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墓碑:北京89》 01

她像一阵风

看着墙上孩子们兴奋的将毕业帽抛向空中的照片,我的思绪回到了几十年前,1989年初夏的北京,那个巨大无比的广场,和我那尚未毕业的学生,也是孩子们这般年龄。

又是一个六月四日。黎明尚未破晓,我跌入了一个无边的梦境。梦里,我站在一片广场中央,四周寂静无声,空无一人。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眼镜、被撕裂的笔记本和写满口号的横幅,仿佛刚刚经过一场无声的风暴。空气中弥漫着窒息的沉默,每一口呼吸都像在穿过凝固的哀伤。低头时,我看见一本被血迹浸透的笔记本静静躺在地上。我弯腰拾起,却发现字迹已模糊成红色的涂鸦,所有故事被鲜血吞没,只留下触目惊心的空白。我的手微微颤抖,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远方。四周的景象突然开始变化,荒凉如潮水般涌来——广场消失,大地裂开,荆棘从黑暗中生长,迅速攀满每寸土地。那些奇怪的荆棘们缠绕、伸展,每一根尖刺上都挂着一张模糊的面孔。那些面孔苍白扭曲,带着深深的痛楚与绝望,似乎在无声地呼喊。耳边响起一种细碎的低语,像风一样轻,却直抵心底:“不要忘记我们。”声音模糊而悠长,仿佛从过去某个深埋的角落传来。我试图拨开荆棘,却在触碰的瞬间被刺得生疼。每根刺尖都像柄冰冷的刀,刺入手掌,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迅速化为深红色纹路,向四周蔓延。我低头,看见掌心的血并未流走,而是顺着荆棘渗入,化成更加狰狞的蔓延之物。低语声愈发清晰,近乎哀求:“不要忘记我们。”我抬起头,想寻找声音来源,却发现广场已不复存在。脚下的大地裂开成无底深渊,荆棘连同那些痛苦面孔一起被黑暗吞噬。我孤立在深渊的边缘,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能触到虚无。四周空无一物,唯有无尽的空虚环绕。

在这片深邃的黑暗中,我终于看清了那个身影——它伫立在广场的废墟中,体型庞大,轮廓狰狞,像块从梦魇中切割出的碎片:皮肤如锈蚀的钢铁,表面布满裂痕和斑驳伤疤,仿佛每道裂口都记载着未解的伤痛;背上长满荆棘,每根荆棘都扎入它的皮肤,又伸展向外,似要牢牢钉住它所有的记忆;双眼深陷,燃着暗红的微光,像深夜里快熄灭的火,却透出不灭的痛苦。怪物的脚步缓慢沉重,每步都让大地震颤,留下深红色印记;手掌宽大如巨石,指尖锋利,仿佛能轻易刺穿一切。我注视着它,忽然意识到,它是,应该是,梦境中的我,记忆与痛楚铸成的我。耳边的低语再度响起:“不要忘记我们。”声音回荡在无边的梦境,像场从未结束的哀歌。我伫立在深渊前,目光落在怪物眼中。那双眼凝视着我,沉默却直抵心底,仿佛在提醒——这些痛苦与恐惧,从未离去。它们只是变成了我的一部分,和我一同前行,化为一道难以挣脱的影子。

我睁开眼,外面依然漆黑一片。翻了身,又再次进入梦乡。

木樨地沉入一片迷雾般的昏黄,天空低垂,像口倒扣的巨钟。地面的影子缓缓蠕动,人群在这钟鸣前的寂静中变得模糊,仿佛天光一颤,便缩小为成千上万的黑色蚂蚁。蚁流涌动,盘旋在街头巷尾,纤细的触须彼此碰撞,无序而惶然。远处传来轰隆低鸣,像是大地深处苏醒的巨物。蚂蚁们顿时停滞,触须不安地颤动,一些冲向前,一些仓皇逃离,而更多的则停在原地,望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巨兽终于现身,它的身躯如同由锈蚀的钢铁拼接而成,每一步都令大地颤抖,脚下是一片破碎的纹路。蚂蚁们仓促地散开,却像被无形的漩涡牵扯,最终只能被挤压回那怪物的影子之下。巨兽轰然迈步,铁板般的足下碾过地面,留下平整如镜的红色印记。那些散乱的蚂蚁,被碾碎成一片片精致的碎屑,与灰暗的液体一同铺展开去,光滑得如同一条深红色的地毯。它蔓延,覆盖街道,延伸至天际尽头,像是为巨兽开辟的礼道。鲜红逐渐浓烈,弥漫着一种不明的光泽。隐隐间,风里传来细微的呢喃,仿佛蚂蚁最后未散去的声音,而巨兽的影子却在血色中越走越远。整个场景像一场魔幻的梦境,无解,无声,唯有那蔓延的红色,在无尽的街道上铺展成看不到尽头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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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初夏的那个梦境,反反复复出现,不同版本,内容大同小异。

