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炒（七，全文完）
融融
三个人坐下来吃晚餐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琼拌了一个生菜沙拉，素妍煮了一锅乾面，把热炒均匀地盖在上面。每人一杯红葡萄酒。素妍把餐巾纸平铺在膝盖上，微微一笑，说道：这就是人生呵，折腾了一晚上，看上去轰轰烈烈，到了享受的时候，却那么短暂和简单。
琼说：你一总结，这晚餐就变得深刻起来。
素妍微微一笑，心里想，今晚，琼一直沉默寡言，她在想什么呢？
菊蒂说：中国菜，对于我，就像考美容执照一样难。
素妍说：炒菜炒面在中国其实就象三明治汉堡包一样普通，难做的是清蒸菜。对原料和火候的要求特别高。
菊蒂说：杰姆爱吃中国菜，以后我还要来，多学一点。
琼说：我馋了，就上素妍家里去吃，有馄饨汤，锅贴，酒鸡（作者注：醉鸡），还有素肉（作者注：烤夫）。
素妍说：琼，你做的德国菜也很好吃呵。
琼说，烹饪有点像语言，要早学。我向素妍学包馄饨，不知学了多少次，还是学不像。这双手呵，到了一定的年纪，很不听话。
素妍说：我的甜食也做不好，和你的馄饨一样糟糕。
这时，琼「吃」地一声笑起来，对著菊蒂说：包馄饨需要技术，做甜食只要循规蹈矩。素妍总是想创造发明，所以做得不一样。
菊蒂点头道，中国菜难做，我以前不愿意学。最后一次和杰姆吵架就是为了中国菜。
真的吗？素妍问。
你不信？菊蒂说，我把牛肉片炒得像橡皮一样硬，嚼不动，他气得吐了出来。没吃完，就提著箱子走了。我说：走吧，走吧，去找一个中国老婆！他真的走了。菊蒂嘿嘿笑了两声，继续说，谢谢上帝，他没有找到中国老婆。
菊蒂的声音浑厚稳重，咬音嚼字，像诗歌朗诵一样，素妍听得入了迷。
我以为热炒就是把东西倒在一起。菊蒂一面说，一面做著搅拌的手势，一副无辜的样子。
素妍笑著说：如果你有时间，最好还是买新鲜的蔬菜，自己挑选和切配的菜和袋装菜的视觉，嗅觉和味道就是不一样。
菊蒂呷了一口酒，笑著说：这倒是个好方法。没有时间的时候，用袋装菜。周末或者假日自己配，然后对杰姆说，你的菊蒂周末改国籍，下星期再改回来。
素妍「咯咯咯」笑弯了腰。她朝琼看了看，她正在用叉子把面条挑起来，转了转，插入了一片青椒和一块洋葱，然后往嘴里送。琼发现了素妍的目光，也笑 了，说道：素妍，很好吃，很好吃，像往常一样，非常可口。菊蒂用餐巾纸吸著嘴唇边的酒迹，赞同地说：是好吃。琼，诺姆也很喜欢吃中国菜，是不是？
突然间跳出「诺姆」两个字，谁都没有心理准备。但是，这个名字闷在菊蒂的心里太久，早晚也得蹦出来。素妍吃惊的眼光在菊蒂和琼之间跳来跳去，脸上的笑容来不及收起来，像画一样挂在那里。菊蒂好像也知道说错了，脸色通红，用餐巾纸捂住了半个面孔。
素妍想把话叉开，帮菊蒂打个圆场，不料，琼说话了。到了中年都想减肥，大家爱吃中国菜。我也做不好，诺姆 从来不挑剔。她说得平静如水，反倒把素妍和菊蒂都怔住了。琼见大家都不说话，端了酒杯站起来，说道：为三个女人的友谊，CHEERS！CHEERS！素妍 把酒杯伸过来，菊蒂也传过来，杯盏交觥，红酒荡漾。菊蒂坐下来，说道，瞧，诺姆比我的杰姆有修养。不过，这次杰姆回来，不提中国菜，也不提吵架的事情。这不，他越不提我越想学。
素妍说：这顿热炒就像芡粉一样，能滋润你们的关系？真有趣！
菊蒂说：今天我高兴，多说一句，琼，要不是那个小 妖精，你们俩是天配的一对。
琼回道，你说爱咪？……NO，她那么年轻，不能怪她。我们二十岁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懂。她停了停，给素妍和菊蒂加了酒。然后 似笑非笑地说道：菊蒂，你能相信吗？今天素妍看见了爱咪，说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不！…… 菊蒂几乎失态，从椅子上弹起来，惊叫道：这怎么可能？
我是相信的。琼的口吻出奇地平静。她的手理了理棕黄的短发，淡淡的目光朝素妍和菊蒂一路扫过去，过了装饰橱，到了客厅，扫过沙发，书橱，扫过圣诞树和墙上的乡村油画，最后，落到了吊在半空中的玻璃酒柜上。错落有致的透明器皿，晶莹剔透的琼浆玉液，此时在她的眼睛里折射出屡屡光辉。
她并不嗜酒，但是喜爱收藏名酒。在闹离婚的日子里，她曾经摔坏了家里许多装饰品，唯独对这些珍贵的名酒，没舍得下手。与其说，是爱它们的价值，不如说是同情它们的脆弱。这种伶爱之情，此刻就在她的眼睛里，一会儿亮，一会儿暗。渐渐地，积累成盈盈泪水，光华四射。往事，就像醇酒一样，在她纯净的泪水里缓缓地流过，渗入心田，并得到过滤。她终于感到，最应该疼爱的恰恰是自己，如果生命就是一杯美 酒，那么，每呷一口，都应有独特的滋味。而这种滋味只有成熟的人才能体会。
哎，她长叹了一声，泪水象珠子一般地滚了出来。我怎么活得像个孩子，赌气，吵架，计算，作贱，现在想来，真难为情。
哎哟哟，菊蒂不加思索接过话来，你怎么和杰姆说得一模一样？他回来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呀！
谈话就在这时中断了，好像滔滔江河突然被上了闸一样。三个女人一下子都落入难以言状的窘境，好像都试图找话 说，可是，谁都没有说出来。后来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到了面前的餐盘中。屋子里，好像空无一人，只有刀叉碰著盆子发出的窃窃私语。餐桌的中央点著两支粗壮 的圣诞蜡烛，烛火互相对应地跳跃和嬉闹著，如一对充满激情和快乐的情人。与此同时，烛泪缓缓地淌下来，淌下来，留下了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痕迹。
（完）
| 夕林 (2013-01-21 22:12: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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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文笔好！描述很有色彩！我需要更多的时间读。谢谢分享。 |
| 雨林 (2013-01-22 02:12: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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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是描述很有色彩，气氛也到位。 |
| 融融 (2013-01-22 02:19: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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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多谢！ |
| 圆通赏花进行时 (2013-01-22 16:03: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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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学到一个新的写作方法，就是人物讲话，是可以不用引号、冒号的。以后我准备尝试一下。谢谢融融！谢谢！ |
| 若敏 (2013-01-23 18:20: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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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真好，尤其是结尾。每个人都应该关爱自己，尤其是精神上关爱。谢谢融融带给我们的思考。 |
| 融融 (2013-01-24 01:13: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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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敏好！谢谢你的共鸣，我要再接再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