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的小弟比我们小十六七岁，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可偏偏他的命运多舛，格外让我牵挂。
我成为他的大嫂时，小弟才刚五岁多。那时尽管他二哥已经有了女儿，他已经是个叔叔辈的人了，可他毕竟是个孩子，整天拉着婆婆的衣角撒娇。也许从那时起，他在我心里的身份就有些模糊了。
我和小弟有着师生之谊。我代四、五年级的课时，小弟就在我任课、当班主任的班级当了二年学生。后来我到中学代高中课，正好小弟也在我教的班里。由于这层关系，小弟从小就有点畏惧我。有一段时间，小弟有个坏习惯，每逢家人聚在院子里一起吃饭，他就脱下他的臭鞋摆在大家面前。婆婆多次训斥，他就是充耳不闻。我看不下去了，提起他的一只鞋，隔着院墙扔了出去。他穿上另一只鞋，单腿跳着出大门捡回鞋来，从此再未“造次”。
小弟上完高中就回家务农了。由于地少，回到家里的小弟仅靠种地养活不了自己,就买来工具在镇上设摊钉鞋、配钥匙。小弟在生意上为人厚道，不和人斤斤计较，他也用心，旺季时收入还不错。
小弟到了结婚的年龄，可父母已经六、七十岁，再不能像他的三个哥哥结婚时那样为他张罗。不幸的是，他又染上了结核病。接受过去家里人得病乱求医的教训，小弟一直由他大哥带着去省城的结核病专科医院系统治疗。到1986年，他的病痊愈。更可喜的是，有一位在镇上打工的姑娘喜欢上了他。他们很快堕入了爱河，欲谈婚论嫁，却遭到姑娘父亲的坚决反对。
1987年春节，我们一家回老家度假，见小弟眉头紧锁，情绪低迷。一了解，原来为情所困。细问根由，是他们操作有误，没有按照村里的风俗正式去人提亲。去过两次，都是和他的同龄人一起去，他们都是些未婚后生，话说不到正坎上，不碰钉才怪呢。据说姑娘的父亲能言善辩，没有合适的人堪当介绍人。春节一过，我就自告奋勇和小弟一起去提亲。
那姑娘看起来不错，明目皓齿，面若桃花，说话干脆，做事利索，难怪小弟那么钟情于她。未来的亲家表叔果然了得，一面和村里来打探“新闻”的人聊天，一面看似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交谈，却句句切中要害。我把他要了解的情况一一如实相告，什么也没有遮掩和隐瞒。一番交锋，我知道他不愿意的主要原因是小弟的病和年龄。原来他曾到镇上打听过，知道小弟得过结核病。小弟他们第一次去时，他曾问起过，小弟没有说出实情，而是在下一次去时拿了一个胸透正常的报告单。他的年龄也隐瞒了几岁，因为他知道人家嫌他大。我对这些情况并不知情，但在他问我的第一时间，我就将小弟年龄、生病及其医治的全过程告诉了他。他说，万万想不到我会说出实情。我说，一定要让他明明白白地嫁女。他说，害怕小弟身体欠佳将来女儿早早守寡。我告诉他，小弟首先是要健康的身体，其次才谈婚事，他不会拿自己的生命作赌注，否则也不会二十五六才找对象。末了我告诉他，我是看在小弟钟情于他的女儿，整天在家茶不思、饭不想的份上斗胆来向他提亲的。最后他告诉我，看到小弟有这样的哥嫂，即便他的父母年迈他也放心。他说我已经说服了他，要是做其他事，他就会马上跟着我走。可这是出嫁女儿，得容他再思量思量。
到约定的时间再去时，他却借故躲了起来。他的妻子一个劲地哭，想来是闺女娘一道肠，母亲肯定是默许了这桩婚事的，可她做不了主。她的女儿愤愤不平，铁定要嫁，和我商量能否私下里登记，我坚决反对。我告诉她，父母都是想要自己的女儿有好的归宿，任何决定都是为了她好。如果他们意志坚定，不中断来往，父亲最终是会同意的。一旦他们私下登记，就会伤了父亲的心。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她的父亲当年秋后就举手投降了。一双有情人终成眷属，自是喜不自禁。公婆给最小的儿子娶了亲，也了结了一桩心思。我出人意料地担纲红娘，解决了这个难题，小弟和弟妹对我由衷地感激。我每次回到老家，他们都会十分热情地待我，对我的一切都很在意。说我打个喷嚏小弟就会买回感冒药，一点也不夸张。他们这样做，我也很感动。
小弟婚后添了宝宝，盖了新房子，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弟妹是个红火人，和邻里、同龄人处得都好。可天有不测风云，2000年春，弟妹感觉走路把握不好方向。一查，竟然得了脑瘤！过了清明，我就领着他们去山医二院看病，那里有我一个学生，方便些。办理好住院手续，把他们托付给我的学生，我才回来上班。手术安排在4月11日，小弟打电话再三要求我手术时在场，我只得再次请假，提前赶到。原本我是没有计划再去的，因为弟妹的父亲、两个哥哥、姐姐都在那里，可能小弟总是觉得我在身边心里才踏实吧。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医生拿出切下来的光滑的瘤子让我们看。他说看起来是良性的，做得也彻底，我就放心地回来了。谁知回来和我学医的女儿电话里一说，她说不一定，光溜溜的也可能是恶性的。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要知道弟妹才30出头，万一真是坏消息，小弟他们知道了如何承受？我连忙给我的学生打电话，告诉他如果是恶性的，一定要瞒着小弟他们。如果回来长治放疗或化疗，把结果用信封封口装回来即可。我知道小弟是个单纯的人，主刀医生已打了保票，小弟决不会怀疑什么。
一切都如预料的一样，小弟怀揣我学生的信，却不知自己的媳妇得了绝症。我给弟妹联系放疗，他们竟然不知放疗是针对癌症的。放疗无需住院，他们就住在我家。看着小弟每天背着弟妹下楼上楼高高兴兴地去做放疗，回来时买来弟妹爱吃的小吃，我的心如刀铰，但又庆幸他们的单纯，这样至少他们的思想痛苦来得晚点。
弟妹的病检结论是“神经胶质瘤”，医生说多则能活一、二年，少则数月。这个秘密由我和丈夫以及小姑子三人守着，何其沉重！如果她的日子真的不多了，那她的家人都有知情权。我约亲家表叔见面，将那一纸“判决书”拿给他看。他咨询了熟识的医生，自然是同样的绝望。他对我说：“她大嫂，一切由你决断。福明（小弟）可依赖你了，在太原看病，我打过去电话，他一拿起电话，也不听听是谁的声音就叫‘大嫂’，你这个大嫂就像他的娘，你就酌量着办吧。原本害怕丢下她一个人，谁知道她却得了要命的病。”看着亲家表叔无助和痛苦的表情，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能决断什么？也只能听医生的。弟妹放疗完回到家里，小姑子婉转地将实情告诉了小弟，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小弟自然是难以承受。弟妹的癌细胞到年底就转移到了脊髓，次年春天下肢就不能动了。2001年9月3 日，弟妹抛下了两个女儿和深爱着她的小弟含恨离世，可怜的小弟开始了既当爹又当娘的日子。往日勤快的小弟变得懒散，过去话多的小弟开始沉默。年迈的婆婆心疼小儿子和孙女，在家执掌着锅灶，哥哥、姐姐为他分担着忧愁。经过几年的打熬，女儿也长大了，小弟的情绪才慢慢地有所好转。
那几年我的视力好时，暑假里还能给他们父女俩拆洗缝补，这几年就只能从经济上补贴他点，让侄女好好读书，将来有个出息，别的也照应不了他什么。倒是小弟知道我们家有事，就来帮忙。那一年我家搬新居，小弟前前后后忙碌了十多天，帮着把旧家收拾利落，把新家打理妥帖。今年他哥说吃不到好小米，多少年没有种过谷子的他专门种了一块谷。收完秋，就送来了新小米和玉米面。更难得的是，我的亲戚有什么事，我给他打个电话，他就痛快地去了，省却了我不少麻烦。
年龄差、师生谊、相处情，我对小弟格外关切和牵挂，小弟对我多了几分敬重和依赖。人常说“长嫂如母”，这大概也属人之常情吧。
（2009年10月初稿，2012年11月修改）
（百度显示，“长嫂如母”包含着兄嫂对幼小的弟妹有抚养的责任,以及弟妹敬重兄嫂这样两层意思。）
| 何音 (2012-11-16 09:43: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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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嫂如母，东方文化的骄傲，中国人文的传承！ |