春风拂面,鸟语花香。我怀抱着熟睡的婴孩欣怡,从空中缓缓降落,轻盈得如同羽毛,脚步落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眼前,是那熟悉的中央大学大门,心中的学术圣地,厚重而庄严,沐浴在阳光之中,仿佛一位沉默的守卫者。身旁,三岁多的女儿欣悦牵着我的手,踮着脚尖好奇地张望着四周,嘴角浮现出纯真的笑容。妻子走在后方,温柔的轻轻叹了一句:“你们这好美呀。” 带着甜美磁力的声音伴随着柔和的微风,飘散在空气中。我转头望去,看到大门两侧,盛开的鲜花如织锦般铺展开来,缤纷的颜色与四周翠绿的灌木交织,仿佛有人将整个春天撒在了这片土地上。抬头时,视线被一个意想不到的景象吸引——一只猫,高高地站在门口的石台上,睁着黄琥珀般的眼睛注视着我们。它的尾巴像优雅的墨线,在空气中缓缓摇摆,喵喵地发出低吟,好像在向我们打招呼,又像是在宣告它的领域。“走吧,到了。”我轻声说,牵起女儿的小手,慢慢走进大门。

正对大门的花园两旁宽阔的道路边,阳光透过参天的树木洒下斑驳的光影,四周的景象美得不像人间。花园里是密密麻麻生长着的灌木丛,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灌木丛上长满了各种颜色的花,正盛开着,花丛中偶尔闪过几只蝴蝶,羽翼上带着微弱的荧光,仿佛是从神话中飞出的精灵。妻子在身后感叹:“有趣,有创意。”我听着她的声音,心中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这个地方就像是我们心中理想的模样,纯粹、静谧,又充满生命力。突然,一种隐约的压迫感开始在空气中弥漫。脚步稍稍放缓,总觉得有双诡异的眼睛从灌木丛深处窥视着我们。就在此刻,密密麻麻的灌木丛里突然张开,像个神奇的双手,一阵紫色烟雾中,蹿出三个扭曲而狰狞的身影:像是由不同生物拼接而成,浑身覆盖着纠缠的黑色皮肤,像被烧焦的树皮般裂开;眼睛没有瞳孔,只有无尽的黑洞,仿佛要将一切吞噬。它们发出低沉咆哮,声音像撕裂的布匹,让人不寒而栗。

“爸爸,那是什么?”女儿欣悦松开我的手,向怪物的方向迈了一步。“小心!”我喊道,急忙伸手去抓她。然而,为时已晚。最矮小的怪物扑上来,利爪如闪电般抓住女儿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周围的世界骤然变化——那些明媚的花朵像被瞬间点燃,化作黑色的灰烬,随风飘散。苍翠的灌木丛一瞬间枯萎,裸露出扭曲干裂的树根。头顶的晴空突然被厚厚的乌云覆盖,黑色的阴影像潮水一样涌向四面八方,原本清新的空气变得窒息,带着浓烈的腐臭气味。高个的怪物紧随其后,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猛地伸手抓住女儿的头,仿佛玩弄一件脆弱的玩具一般,轻而易举地将她的头从身体上扯了下来。我呆住了,鲜血没有喷涌出来,而是化作一道猩红的雾气,飘向怪物的嘴边。它张开那仿佛能吞噬世界的巨口,将血雾一口吞下。

“不要——!”我拼命嘶吼,想冲上去救她,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力量禁锢,无法动弹。周围的黑暗越来越浓,怪物的身影逐渐融入阴影之中,只剩下我瘫坐在地上,双手无力地抓住空气。耳边传来妻子的哭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隐约。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朦胧,像被巨大的浪潮吞没。猛然间,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胸口剧烈起伏,手心渗满了冷汗。窗外,灰白的天空压得很低,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起身走到窗边,发现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黑猫,它的眼睛闪着幽幽的光,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这段时间老做噩梦,一直觉得可以应对任何局面的我,开始怀疑人生的价值和奋斗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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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校园,周五傍晚,空气中弥漫着微微的潮湿。校区不大,踏进大门,迎面是片绿意盎然的公园。春色褪去后的园区有些凌乱,却并未削减它的生机。草木微微摇曳,仿佛对即将来临的黄昏低语。这片绿地是校园里唯一的休憩场所,晨跑者的步伐和夜归人的低声交谈都曾在这里回响。沿着公园的蜿蜒小路向左走到尽头,便是几年前新建的两层楼食堂。水泥墙的灰色在阳光下显得沉闷,却因旁边宽大的楼梯而多了些生气。二楼的大餐厅总是充满烟火气息,似乎将整座校园的热闹收拢于此。傍晚的风带着一天未消的燥热,吹过楼梯旁的小空地。这里没有网球场,我在这片简单开阔的空地练球已有数年。今天依然如往常一般,拎着网球拍,站在水泥墙前,重复着一次又一次击球的动作。

