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代,学校不大,青年教师屈指可数,都是名校的研究生毕业,彼此间大多有些交情。那时的我,已是小有名气的书呆子,类型不多见。自从研究生毕业工作后,我便把自己埋进书海,连工作也围绕着它展开。北京图书馆新建成不久,我常常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沉浸于学习和研究,便是生活的全部,一个完整而封闭的世界。
起初,带了几次本科课程,第一年小班,第二年校内大班,反响不错,颇受好评。第三年,从助教升为讲师,却突然失去本科教学资格。被调去给干修班上课,我倒并不在意,甚至有些释然:正好借机专心钻研英文。
那些日子,“福特班”这个名字始终像道光芒,吸引着我。在我心中,福特班如同经济学界的“黄埔军校”。主教费雪尔,六十多岁,来自俄亥俄州立大学,曾是哈佛大学的教授,在学术界享有盛誉。不久前,破例开放了部分名额给青年教师,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却在英语考试中差了几分,与它失之交臂。自此,每个就读的女生,都成了我心中的“女神”。项目由美国福特基金会资助,普林斯顿大学的邹至庄教授发起,培养了无数怀揣经济学梦想的青年才俊,毕业生们通过教授的推荐信,叩开美国大学校门,不少人后来成为卓有成就的经济学家。也许是那份欣赏,甚至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崇拜,让我在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了她。男女间的情愫,对我而言,总是源于欣赏,而她,正是那种能让我怦然心动的存在。
她的容貌并不惊艳,却散发着一种智慧的光芒和青春的朝气。我难以准确地描绘那种感觉,只觉得她身上有种独特气质,融合了女性的优雅和内在的力量。在我眼中,这种魅力超越了外表的美丽,直击灵魂深处。那一刻,好奇与欣赏交织,仿佛开启了心中尘封已久的情感之门。从此,学习和工作之外,脑海中便充斥着对她无休止的思念。我的学习也因此有了明确的方向——英语,目标直指TOEFL和GRE。她如同我精神世界的一盏明灯,我总会在心中默默描摹她的身影,每一次想起,心中都涌起难以言喻的甜蜜和悸动。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种人生中最美好的体验之一,一种纯粹而令人痴迷的情感。
然而,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联系。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会喜欢上她。她的出现,像阵清风,轻轻拂过我的生命,不曾为我停留。直到风远去,我才意识到那份深深的眷恋。日复一日,我便在思念和失落的缝隙中辗转反侧。她成为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却又像一道遥不可及的光,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和她就读的学校,有时我想,知道这些,或许就足够了。我耐心地等待着开学,我相信,开学后,一切都会有所不同。那段时间,我便在甜蜜的幻想和难以言说的煎熬中度过每一天。喜欢她的念头成为了我生活的动力,却也在无形中牵绊着我,让我不得不一次次面对内心的矛盾和无力。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之一,也是最痛苦的时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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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旬的北京,闷热像一张厚重的幕布,将整个城市罩得密不透风。傍晚时分,天色晦暗,空气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潮湿感。我坐在宿舍里,桌子上摆着厚厚的GRE练习书,窗外的蝉鸣此起彼伏,像首无尽的夏日挽歌。我翻开书,却发现连一个字也读不进。那段时间,她的身影占据了我所有的思绪,像一缕光,照亮了我孤独的日子,却也让我日日煎熬。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房间的沉寂。我转过身,看着开着的门的门口怔住了,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她,欧阳慧。那一刻,她像天使般出现,带着种不真实的光芒,让思绪瞬间失去平衡。她的出现,是那么自然,却又令人意外,仿佛命运终于不再吝啬,把我期盼了无数个日夜的愿望带到了现实。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她轻轻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柔软而真实。那是我生命中最美的声音,胜过夏日的风,胜过世间的一切乐章。我没有多想,也没有说话,只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将她抱入怀中。我的动作有些急切,像是生怕她下一刻就会消失,生怕这份不可思议的相遇不过是我脑海中的幻象。她的身体在我怀中微微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像片叶子落入湖面,融入我的世界。