| 雨林 (2012-11-16 13:08: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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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嫂如母，是因为长兄家有贤妻。 |
| 天地一弘 (2012-11-16 14:11: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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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年少的弟弟，在嫂子眼里，更多了一层爱护。 |
| 海云 (2012-11-16 14:19: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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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也感叹。 |
| 阿朵 (2012-11-16 14:57: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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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姐，你的文章，篇篇充满人间真情，看完真的很感动！ 你小弟，虽然命运坎坷，但有你这个嫂子，也是幸运的！ |
| 予微 (2012-11-16 17:45: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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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姐，你的真情让人流泪。特别是读到隐瞒病情那段，你这当嫂嫂的，要承受多少压力和心疼！ |
| panda13 (2012-11-16 19:26: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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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得我热泪盈眶。梅子真是个好嫂子，好母亲！ |
| 抱峰 (2012-11-16 22:33: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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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的梅子，别难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问安！ |
| 圆通赏花进行时 (2012-11-17 00:00: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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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人惜苦人啊！ |
| 梅子 (2012-11-17 01:08: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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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如此，身边这样的故事很多。 |
| 梅子 (2012-11-17 01:09: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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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嫂如母，是一种责任。 |
| 梅子 (2012-11-17 01:11: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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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心底里就觉得他是个孩子，呵呵。 |
| 梅子 (2012-11-17 01:18: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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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具中国特色。 |
| 梅子 (2012-11-17 01:20: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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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灾大难面前，人的力量的微不足道的。 |
| 梅子 (2012-11-17 01:27: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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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瞒病情其实是个下意识的决定，只怕他们的精神支柱垮掉。 |
| 梅子 (2012-11-17 01:31: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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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熊猫你和大多数人若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尽力而为的。 |
| 梅子 (2012-11-17 01:34: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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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抱峰！一切都已经雨打风吹去。 |
| 梅子 (2012-11-17 01:36: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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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兄说的极是。 今冬就是孤雁了？还是嫂子飞回来了？ |
