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的名字叫知青》……连载:“我的母亲”(中)

 

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 ,前排女孩是我    

                        我的母亲(中)

很难说清我和母亲的关系,是母女?是姊妹?是上下级?我的感觉似乎我是母亲的姐姐或家长。很小的时候我就承担了母亲的不幸,为母亲担心和着急是家常便饭:和父亲吵架后母亲会向我哭诉她的不幸婚姻,告诉我她在奶奶家遭受的一切;工作以后母亲因为不会巴结逢迎不会处理人际关系,经常和领导闹矛盾,曾经一怒而辞职。看到母亲除了上班受累还经常被气得脸色发青,我曾心疼得趴在母亲怀里大哭,那时候我也就十二三岁吧!而那一次也是我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和母亲的亲密接触。记得有一次母亲下班乘坐十二路无轨电车,和售票员吵起来了,回家后母亲气不出,没人给母亲撑腰,我和姐姐愤而到沙滩十二路无轨电车总站去找领导。后来是车站领导到我家来给母亲道歉了事。我下乡以后,母亲一人在京,她被所服务的家具行业调来调去,几乎东南西北城都走遍了。母亲写信告诉我,我立刻提笔给母亲单位的领导写了一封信。我记得我在信中说:母亲热爱党热爱毛主席,满腔热忱为新社会服务,为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号召,把四个子女都送到边疆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母亲是财会人员,因为严格财会制度得罪不少人,领导应当支持,特别提到组织上如此对待母亲,让她的子女怎能安心边疆完成屯垦戎边任务?!信写好了一式两份,一份寄给母亲一份寄给领导。据说看到这封信母亲哭了,而母亲单位的领导很快把母亲调到北京友谊家具店外国人员服务部,这一次调动直到退休,母亲的工作再没变动过。至于母亲离婚,再婚、生病、报销,找保姆退保姆,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在操办,甚至为了为母亲办事方便,我和母亲单位的同事,和保姆市场的工作人员都建立了良好的朋友关系。

     父母离婚以后,特别是听到父亲再婚的消息,母亲受到很大打击,情绪坏到极点。而我因为和母亲住在一起,就成了第一个坏情绪的受害者。母亲把她和父亲的离婚怪罪在我身上,把她的怨愤发泄到我身上,她认为离婚便宜了父亲,不应该同意。在这种阴云密布令人压抑到极点的氛围中,我终于崩溃了:在一次母亲的又一轮埋怨和唠叨后,我犯了神经病,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同时我看到家里的窗帘一会儿扑向我一会又离得很远。但我头脑却很清醒,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与其这样活受罪不如死掉干净。母亲终于害怕了,她强迫我吃了安定,直到我昏睡到第二天……。

     母亲的再婚是不久以后的事。母亲的一个老朋友给她介绍了一名老干部,他是部队的红小鬼,参加过抗日和解放战争,参加过“攻上孟良崮,活捉张灵甫”的著名战役。时任航天工业部某单位的党委书记,是一位非常正直淳朴的老革命,且年龄和母亲相当。交往一段以后p叔叔向组织上汇报准备结婚,可母亲又变卦了,大约是P叔叔过于朴实木纳,不是母亲心仪的男子汉吧?这一次我没饶了母亲,我告诉她,婚姻大事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失败,母亲已经五十多了,找的是可以相互依靠的老伴儿,人品好是第一位的。如果母亲不同意这门亲事,我就不同意母亲再婚。就这样由我拍板为母亲选中了后老伴。感谢佛祖赐给我一双明亮的眼睛,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母亲和P叔叔感情非常好,这让我们做儿女的无比欣慰。有意思的是,我父母的再婚均选择了与自己出身截然不同的革命伴侣,这也许就是所谓夫妻之间需互补才能长久吧!

     诸位看官,看到这里您可以明白说我是母亲的家长一点不夸张吧!

    母亲骨子里封建意识很浓,表现在重男轻女上。四个孩子中,她一直偏疼哥哥和弟弟,但她依赖的却是姐姐和我。特别是晚年更是如此。也许是我自作多情,我一直认为母亲最疼爱的是我。小时候母亲为了让我的头发长得好,到药店买了皂角砸碎煮水给我洗头,我记得我躺在小炕桌上母亲耐心的一遍遍的给我冲洗,不厌其烦。而姐姐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我家住在天津大院时,母亲给我做了一套兰底绿叶红苹果的后边系扣子的花色衣裤,给我梳上一条辨子,据说非常可爱,院子里的女孩妈妈们纷纷效仿。一年级时母亲给我做红底白点背带的裙子,为了第一时间穿上裙子去上学,我记得等在母亲身边,不惜上学迟到。二年级我问母亲要带响的红皮鞋,虽然家境并不宽裕母亲还是给我买了,不过不是红色是棕色。因为是皮底,所以我走在教室的木质地板上确实夸夸作响,心里好不得意。四五年级时,我玩双扛崴了脚,母亲每天背着我到鼓楼东大街一个老中医处按摩。我的牙齿不好,每次都是母亲带我到王府井锡拉胡同的口腔医院治牙。母亲疼我,表现在不断的打扮我或满足我臭美的要求。我记得大约是五,六年级时,母亲给我买了一条白色镶红边的连衣裙,上中学时,母亲又让裁缝给我做了一条颜色鲜艳的塔裙,图案是印象派的,十分打眼。高年级同学欢迎外宾时特意来向我借裙子穿。有一次我看上一件银灰色灯芯绒的夹克外套,要十四元,我立刻骑车到母亲上班的单位去要钱。尽管这差不多是母亲近三分之一的月工资,她还是毫不犹豫的给了我。既使我下乡之后,每次探亲回北京,母亲都会陪我逛街买衣料找裁缝,给我做当时流行的时髦的服装。带我到老莫(莫斯科餐厅)到新侨去吃西餐,给我买各种食品犒劳我。当十年以后我终于返城时,母亲和哥哥到北京站接我,因为兴奋心急,母亲崴断了脚踝,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才恢复健康。