我抱得有些用力,甚至感到她的呼吸略显急促,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从未这样近距离地触碰过她,仿佛她就是我的一部分,是我一直以来寻觅的答案。我闻到她身上带着淡淡的汗意,却又清新得让我不由自主地更靠近她。她轻轻推了推我,抬起头,带着几分无奈又隐隐含笑地说道:“你抱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那一刻,我怔住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却没有松开她。我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却笃定地说:“就是你了。” 这句简单的话,像一道誓言,从我的灵魂深处涌出。我明白,从这个瞬间起,我的心不再漂泊,我的生命有了归宿。无论未来如何,我都决定了:她就是我要陪伴余生的女人。
饭点已过,我一边安排她去澡堂洗澡,一边准备骑车到校后门外的菜市场转一圈,买些新鲜的蔬菜,再挑条鱼回来。想到她能吃到我亲手做的晚饭,我心中竟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这些琐事,是我这个从八岁就开始做饭的人最擅长的,也突然间成了我最乐意去做的。
征服女人从征服胃开始,应该好使,特别是对学霸级别的女人,估计,没几个擅长这事。
离开宿舍时,我的步伐轻快得像个孩子。对门的郑大姐站在门口,看着我忙碌的身影,眼里透着一抹揶揄的笑意,似乎要说些什么,却只是摇了摇头,带着寓意深刻的笑,转身进了屋。我明白,她那目光里的调侃和打趣,是那么明显,可我并不在意,甚至因为这一切感到更加开心。
郑大姐两岁的女儿,臭妞妞,正歪歪扭扭地在门口跑来跑去,小小的脚步踩在地上,发出软软的声音。从她妈妈身后跑到我房里,又跑回来,稚气的脸上带着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我每次有机会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把她抱起来逗一逗。她的笑声清脆,像串铃铛落在手心,让人心生暖意。她的名字本是个漂亮的词语,可我还是习惯叫她“臭妞妞”,显得亲切又可爱,是她妈妈随口喊出的,却成了她最贴切的代名词。
菜市场离学校不远,我踩着单车穿过一片昏黄的街灯,街上的人群渐渐稀疏。晚风吹在脸上,带来阵阵凉意,吹着小调,心情像风筝样轻盈。挑选菜蔬和鱼时,我格外用心,想象着晚餐的模样——有她、有笑声、有桌热腾腾的饭菜。回来的路上,特意绕到熟悉的糖果摊,挑了些糖果带回去给臭妞妞。想到她看到糖果时亮起的眼睛和稚嫩的欢呼声,不禁笑了出来。生活中的这些小片段,竟然充满了久违的温暖和生机。
推开宿舍的门时,夜色已经完全笼罩,我却觉得,这个夜晚比任何时候都明亮。那天,斜对个住着的林睿,还特别的来问我,需要什么东西,只管说,她那里的家伙什很多很全。我知道,她是在说那些佐料啥的。林睿是个热心善良的人,岁数上比我小一点,东北人却长着一副细腻的皮肤,像南方姑娘,漂亮大气。对个的邓大姐则高声的说,我这里也有。每每这种时候,我都会感觉温馨温馨的,这些人就像我的亲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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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慧的出现,就像一道灿烂的晨光,驱散了我生命中这几个月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连绵阴雨。那段时间,因为她,日子充满了阳光,每天都令人心生期待。开学前还有些空闲,我们一合计,决定去北戴河玩几天。这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带着明确目的去旅游。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这次旅行注定不同。
出发前,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准备什么,也不知道旅行需要哪些必备物品。多年积累的经验终于派上用场:研究生面试时,从武汉绕道上海到杭州的规划,以及毕业后来北京考察时的谨慎,让我意识到,地图和足够的现金就是最大的安全感。于是,简单收拾了些行李,我们便出发了。过去,我一个人也敢随心所欲地走。现在,有她在身边,我感到无比踏实,心中充满勇气与期待,颇有些“背包旅行侠”的模样。
当列车驶入北戴河的那一刻,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开阔。天蓝得透彻,海风夹着咸咸的湿意扑面而来。这里的一切都那么不同:湛蓝的海水与沙滩相连,远处的渔船在阳光下仿佛微微浮动。下车的瞬间,我感到内心被一种清新的喜悦填满。欧阳慧站在一旁,眯着眼眺望远处海天相接之处,嘴角挂着浅浅笑意。我第一次发现,她的轮廓在这样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仿佛是一幅无法复制的画。她的脸颊上还有两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稍不仔细看就会错过的可爱细节。
