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二十九）
融融
旅游回來，喬治白天去公司上班，晚上準時回家。有宴請的時候，來徵求我的意見。我只願意出席有亞洲夥伴的宴會，主要是爲了幫助喬治的生意。大部份的宴請他一個人去。我就這樣當起了這個城堡的女主人。我看許多書籍，負責柯麗絲的早期教育。家務由蓓蒂和海倫來照顧。
什麽都很順利，只有一件事常常令我心煩。我答應查裏，回來以後打電話去，一直沒有打。
我們訂婚以後，我和喬治都沒有回避過去的戀情。他說了許多關于妓女的事情，從待人接物到床上經驗，對她們深表同情和尊重。我也說了我的初戀，對待愛情和婚姻的態度，尤其說到了查裏。我和查裏戀愛的時間幷不長，但是，和以前的戀愛很不一樣。他總是留給我許多空間，從不勉强我做不願意的事情。有時候，我覺得對不起他，有時候又很欣賞他。尤其在訂婚以後，原來覺得他顧我不够的感覺消失了，反而感受到了他對我的尊重。我很珍惜和查裏的感情。
每次談到查裏，喬治總是提醒我，應該約查裏吃一次飯，好好談談心。
我正在排了一份參加婚禮的名單。在美國我朋友不多，把查裏排在第一位。那天我下了個决心，拿起電話，約他出來談一次。
查裏在電話裏問了許多問題。諸如爲什麽沒有消息？旅游快樂嗎？去了哪里？等等。我說，欠你一頓飯，查裏，你選飯店，到那裏再談。他正巧選了我們去過的那家中國餐館。我說，我知道怎麽走，你不用來接我。
梳妝打扮了一番，穿上了那件高領導藏青連衣裙，我到樓下客廳裏，在喬治的面前轉了個圈，問道：這樣出去可以了嗎？
他正坐在那裏看報紙，摘下了眼镜，看一眼便說，把頭發放下來很好，很文靜很清纯。
我笑了，說道，不能穿得很性感去會舊情人，是不是？
他說，就這樣，很好，很漂亮。
我要走了。但是，不知什麽原因，心裏有些忐忑不安，走到门口又退回来。
忘了什么东西？喬治问。
喬治，我一個人去會查裏，你放心嗎？
他笑了笑說，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爲什麽要不放心呢？
我說，其實我在問自己呢！如果你去會一個舊情人，我放心嗎？
他說，你不放心我嗎？
我說，應該放心你的。否則就是不相信自己的魅力，對不對？
他贊同地揮了揮拳頭，說，有道理。
不過，我說，有一個問題，一直想打聽，你願意告訴我嗎？
什麽問題？
你在外面呼風喚雨，有女人追你嗎？
啊，調查敵情。他哈哈大笑，從沙發上起身，把眼鏡放在報紙上面，走到了落地窗的玻璃前。外面很亮，草坪被落葉覆蓋，象一條陳舊的印花被單。
聽他那個笑聲，我已經猜著了八九，答案是肯定的。現在的女人都很開放，誰管你是訂婚還是結婚呢！但是，愛情是兩個巴掌不打不響。我要聽喬治怎麽說。
他說，如果我說有。不會把你嚇著了吧！
我說，如果你說沒有，我才不相信你呢！
他走到我身旁，真誠地看著我，說，是的，常常有女人追求我。
啊，我好妒忌哎！說完，身體往後一仰，假裝要昏倒的樣子。
喬治托住了我的腰，說道，可惜她們都比不上你。
爲什麽？
因爲她們不看重自己。
我說，你的意思是，我是你心中之最。你是我心中之最。我們都不怕第三者？
對。喬治說，有一個好女人比有十個追求者强多了。
我笑嘻嘻地說，等我回來，你要告訴我詳細的故事。現在沒有時間，我得走了。
他擁抱了我，輕輕地說，能代我向查裏說一聲對不起嗎？
對不起？我說，我是你搶來的嗎？
喬治說，你曾經是他的女朋友。我很尊敬他。
好吧。我說。
他說，好好玩，家裏有我呢！
天氣開始冷了，出門便感到了風的力量。藏青高領連衣裙被吹得象旗幟一樣，呼臘臘地飘。我的頭髮更象發脾氣似地，無規則地甩來甩去。我趕緊跑上三樓，套了一件白色的毛綫大衣。
查裏比我先到，老遠地看見我，快步走過來，一把抱住。我聞到了他的體味，那種熟悉的香水味。他挽著我一邊走一邊說，素素，你還是那麽美。
我說，好大的風啊！
周末，飯店裏很熱鬧。查裏找座位，我找我的中國朋友。果然，他在上班。中國朋友的眼睛真厲害，引我們坐下以後，便問道，結婚了嗎？目光朝我手上的戒指掃了幾次。
我朝查裏瞄了一眼，不知他聽懂了沒有？好象沒有，他正全神貫注地翻菜譜。他只懂中國的官方語言，朋友說的是家鄉話。朋友繼續說，很不錯啊，年輕，沒有拖泥帶水。