     母亲对我失望也是因为我的婚姻问题,我和姐姐一样,爱上了一个穷小子,而且这个穷小子出身反动军官,父母遣返回乡,自己也下乡插队。面对我的选择母亲的心情可想而知,恐怕气愤两字是不能概括她的心境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理解母亲了。哪一位母亲会舍得把自己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宝贝姑娘嫁给一文不名没家没业的穷小子,哪一位母亲舍得让自己的女儿去受罪呢?!我常对姐姐说,我们姐俩是没有嫁出去的姑娘,是伤透了母亲心的不孝女,母亲骂我们,恨我们都得受着,谁让我俩没出息做了对不起母亲的事呢?!

     虽然母亲自恃甚高,但我那时并不佩服母亲。我一直认为母亲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正是母亲的小聪明害了自己。母亲自诩果断,但母亲的果断因为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应该说是莽撞。而母亲为此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就说上山下乡这件关乎我们一生命运的大事吧!当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席卷北京城的时候,弟弟恰好是六六届初中毕业而我应该是六八届高中毕业。一九六八年的一天,弟弟回家说他要上山下乡了去北大荒,让母亲给他买个箱子。母亲说,咱家就剩你们俩了谁也不许去。那时姐姐大学毕业已分配到河北三河燕郊中学任教,哥哥大学毕业分配到辽宁阜新电子管厂当技术员,而父亲若干年来一直在外地。我出于私心对母亲说,反正一家只能留一个子女,弟弟不去我也得去。母亲为了留下我,只好忍痛同意弟弟下乡了。但是弟弟一上火车母亲就后悔了,而我也为自己的私心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母亲惦念她最疼爱的尚未成年的弟弟,又无力改变现状,只能天天埋怨我“如果不是你说那句话,我根本不会让小朋下乡!”从此我陷入了良心责备和无尽的悔恨中。那时弟弟也就十六七岁,在兵团农业连受了很多苦,他个子小身体单薄,扛着装满粮食的一百多斤重的麻袋上跳板,往高高的粮囤里倒,超负荷的劳动真是可以瞬间要了他的小命。面对母亲的无休止的埋怨和责骂我先后两次和母亲大吵后冲出家门想报名到云南,因种种原因均未成行。一年以后,时机来了,弟弟所在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三师三十二团又来北京招工了。那时我己在学校报名去内蒙古罗北兵团。母亲找我谈话,让我去北大荒三十二团找弟弟,说过两年她也去北大荒找我们。父亲听说我要下乡马上从外地赶回北京,苦劝我不要走,我记得我和父亲在景山公园附近散步,父亲说:“四个孩子现在只剩你一个了,于情于理你也该留在北京,你如果再走,咱家就彻底完了,我连家都不能回了。”那时候父母之间已冷战多年,已经彼此不讲话,父亲偶尔回京虽然住在家里,但有什么事都靠我在中间传话。正在我犹豫不决时,母亲催我去销户口,面对母亲的坚持,我赌气销了户口。弟弟听说我要去北大荒,打电话阻挠不住,马上坐火车赶回北京。弟弟说他已经下乡走了,不能再搭上一个,再说按照政策父母身边也应该留下一个子女。其实这都是善良的我们一厢情愿,学校和工宣队从没有政策更没考虑过我家六口人,目前只剩母亲一人的现状,也从没说过要留下一人在父母身边……但一切都晚了,生米煮成了熟饭,我连户口都销掉了。当姐姐也闻讯赶回家时,我忍耐了一年的怨愤,委屈,无奈的情绪喷涌而出,大哭不止。姐姐虽然理解我,但也回天无力,只有陪着我掉眼泪的份儿。就这样,怀着一边和母亲赌气一边为自己赎罪的心情我踏上了北去的火车。这一天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记,这一天是一九六九年九月九日。而那情景也根本不像有些电影里演的知识青年们豪情满怀的斗志昂扬的自愿上山下乡。豪情满怀的不是没有,六六,六七年就已经走了,等不到今天。火车开动时,车上车下哭声震天,一边是可怜的父母拉着儿女不肯放手,一边是无法逆转的历史车轮。当火车的汽笛惨烈的发出呜的一声,伴随着火车启动的哐啷哐啷的节奏时,车下不少家长昏倒了,车上的哭声淹没了一切,而一向最爱哭的我竞没有掉一滴眼泪,反而心情平静又轻松。母亲再一次后悔了,这一次的果断母亲付出了更惨痛的代价,想想看她一个人守着三间曾经充满孩子们欢声笑语的空房子度日月是什么滋味?母亲开始抽烟,开始给我和弟弟寄包裹,寄巧克力寄桂元肉寄蜂王精胶囊寄咸菜寄松花寄辣酱。同时为了让我和弟弟返城,母亲从此开始了艰难的申办孩子们的返城之路,甚至为了制造高血压,大把大把的吞服安查碱(一种西药名的发音)。如果说我和弟弟下乡受到的是皮肉之苦而母亲经受的却是精神上的炼狱之苦。我无意埋怨母亲,上山下乡是文革的延续,是时代的大气候,是政治运动,是任何个人都阻止不了的大潮流,一个小小老百姓岂能螳臂挡车?!我和弟弟也从未为自己下乡后悔过,因为在这汹涌澎湃的上山下乡运动的大潮中,个人根本没有选择去留的权利,何况成千上万的中学生都同等命运,奈何我俩乎?!我想说的是,如果母亲能不那么果断,能理智一些处理这个问题或许她能少受许多磨难