我们选择住在沙滩上的帐篷里。初秋的夜晚,空气中带着几分凉意。夜深时,海风呼啸,潮水不知不觉灌进了帐篷,地上湿了一层,积了寸深的水。我赶紧拿东西垫在脚下,但仍旧感到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她轻轻靠过来,抱着膝盖依偎在我的肩头,喃喃地说:“还好有你,不然我一定会冻坏。”帐篷外,海浪声连绵起伏,像是一曲低沉的歌谣。我们就这样坐着,肩并着肩,呼吸间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温暖。夜色中,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朦胧而柔软,眼神里透着一丝疲倦,却平静得像这片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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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北戴河,海风温柔地掠过帐篷,带来海水微咸的气息。浪声在不远处轻轻拍打沙滩,像一首恬静的摇篮曲,为夜色增添了一层温暖的律动。帐篷内,昏黄的灯光微微摇曳,将我们的影子映在帐布上,模糊又亲密,像命运早已编织好的画面。
她坐在毯子上,双手轻轻拢在膝间。我看着她,目光落在她略微低下的脸上,灯光柔柔地勾勒出她的轮廓。她的呼吸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静谧的一刻。“真安静。”她低声说道,声音温柔得仿佛海浪也为之停顿。我轻轻一笑,语气里带着笑意,却无法掩饰深深的情意:“是啊,像为我们准备的一场静谧的夜。”
我伸出手,缓缓覆在她的手背上,那温暖的触感让我心头一震。她微微一颤却没躲开,而是抬起眼看着,目光里有些许不安,又带着几分信任。我沉静地看着她,像海面上洒下的片月光,将她的心绪一点点平复下来,缓缓将手滑向她的指尖,轻轻扣住她的手,将那微凉的手心捂在掌中。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无比笃定。我靠近她,动作轻柔得像怕惊动空气中的温暖。俯下身,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呼吸拂过她的脸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地说道:“你知道吗,这一刻我等了很久,好像一辈子。”她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将自己完全交付于这片宁静。
我低下头,唇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然后是她的脸颊,最后停在她的嘴唇上。她没有抗拒,柔软而温暖地回应着我。这个吻缓慢而深情,像海浪拍打着沙滩,带着无声的温暖与热烈。我感到她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肩膀,像是在将自己的信任交给我。我缓缓将她拥入怀中,让她感受到我的心跳,与她的一拍一拍地重合。
她的脸贴在我的胸前,耳边是我的心跳声。我轻轻托住她的腰,将她缓缓放倒在毯子上,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她感到我的唇滑过她的锁骨,每一处触碰都如同海风拂过沙滩,带着细腻的温暖。我用指尖轻轻划过她的侧脸、肩膀,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无限的珍惜。
她的手指穿过我的发间,温柔得像是在触碰阳光,而我则以每一次触碰回应她的信任与依赖。我们没有急切,也没有迟疑,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节奏,仿佛这一刻是属于我们的唯一。
帐篷外,风轻轻拂过,带来海潮低吟的声音,而帐篷内,温暖的气息逐渐升腾,仿佛连昏黄的灯光也沾染了这一刻的热烈。我低语着她的名字,那声音深情却温柔,像是在告诉她,我愿意将我的一切都交付给她。
夜渐深,浪声依旧,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在这一刻。那是我们第一次如此亲密,两个灵魂深深交融,我知道,这一刻将永远铭刻在我们的记忆中。她的信任与回应让我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满足,是温暖、深刻,也是属于我们的真实。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帐篷洒下时,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我伸手轻轻抚过她的发梢,目光温柔,嘴角带着微笑。她在我的注视下闭上了眼,那一刻,我知道,无论过去还是未来,这片温暖与宁静将永远属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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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阳光洒满沙滩,海水在金色的光线中微微泛着涟漪。我和慧站在沙滩上,远处的海浪拍打着礁石,溅起阵阵白色水花。她的裙摆随风轻扬,微微眯起眼,注视着遥远的地平线。那一刻,她显得那么真实,却又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这个地方很美。”她回过头,嘴角扬起一丝浅笑。“是啊,就像你一样。” 她低头笑了笑,却没有回应。在风中,我隐约听见她喃喃道:“可是,哪里有永远的美好呢?”