球与墙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回响。那声音在黄昏的校园里显得格外醒目。我喜欢这种规律,简单的重复。每次球飞回来,我挥拍,击中,推送回去,动作精准而机械。雨水打湿的墙面闪着细微的光,网球在墙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却又很快消失,就像这片校园里的那些擦肩而过的身影。无人对抗,也无人围观。球在空中划过的弧线和墙壁反弹的轨迹,是我唯一的对手。自从开始在这练习,我便习惯了这种孤独。不是没有想过拥有可以对打的人,但从未找到合适的伙伴。于是,我和墙面达成了默契——它从不拒绝我的挑战,也从未让我停止击球。蒙蒙细雨中,远处的钟声响起。我收起球拍,提着它往食堂左后方不远处的青年教工宿舍的方向走去。校园逐渐安静下来,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谈笑。

带着一身汗渍和疲倦,我骑着车飞速驶向校门,在门口附近沿着花园的边缘向左,奔向熟悉的那个典型的北京澡堂子。帘子被来往的人掀开,又重重落下,仿佛一道屏障,将冰冷的世界隔绝在湿热的蒸汽之外。我推门而入,热气扑面而来,像团挥之不去的浓雾,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成半梦半醒的轮廓。澡堂里的热水池嚣张地冒着白雾,水面轻轻起伏,仿佛某种压抑的情绪在表面流淌,发着无声的闷气。池边坐满了人,水池中隐隐约约浮现无数脑袋。他们有的低头搓洗,有的半倚池沿,脸上的疲态在热气中被软化成模糊的线条。有人低声交谈,声音被湿润的空气包裹住,断断续续地飘荡在耳边,像未曾出口的叹息。赤条条的我挤出一个空挡,缓缓滑入热水池。水温烫人,却让躯体感受到种难得的高温洗礼,带着包容的暖意,将紧绷了一天的筋骨完全裹住。这片浑浊的水面,仿佛是片短暂的逃离之地,容许人们将压抑与疲惫悄然隐匿,任由它们在水下无声扩散。我闭上眼,感受着高温水粒子的拥抱,水流轻轻的拍打皮肤。似乎一切的烦忧都能在这氤氲的雾气中稀释。然而,水面偶尔起伏的细微波纹,却总像某种暗示,提醒着人们表面下隐藏着不可见的暗涌。

没有人为搓背,只能笨拙地抓起搓澡巾,在背后胡乱擦拭几下。动作僵硬的瞬间,手臂传来的酸涩让我意识到,这份片刻的放松依然是不完整的。雾气弥漫中,偶尔有人轻轻哼起小调,那微弱的声音仿佛一根细线,努力支撑着压抑中的人们找到一丝轻松的出口。泡得差不多了,走到淋浴区,站在水流下。温热的水珠从头顶滑落,像一场无声的泪雨,轻轻流过脊背,将汗水和心绪一同冲刷干净。这片刻的冲刷,像是在用热水消解某种无形的重压,虽无法彻底净化,却也勉强让人喘过气来。眼前的水汽越发浓厚,淋浴喷出的水流在地面上汇成细小的溪流,蜿蜒着向前流去,最终消失不见。那一刻,抬起头,看着水珠在雾气中闪烁,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念头:或许,这些水流和我一样,都在寻找出口,只是,它们尚未找到,而我也未曾找到。