     如果说上一次的果断十年后得到弥补,那么另一次果断的后果一直没办法让母亲的心平静。那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返城回北京后没有房子住,一家三口和母亲住在一起,哥哥那时又重新考入北邮研修班,也回到北京。他帮忙把父母的三间平房一个独院换成了和平里地区的楼房两居室。那时候我己考进北京经济学院干修班上大学了。母亲也刚刚退休,每天放学时母亲在杨柳依依的阳台上等着我回家,儿子也已经在地坛小学上四年级了,那一段的生活非常快乐温馨。不知什么原因,大概是我和先生总住在母亲家,一直没拿自己当外人,母亲怕房子落在外姓人手里吧。总之母亲和哥哥商量又把哥哥住的两间平房和母亲的两居室合在一处换到西单一个大三居,母亲又和哥哥一家搬到了一处。虽然换房之前我和姐姐苦苦相劝,母亲执意不听坚持要换。换房的结果是我们一家三口没有了住房,开始了一段居无定所的借住生活。母亲又一次后悔了,开始了和哥哥一家长达二十多年的矛盾和解不开的疙瘩,这一次母亲和哥哥均付出了代价。时至今日我也从未埋怨过母亲和哥哥,谁让自己嫁了个出身不好的无房无地无户口的“狗崽子”,谁家女儿自己成了家不自己解决住房,赖在母亲家还是应该的?!况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没有这次挫折,我和先生还不会努力,更不会找单位要房和自己买房,说不定还赖在母亲家呢。

     这就是我的亲娘我的母亲,她从不听取任何人的意见和建议,做任何事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而人生中有许多事是没有回头的机会的。所以母亲永远生活在悔恨中。

七十年代的母亲、姐姐和我(我探亲假期间照) 

                                        

                                                                                     

 






雨林 (2012-09-27 12:23:40)

这个世界,怎么少得了这样有情有性的女人编织的生活和风景。

海云 (2012-09-27 16:48:50)

中年的母亲依旧风韵迷人。大智慧、小聪明, 好像很多女人都挣扎其中不得要领。

panda13 (2012-09-27 17:18:59)

女人天生感性强于理性,容易感情用事,注定了就要常常后悔。

henrysong (2012-09-27 18:10:55)

不仔细看到你母亲一脸的憔悴的话,猛地还以为你们三人的照片是三个姐妹呢!

扭曲的时代啊!

 

子蕴 (2012-09-27 23:57:52)

是的,世界因女人而多彩,无论是浓烈还是淡雅,快乐还是忧郁……

子蕴 (2012-09-28 00:00:21)

人在其中,有时会不得要领……

子蕴 (2012-09-28 00:02:28)

呵呵,我就是个典型的感情用事的人,也常后悔……

子蕴 (2012-09-28 00:09:20)

是扭曲的时代造成母亲的双重不幸……

铃铛 (2012-09-28 01:42:06)

写得真好,情文并茂。你母亲丰富又复杂的个性被刻画得入木三分。又跟着你的博客看了你二姨的故事,太生动了,就象看电影一样。你家的故事真是跌宕起伏,北京,天津,新疆,解放前,文革,插队,简直就是一本时代交响曲。看得过瘾。谢谢。

子蕴 (2012-09-28 10:29:17)

谢谢你的关注支持,我家是比较典型的旧知识分子家庭,我又亲历中国六十年变迁,故事太多了……写出来心里舒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