他以爲我的戒指是查裏給的，而且把查裏和喬治做了對比。
我說，我給你打電話，邀請你和太太來參加婚禮。
朋友說，素素，你真有本事啊。
查裏說，先生，我準備好了。素素要點什麽菜？
今天我請客，你先點。
查裏點了清蒸鱈魚，羅漢齋和鹽水鴨子。
我笑著說，你是美國人嗎？怎麽長了一個中國的胃？
朋友插話道，這樣，你們今後的生活就沒有什麽矛盾了。他說英文。查裏竟然不予澄清。
我對朋友說，還要一客蘿蔔絲餅和春卷。心裏想，是啊，查裏瞭解中國文化，如果我們在一起生活，語言幾乎沒有障礙。
查裏吹了吹茶盅裏的熱氣，呷了一口茶。
我等著他來問我，然後，準備把訂婚的事情告訴他。可是他好象忘掉了一樣，什麽問題都沒有。
我們談了一些中國烹飪。我告訴他，我把麻婆豆腐和甜酸肉混在一起，招待喬治的朋友，受到了誇獎。他笑了，什么都没说，再呷一口茶。
沒話找話，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ＰＡＲＴＹ上他把我扛在肩膀上的事情，這個謎至今沒有解開。便問了他。
他吹了喝，喝了吹。沉默了半晌才說，中國有一句著名的哲言：一失足成千古恨。曆史上有不少女子因失足而自殺被殺。你看上去很古典，就拉你一把。
我笑了笑說，那麽，後來，你怎麽把這個著名的哲言忘得一乾二淨？
我不知道。他擡了一下肩膀，皺緊了眉，一付很煩躁的樣子。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說完，眼睛看著杯裏的茶水。
我說，是不是一見鍾情？你不想讓別人占有我，查裏？
ＮＯ，他說，ＹＥＳ，你很吸引我。但是，……他语無倫次。
我說，查裏，你考慮過結婚生孩子嗎？
他擡眼看我，問道，你是什麽意思？
我斜睨了他一眼說，問問而已。
他說，這就是我最困惑最矛盾最無法解决的難題。他側過身來，撫摸我放在桌上的手。他的手幾乎是從我的戒指上擦過去的，居然沒有一點感覺。
他說，難題是，我欣賞東方女性。但是，她們都認爲，戀愛必須用婚姻來證明。而我，對婚姻毫無信心。你看看，那麽高的離婚率，誰敢結婚？素素，你不覺得人們在結婚宣誓的時候，其實在欺騙自己？
是啊，我說，以前也是這麽想的，婚姻好象已經走上了末路。愛情很容易，很快樂，婚姻太沉重，有太多的責任。
他說，素素，我就是這樣看你的。你很獨立，很有自信，不是一般的東方女子。
這時，菜上來了。我突然胃口大開，吃得很香很高興。不知道是因爲這席談話讓我進一步瞭解了查裏的觀念，還是因爲證實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我好象被松了綁一樣舒適自在。
查裏用筷，吐魚刺，都很中國化，喬治在這方面遠不如他。有意思的是，這個會說中國話，對中國的歷史哲學諳熟無比，甚至能講出著名哲理的男人，却困惑于東方的觀念。而我的喬治，對東方一竅不通，却要娶一個中國女人做老婆。人生真是無模式可尋啊！如果沒有遇到喬治，我可能贊同查裏的生活方式，兩人同居？也許一輩子，也許到愛情消失？現在和喬治在一起，很安全，很甜蜜，覺得自己很象女人，很願意當母親。
朋友送來了賬單，被我抢到手里。我故意在簽字的時候，把手臂伸到查裏面前。我相信他看到了我的戒指，那麽大一顆鑽石，閃著耀眼的光芒，怎麽可能視而不見？唯一的解釋是，他不把戒指當一回事，因爲他不要結婚，戒指在他的心目中沒有地位。
出了飯店的大門，查裏把外套的領子竪了起來，臉色凝重地問，素素，我們就這樣分手了？
我真不知道應該如何答復他，爲了終結關係而來，吃了一頓飯，却什麽都沒有說。抬头看他，看到了一泓憂鬱的泪水在他的眼睛裏打轉。正在這時，脚一軟，身體被風吹得轉了個圈。他跨步上來抱住我。他是怕我被風刮倒還是不捨得分開？我不得而知。但是，被他擁在懷裏感覺還是那麽美好。這是他最後一次擁抱我了呀！我夾住了他的手臂，不讓他走。
這個初冬的午後，狂風是爲我們而起舞的，繞著我和查裏卷了一圈又一圈，把我們越卷越緊。
查裏，我訂婚了。
知道了。他說，依舊抱著我依舊在我的背後。他的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悄聲問，爲什麽要等到分手再說？怕我受不了嗎？