我们脱掉鞋,赤脚踩在细软的沙子上。沙子的温暖触感让人忍不住发笑。她欢快地跑向海边,裙摆随着清风轻轻摇曳。我紧跟在她身后,感到胸口充盈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幸福。
白天的北戴河,明亮而生动。我们在沙滩上肆意奔跑,用沙子堆出些稀奇古怪的造型。她拍着手,笑得像个孩子,时不时捧起湿湿的沙子朝我撒过来。玩累了,我们索性躺在沙滩上,看着云朵缓缓飘过头顶。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但那种暖意却让人沉醉。
下午,我们跳进清凉的海水中,任凭浪花拍打着身子。不会游泳的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害怕被浪冲走,却又不断地朝更深的水域走去。浪花溅到她的脸上,她抹掉水珠,回头冲我笑:“不准松手啊!”我紧紧握着她的手,感受到掌心的温度透过海水传来,像一根无形的纽带,将我们牢牢连在一起。
那几天的北戴河,仿佛让一切变得简单而清澈。我们不用思考未来,也不去追问生活的意义。海浪、沙滩、海风,甚至潮水浸湿的帐篷,都成了我们情感的背景。那种纯粹的快乐和陪伴的满足,是我从未体验过的。这,就是生活的全部,也是生活的最大意义。我这样想着。
傍晚,我们坐在海边看夕阳。天边的云霞被染成火红色,海水映着斑斓的光。我转过头看着她,她的目光落在远处,仿佛被这片景色深深吸引。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这时无需多言。她的存在,已经让我相信,人生的美好并不需要太多的修饰,陪伴本身,便是最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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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生活,像是一场平静而漫长的漂浮。每日,不是在图书馆埋首书堆,就是泡在听音室里沉浸于一片异国的语言世界。学校为青年教师配备了听力练习设备,据说是为了打造“世界一流”的大学。对我来说,这些设备更像是隔离墙,将我从学院的喧嚣与波动中暂时剥离开。我日复一日地自我流放,生活游离于学院之外,仿佛一座孤岛。每周,我只去一次系办公室,看看有没有我的信件,但通常不过是自己发表的文章和稿费汇款单。学院里的人似乎已经默认我会离开,成为某个世界的“外人”。他们看不见我,我却清楚地感知他们的存在。
那年升职讲师五个人,四位已被提拔为教研室副主任,全是党员或预备党员,而我是唯一的无党派人士。没有人提过让我入党的事,甚至连形式上的邀请都没有。我就像这系统中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幽灵,既不被驱赶,也不被接纳。
荪教授是教研室主任,一位和蔼的老太太,对我格外关心,她的丈夫力教授和锅教授是好友。力是经济系的著名教授,研究西方经济思想史,在国内声名显赫。那时,荪教授的儿子正在美国进修,我经常去她校内的平房家中。一次,我在她家和力教授聊起了锅教授的事。两位都是福特班的主讲教授,与那些美国教授交情深厚。我问力教授:“为什么迟迟不做决定?总要给我个说法吧,录取还是不录取,总该有个结果。”
力教授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锅教授是个善良的人,但有难处。有些事他做不了主。” 力教授的话让我更加困惑。我忍不住追问:“我的考试成绩非常好,研究能力也是公开的,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不是党员?可这也不至于吧?” 力教授抿了一口茶,目光中带着一丝复杂:“你应该知道,他的决定不仅仅是学术问题……有些东西,他承担不起。” 我正要细问,荪教授端着茶点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温声说:“锅不是坏人。他是真有难处。或许,答案就在时间里。”
