果做到这点，就会两不纠结。 祝俞静蛇年吉祥如意！ |
| 玮仁 (2013-02-17 14:04: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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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勤劳而又朴实。 |
| 梅子 (2013-02-18 00:43: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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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玮仁！ 我们的父母一辈老人都是这样的。 |
| 渺渺 (2013-02-18 01:05: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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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姐的婆母令人尊敬！这样的婆媳之情实属难找。谢谢梅姐分享！ |
| 梅子 (2013-02-18 02:14: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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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渺渺！ 祝你蛇年吉祥如意！ |
| Amoy (2013-02-22 09:09: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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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感动，能有这样一个好儿媳纪念她，相信老人在天堂也是幸福的 |
| 梅子 (2013-02-25 09:09: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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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Amoy，像我婆婆这样的老人，理应受人尊敬！ |
| Sujuan (2013-02-28 05:35: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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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大姐，谢谢您的文章，再次提醒我多给婆婆打电话。我的公婆也象您的家人一样极其忠厚老实，诚挚爱人，待晚辈恩重如山。我也不知猴年马月可以用笔写下来。 |
| 梅子 (2013-02-28 10:02: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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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娟好！是要抓紧把你的心意表达出来，老人就是喜欢一口顺气，对子女晚辈的要求并不高。你的关切对他们是最好的慰藉！ 谢谢苏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