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满是森然警戒的围墙和固若金汤的心灵，然而，要论最不设防的地方，当属病房；要论最坦诚相见的人，当属病友。
疾病使人脆弱，却也使人坦荡；病痛令人痛苦，却也令人良善。病房里，呻吟声断断续续地响起；病床上，东倒西歪着虚弱的病人，他们的身上缠着白花花的绷带，手上，打着吊水，病房里弥漫着来苏水的气味。这不是风景胜地，但绝对是纯真之地。病痛的折磨，丝毫阻止不了语言的交流。病友们探讨着各自的治疗心得，分享着各自的人生经历。也许是同病相怜，话语之间，满是真诚与关爱，与尔虞我诈作别，与虚伪做作无缘，氤氲的，是人性慈悲的袅袅之气。
七床是位八十多岁的老爷子，膝下三儿三女。老人从前在县城派出所工作，虽然退休多年，但几十年的职业习惯造就了他雷厉果敢、说一不二的性格。他的大儿子是个退伍军人，现在开着一家家具公司，前年抱了孙子。到底是长子，大儿子放着生意不做，宁可损失白花花的银两，也要亲自伺奉老父，决不雇护工。做了祖父、霜染双鬓的大哥给弟妹们作着表率，不离老父寸步，夜里，就打地铺睡在老人床边。有了大哥的示范，老人其他的子女天天陀螺般穿梭于病房，一个赛似一个的孝顺。今天，儿媳妇送来香喷喷的骨头羹；明天，女儿提来热腾腾的黑鱼汤。床头柜上，堆满了各色水果，桂圆、香蕉、桃子、橙子、苹果，甚至——还有个大榴莲，仿佛开了个五色缤纷的水果店。饶是这么着，老爷子还不时发发脾气。
那日，小女儿风风火火地拎了罐黑鱼汤，人还没坐下，就连鱼带汤倒了碗递给老爷子。通常而言，老幺向来最得父母兄姐的宠爱，这小女儿虽然已经人到中年，但见到父亲仍然不自觉地流露出小儿女状，高声大气，连珠炮似地说：“动手术的人就得喝黑鱼汤。我专门挑大个的黑鱼，都是五六斤重的，这样的鱼炖出的汤才鲜，刀口愈合得才漂亮。”老爷子冲了她一句：“你咋不买条二十斤重的鱼呢？”病友们都笑了，那小女儿也笑了，有点尴尬，又有点幸福。小女儿转移了话题：“汤淡不淡？我还包了一小撮盐，要是淡了，再加点盐。”老爷子啜了口汤：“咋这么烫？把我嘴唇都烫破了”小女儿道：“我怕凉了，临装罐前，又狠狠地烧了一大滚。”“淡不淡呢？”小女儿念念不忘，又追问。“你也不嫌麻烦，大老远巴巴地带了盐来，这汤还叫淡啊？齁咸齁咸的，快成咸鱼汤了！”“人家不是担心嘛！”那小女儿一边辩解，一边笑着对众人解释：“我爸是老干部，口味清淡，讲究养生。”
一个是细致入微的女儿，一个是威风体恤的父亲，这唇枪舌剑的对话，在众人听来，哪里是斗嘴，分明就是撒娇呀。女儿一向得宠，虽然已经做了母亲，但在老父面前，少不得向他撒娇；至于高龄的父亲，他沐浴在幸福之中，就是夹枪带棒的小脾气，在众人看来，不过也是对儿女一种变相的撒娇。
再看八床，也是位老人，年已古稀，是个五保户。生病前，老人独自种了几亩地，粮食自给自足；农闲时分，捕鱼捞虾，攒点零花钱。生活虽然不算富裕，倒也衣食无忧。手术期间，一个护工帮助护理，现在老人能下地了，护工也就被指派到了别的病房。与七床儿女成群，喧嚣热闹相反，八床几乎没有亲友探望，身边冷冷清清，寂然无声。
但是，孤单的老人没有自艾自怨，他自有自己的乐子。每天下午，量完了体温，老人冒着被护士批评的风险，偷偷溜到医院门外，要么斩上半斤卤鸭，要么包上几两花生酥。老人悄悄回来的时候，仿佛趁大人不备溜出去玩耍的孩童，脸上挂着得意而狡黠的微笑。晚餐时分，老人的盛宴开始了，他就着稀粥，津津有味地啃着卤菜，嚼着酥饼，吃到尽兴处，老人咂摸着嘴：“真想咪上几口小酒！”众人微笑，有理解，有宽容，有怜惜，有羡慕。
每天早晨，老人坐在床头，拿把小木梳，一丝不苟地梳头，我暗暗地数了下，足足100次。看老人的身上，汗衫虽然被洗得发白，但绝对干干净净，就连后背破了的小洞，也被他细细密密地缝合；再看他的床头柜，瓶瓶罐罐按照由高到低的顺序井然排列；拉开抽屉，一角、五角、壹元的硬币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像森然耸立的小钢柱。
看来，这是位即使拥有冷清的人生，也要把生活过得一丝不苟活色生香的老人。每天早晨医生例行来查房，老人都念念不忘询问何时出院，其实，老人是舍不得出院。老人恋恋不舍的并非医院的暖气，他更向往的是充满了朝气的田野。老人有个沉重的心思，他忧心忡忡的不是身上的病，而是出了院，他就要被接到敬老院了，再也不能种地捕鱼了，手头没了零花钱不说，严寒酷暑下劳作了一辈子的身子也怕真要闲出个三病两痛来。
我的母亲是九床，她抚摸着缠了绷带的双腿，伤感中夹带着羡慕：“人老了病了，就显现出儿女多的好来。你瞧七床多有福！不过呢，八床虽说孤寡一人，政府供给他个好的归宿，也算是有福之人了。”
| 予微 (2012-11-30 05:2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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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宛笔下的人物个性鲜明可爱！九床的母亲也是有福的，有这细心周到的孩子呢。 谢谢好文！ |
| 委宛别藏 (2012-11-30 07:18: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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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夸奖！ |
| 林静 (2012-11-30 09:57: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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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严警戒的围墙和固若金汤的心灵，可以想象。 |
| 雨林 (2012-12-01 12:47: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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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使人脆弱，却也使人坦荡；病痛令人痛苦，却也令人良善"。 |
| 好奇 (2012-12-01 16:59: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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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足者长乐啊！ |
| 海云 (2012-12-02 07:08: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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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补课，好文笔！昨天很高兴大家相聚。 |
| 委宛别藏 (2012-12-03 01:04: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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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海云的夸奖！ 从网络的相识，到现实的相聚——感谢互联网，感谢文字的力量，感谢善意的人心。 |
| anna (2013-01-02 02:24: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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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使的心地才能在病房中看到记下这样鲜活温情的细节与场景，谢谢委宛别藏！安娜 |
| 委宛别藏 (2013-02-02 11:15: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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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安娜！预祝春节快乐幸福！ |
| 杏子花开 (2013-07-21 15:17: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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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绝对是纯真之地。蛮有道理的。我好像第一次读到这样的独特见解。委宛别藏有着科学脑子哦。 |
| 委宛别藏 (2013-07-21 23:25: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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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确读的是工科。难得有人看出来。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