查裏，查裏。我叫著他的名字。他的臉貼在我的耳朵上，象冰袋一樣冷。
我問：從哪里知道的呢？吃飯前還是吃飯後？
他說，你和招待的對話，你邀請他參加婚禮。
呵，原來你聽懂了我們的家鄉話？
簡單的，我懂一些。
那麽，爲什麽還說我是獨立的女性?
你確是獨立的女性。選擇婚姻和被傳統收編不是一個概念。在今天，選擇婚姻需要很大的勇氣。你的未婚夫也很了不起。
我说，他要向你說聲對不起。
是喬治？
嗯。你怎麽知道？
我感覺到他愛著你。告訴他，查裏說沒關係，希望他好好愛素素。
我的眼睛紅了。我對自己說，不能在這個時候掉眼泪，不能眨眼睛，强行讓泪水留在眼眶裏。我說，他會的，查裏。他很愛我，我也很愛他。沒有說完，泪如泉涌，叭答叭答地掉在查裏的手臂上。
那就好。他從口袋來掏出來手絹，抹去我的眼泪，說道，祝福你，不要忘了邀請我。
不會忘記的，不會忘記的，查裏，你真好。我哭了起來。
他望著蒼天，眼睛裏閃著泪光。
我讓他開車先走。自己縮著脖子抱著肩膀，默默地看著他越走越遠。就在他要坐入汽車的那一霎那，我不顧一切地奔過去，一邊跑一邊喊著他的名字。
查裏！……查裏！……等等我。
他聽見了。他轉過身來。他向我敞開了胸懷。他的臉上挂著泪。
我一頭撲過去，一邊哭一邊說，查裏，我是個壞女人，是不值得你愛的。我是個膽小鬼。查裏，原諒我。……
他說，素素，不要這樣想。膽小的是我，不是你。
我說，就把我當作一個俗氣的女人吧！我選擇了一個很有錢的男人。
不，素素，爲什麽要折磨自己？我真的爲你高興，真的，你不相信我嗎？
他捧起了我的臉，最後一次親了親，轉身進了汽車，“呼”地一聲開走了。
飯店門口的路筆直如綫，狂風把他車後的塵土掀起來，攪得昏天黑地，模糊了我的視綫。就這樣，查裏悄悄地走進了我的生活，不聲不響地走了出去。
| 若敏 (2013-01-26 21:18: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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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融融带来这么好看的小说！ |
| 雨林 (2013-01-27 00:20: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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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写得细腻，那个吹开茶杯的热气的动作， 大概也是很中国。 |
| 梅子 (2013-01-27 01:03: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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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这里看到不一样的观念。 |
| 呢喃 (2013-01-27 09:49: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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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人的一生都是被选择当中。 |
| 融融 (2013-01-27 16:59: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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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鼓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