那天傍晚,我和力坐在沙发上,听他谈起锅的过往。他说,五十年代初,锅博士从美国满怀热血地回国,学的是现代经济学。他以为自己能为国家建设贡献所学,却很快发现这些理论在国内难以施展。他不得不花费多年时间钻研《资本论》,将自己“改造”成一个“合格”的社会主义学者。那段时期,他经历了太多,很多决定都不是出于本意,而是对环境的妥协。
力沉默片刻,补充道:“他可能是真的怕了。你太锋芒毕露,你的书、你的研究……在他看来,都是危险的火种。他或许并不讨厌你,但他无法承担风险。”我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了,脱口而出:“可他是教授!曾经是留美博士,是学界的权威,为什么连个明确的说法都不敢给我?!” 力教授看了我一眼,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没有直接回答:“他建议你去美国读博,可以帮你推荐。他能够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那天的谈话让我更加迷惑和愤怒。我问力:“如果我在资本论考试上出了问题,能不能给我看我的分数?至少让我知道到底错在哪?” 力教授低声说道:“他只是说,资本论的考试成绩不够好。” “扯淡!”我冷冷说道,“我的资本论研究比他更透彻,我的论文已经发表了。” 力教授沉默了。他能看出我的愤怒,但也知道,这愤怒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最终,那个1988年,锅教授没有招任何博士生,也没有给我任何书面答复。
到了八月,我终于放下这段荒诞的经历,转向新的目标。商务印书馆初步答应出版我的第二本专著,书稿得到了责编好评。与此同时,我开始备战GRE考试,TOEFL早已通过。力教授曾提到:“锅教授愿意帮你推荐,拿全奖不是问题。” 但我拒绝了这一切。我说:去美国,会自己申请。不需要推荐,更不需要这种安慰性的机会。 力教授叹息了一声,却没有再劝。我明白,他也无能为力。但是,至少,锅教授欠我一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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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满怀热情的考试,带给我的是无尽的噩梦。我站在一座空旷的大厅里,脚下是拼接得严丝合缝的石板,宛如巨大的棋盘。每一块石板刻满符号,有些是数学公式,有些是模糊的词语,像一场未完成的演算。符号缓慢移动,却始终拼不出答案。远处,一道门若隐若现,而大厅尽头悬挂着一张黑色帷幕,帷幕后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是锅教授。他手中拿着一张薄薄的纸片,像是成绩单。我向他走去,耳边响起低沉的呢喃,模糊而不可辨。我问:“我的成绩如何?”声音在空旷的大厅回荡。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手中的纸片化作黑烟,缓缓散去。我试图呼喊,嘴唇却像被缝住,只发出低哑的呜咽。
脚下的石板突然崩裂,我坠入深渊。无数影子从深渊中涌出,它们扭曲、挣扎,仿佛在诉说,却没有声音。我看到一只巨大的手从影子中伸出,将帷幕连同锅教授一同拖入黑暗。
下一瞬,我置身于一片灰白的沙漠。中央矗立着一座无门的石塔,塔身爬满扭动的符号,散发着冷光。一位苍老的妇人坐在塔下,低头缝补着一块布。她听见我的脚步,抬起头,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这是我的成绩单吗?”我问。
她没有回答,只将布递给我。布上刺绣着我的论文标题和公式,线条盘绕如迷宫。我试图解开,却越看越乱。突然,布片化作黑灰,从我手中滑落。妇人低声说道:“这塔的每块砖,都是未送出的通知。”