| 春阳 (2012-11-17 02:12: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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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姐的真情换来真情。小弟也真是不容易。 |
| 梅子 (2012-11-17 04:24: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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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难免抱怨老天的不公，为何要把灾难降到一个善良无助的人身上？ |
| 木桐白云 (2012-11-17 08:39: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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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家人能和谐到这个份上就是人间的温暖了。 |
| 梅子 (2012-11-17 09:31:28) |
| 谢木桐，患难之时，家人的扶持至关重要。 |
| 圆通赏花进行时 (2012-11-17 18:38: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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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电话说下月初回美！这的确是个好消息啊！谢谢梅子关心！谢谢！ |
| 桑妮 (2012-11-18 02:04: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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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嫂和这篇一起读了，非常感人，向你这个贤惠的大嫂致敬！ |
| 梅子 (2012-11-18 02:34: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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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桑妮！长嫂如母，是一份重重的责任呢！ |
| 老来天真 (2012-11-20 08:15: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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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的也叫你一声“嫂子”。以中国人的这一份情理自豪！ |
| 梅子 (2012-11-20 09:45: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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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喜欢当姐姐，有主体感。呵呵。 |
| 若慧 (2012-11-21 19:35: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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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往事没听你讲过，今天读了心情很沉重。为你的小弟和弟妹难过，也为你这个好大嫂骄傲。小弟和两个侄女现在都好吗？ |
| 梅子 (2012-11-22 04:52: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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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侄女已经成家，小的在读高中，都长大了。替小弟一家谢你的慈悲心。 这次在文轩发表，我改了题目，也许“换个马甲你就记不起来了”，也许你还没有读到。呵呵。 谢你推荐我加入文轩！ |
| 若梅 (2012-12-04 12:38: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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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长嫂看得我眼睛湿润，感动不已。浓浓亲情，长嫂如母。梅子姐是个优秀的长嫂。 |
| 梅子 (2012-12-05 04:59: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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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若梅！我还知道你也是个好长嫂，把你的故事也贴出来吧！我等着看。 |
| 西山 (2012-12-19 16:38: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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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感动人的家事、亲情！ |
| 梅子 (2012-12-20 00:17: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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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西山喜欢我这些婆婆妈妈的家事。 我进入文轩较晚，曾跟着你“台湾匆匆行”，也为你的“文轩建立资助中国农村小学的平台”提议感动。 |
| 俞静 (2013-01-07 22:16: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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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跟人互相之间的恩情，读起来有一份朴素的感动。 |
| 梅子 (2013-01-08 00:29: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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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俞静！ 家人之间的交往，是非常具体和琐碎的，有责任、有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