我环顾四周,沙漠地面上散落着无数碎裂的砖块,每块砖上刻着“未完成”。我迈向石塔,拾级而上。台阶陡峭,每一步都让我喘不过气。登顶时,发现塔顶没有答案,只有一面镜子。
镜中倒映出我的脸。渐渐地,我的面容变幻,从青年到老年,最后模糊成锅教授的脸。他冷冷开口:“你不需要成绩单。规则之外,不需要答案。”
“规则之外?”我喃喃重复。
“数学无法推导,逻辑无法证明。规则属于塔外的人。”他说完,镜子破碎,塔随之坍塌。我再次坠落,却回到最初的大厅。帷幕重新挂起,锅教授依然站在幕后。这一次,他丢下一封信。我急忙捡起,打开时,发现信中空无一物。信封在风中化作碎片,消散无踪。
我站在空旷的大厅里,徘徊在规则之外。门依旧紧闭,答案从未出现,而我,只能注视着这个无解的世界,默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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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外几天的奔波让身心疲惫,但回到校园后,日子仿佛被重新赋予了宁静和节奏。我带着她去颐和园,那个夏日荷花盛开的地方。池塘边碧绿的荷叶铺展开来,托起粉嫩的花瓣,宛如一场不加修饰的画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荷香,带着微风的清凉,驱散了暑热。
有好几个傍晚,我们沿着小路走到池塘边,水渠的尽头,聚集着一群游泳的人。污浊的泥水泛着微黄,混杂着喧闹的笑声和扑腾的水花。我站在岸边看着这一切,忍不住笑出声:“这简直是猪玩泥巴。”她坐在一旁,也掩嘴轻笑,目光温柔,像这片盛夏的荷塘一般明亮。
北京的夏天,想找到一个可以游泳的地方并不容易。即便如此,颐和园的荷塘却以另一种方式满足了我们的心。傍晚时分,我们坐在池塘边的石凳上或者干脆坐在池沿,静静地看着荷花在夕阳的余晖下泛出微微的金光。月亮慢慢升起,池塘的水面映着月影波光,周围的一切都沉浸在柔和的月色中。
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只是静静地坐着,享受彼此的陪伴,感受荷塘月色的宁静。我时不时开口高谈阔论,讲着自己那些宏伟的计划和未来的设想。她侧着头看我,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却不插话。等我停下来,她才轻轻地说:“我没有你那么多的理想。跟着你就行。两个人合成一股绳,不是更有力量吗?” 我愣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触动。她的话是那样简单,却带着一种安静而坚定的力量,像荷塘中的莲叶,平稳地承载着我的梦想与未来。
“其实啊,”我转过头,看着池塘里的水影,“你比我有优势多了。要是让你考这些GRE什么的,轻松就能比我考的好很多。要不然,我出钱让你也来考考,怎么样?”我半是认真的建议,半是开玩笑地说道。她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拨弄着一片落在池边的荷叶,眼中带着几分笑意。我继续说道:“你有了成绩,等我带你去美国后,就可以立马申请学校,时间成本会节省许多。” 她抬起头看我,目光平静却带着温暖的亮光,像那一池的月影融化在水面上。“好啊,”她低声应着,语调轻柔,却像一种默契的承诺。
风轻轻吹过池塘,卷起一阵荷叶沙沙作响的声音。那晚的月色很美,池水微波荡漾,她的脸在柔和的光影下显得格外恬静。我看着她,心里默默地感叹,自己竟有幸遇到这样一个人,一个让我愿意分享梦想,也愿意为她创造更多可能性的人。青春的爱情,也许就是这样的。没有惊天动地的表白,没有山盟海誓的承诺,只是在一个安静的夏夜里,在荷塘边彼此陪伴,用最简单的言语和目光,共筑一个甜美而柔软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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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的灯早已熄灭,窗外的夜晚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连风都像是屏住了呼吸,整座城市沉浸在诡谲的静默里。床对面是空荡荡的铺位,我蜷缩在被子里,心却像散落的尘埃,随处飘荡。梦中,我站在一间昏暗的书房里。书架爬满墙壁,书脊上浮动着暗淡的光,仿佛记忆的碎片在游走。吊灯垂下冷冷的白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格外长。
书房中央,他坐在那里,锅教授,那个拒绝了我的人。他弯着背,手里摊开一本《资本论》。光与阴影交错,他的脸隐在其中,只有那双眼睛疲惫又警觉,像猎物环顾着四周的陷阱。他的手指在书页上颤抖地滑动,字迹却在翻页时融化成墨痕,渗透进纸页,像擦不去的污渍。
“你懂这些吗?”他没有抬头,声音冷冷的,穿透书房的沉寂。
“我以为我懂。”我的声音平静而陌生。我注视着他那佝偻的背影,仿佛背负着一座无形的山。他轻轻笑了一声,干涩如风吹枯草。
“你懂什么?”他抬起头,目光如刀,却浸透疲惫。他的脸半隐在阴影中,一半写满无奈的顺从,另一半刻着冷冷的不屑。“你懂得时代的规则吗?你懂得活下去的意义吗?”
我沉默。他的指尖敲击着桌面,低沉的声音像是一曲隐忍的哀歌。
“当年,我满腔热血回国,以为能用学识改变些什么。”他低头,眼神空洞,“可他们告诉我,那些东西没用。我得放下,得学他们要我学的。”
他的手微微握紧桌沿,仿佛抓住某种无形的重量。
“你以为我是懦弱?”他笑了,苦涩中透着尖锐的痛楚。“或许是吧。但那些不懦弱的人呢?他们要么消失了,要么成了墙上的名字。”
我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你们这些年轻人,聪明,天才,总以为世界是你们的。”他注视着我,眼神里满是矛盾,既有钦佩,又有警惕。“但世界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它永远属于那些掌控一切的人。”
空气沉重得难以呼吸。我试探着问:“那您的世界呢,教授?”
他怔住,低头看着手里的《资本论》。半晌,他轻声叹息,像一阵风吹过废墟:“我的世界?早已坍塌成灰烬了。我只是在灰烬里捡起些余烬,骗自己,那就是温暖。”
吊灯的光骤然刺眼,书房开始扭曲,书架崩塌,书页像雪片纷飞。他的声音远远传来,模糊却沉重:“你走对了路,记住,永远不要回头。”
我惊醒,宿舍里一片漆黑,窗外风声低回。胸口压着夜的沉寂,我靠在床头,双手捂住脸,久久不能平静。
那一夜,我依旧沉浸在胡思乱想中:他的全部——荒谬的执念,深藏的屈服,不为人知的苦楚。他的拒绝,或许既是一种否定,也是一种保护。不管如何,重要的是,他让我看到了其他的可能性。而那新的机会,或许正是人生最深刻的馈赠。
闭上眼,我仿佛又看到那个佝偻的身影。他的选择的结果令人惋惜,却也无可避免。我又想起刘超勇的那句话:“读国内的博士生,就是扯淡。这些七十年代开始的经济学基础理论,居然没有一个人读得懂,整天就忙着批判人家的大学本科教材内容,搞些没用的东西。”当时,我还觉得自己能理解,回答说:“那又能怎么办?五十年代的博士,经过十几年的文革批斗和改造,最近又得恶补资本论。即使是天才,也早就被折腾成蠢材了。”
我好想知道:锅教授,您用《十评》痛批萨教授那本书,贵为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连一本本科生用的教科书都写得漏洞百出、常识性错误连篇,却依然被西方国家视为最权威的教科书。您觉得,这里面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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