夜色低垂,校园的灯光昏黄而稀疏。从澡堂出来,骑着自行车穿过安静的小路打道回府,满身的暖意被晚风轻轻吹散。刚走到校门口附近右侧的宿舍入口边,模模糊糊地看到几个身影在路中间停驻。昏暗的光线下,她们的轮廓与杂乱无章停放的自行车融成一体,像是夜色中一幅凌乱的剪影。三位年轻女子,二十出头的模样,站在自行车间的窄道里,你一言我一语,带着轻声细语中的烦躁。看上去,她们的神态中有种异样的不安与陌生感。我不得不下来,推着车子小心穿过狭窄的通道。这时,一声沙哑的咳嗽在寂静中响起,断断续续地回荡,带着隐隐的疼痛感。我循声望去,昏暗中,一个站在旁边的女人轻微弯着腰,抬手掩着嘴。她的咳嗽如此用力,仿佛要把胸膛里的部件撕裂出来。我停下脚步,隐约听到她们的对话里夹杂着几个零散的词:“天津、福特、没找到。”声音模糊,像散落的拼图,拼凑不出完整的意义。

我推着车向她们靠近。咳嗽的女子站在几米外,夜色与雾气像层薄纱遮住了她的脸。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嘶哑和无力,仿佛已经咳嗽很久。直觉驱使我开口:“感冒了?要药吗?”我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突兀。女子没有回答,倒是站在她旁边的,带点挑衅口吻说:“给弄点?”语气中夹杂着调皮和试探,就像位守护者不动声色地审视着面前的陌生人。“喔,外地?”我边推测着她们的身份边回应,“这时也不好买,要不给送些来?”话一出口,意识到自己语气里流露出的关切。这是出于习惯——作为老师,照顾学生仿佛是本能,而这个学生宿舍我也时常光顾。夜色中,她们的脸仍然被模糊的影子遮盖着。咳嗽的女子微微抬头,声音带着沙哑与一丝谢意:“那……谢谢你了。”短短几字,有些无力,却依然透着几分倔强。我没再多说,骑着车快速回到宿舍。翻找了一阵,拿了些感冒药和治咳药水,匆匆赶回。她们仍站在那,身影被微弱的灯光拉得长长的。我递上药轻声说:“吃了试试吧,应该会好些。”她接过药,没有再多说话,咳嗽的女子低声道谢。我点点头,转身离开,耳边传来她们的轻声讨论,像是远处风声中的絮语。我没有回头,推着车一步步消失在夜的深处,只留下一点微妙的涟漪,在这昏暗的夜里轻轻荡漾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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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学校的舞会厅灯火通明,校食堂二楼的大餐厅此刻被挤得满满当当。音乐在空气中回荡,舞池中央涌动的人群像潮水,明暗交替的灯光洒在他们的身上,折射出一个个模糊而鲜活的身影。站在门口,我眯着眼扫过拥挤的场景,隐约看见靠墙一角,三道熟悉的身影站。她们没有加入舞池的欢腾,而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随意地落在跳舞的人群中。咳嗽的那位,今天显然好了许多,声音不再嘶哑,动作中也多了几分轻松。我沿着人群边缘费力地挤了过去。手肘碰到陌生的肩膀,脚下的步伐不时被人潮绊住,拥挤的空气中满是汗水与香水的混合气息,令人微微眩晕。好几次,我都被迫停下脚步,调整方向,费了好大劲才终于走到她们面前。近看之下,她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神情中透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温和而平静。咳嗽的症状似乎减轻了许多,只是眉间还残留着低烧的倦意。

“好点?”我稍稍俯身,实际上是在高吼,却感觉在尽量压低声音,以免被音乐盖过。她微微一怔,抬头看向我,像是努力从嘈杂的背景中辨认出我是谁。片刻后她点点头,轻声说:“好多了,谢谢。挺管用的。” “那……怎么不跳舞?”我指了指舞池,那里的人群正随着音乐旋转,充满青春活力。她轻轻笑了笑,语气中透着些无奈:“有点累,还有点低烧,跳不动。”

灯光在她的眼睛里跳动,像舞池中的人影那样忽明忽暗。我突然觉得,她静静站在那里,比舞池中那些活力四射的人更加鲜明——一种安静的存在感,像夜色里的一颗孤星,带着一丝遥远的温暖,却不主动靠近。我没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退到一旁,靠着墙站定。音乐继续回荡,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身影移动。她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舞池,偶尔垂下眼,像在思索着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想。这喧闹的夜晚,在她身上竟然有种奇妙的安静。

初恋结束两年多,我孤身一人。朋友们热心张罗着介绍,从同事到朋友的妹妹,再到朋友妻子推荐的“优秀女性”,名单不断更新,然而没有一个能让我真正心动。初恋,坦白说乏善可陈:容貌平平,智力一般,外加她妈常表现出的优越感和无处不在的肤浅与低俗,让我对我们间的感情慢慢失去期待。男人的心动,总是奇怪而不可捉摸。它可能在某个转身间突然启动,可能是一句无意的问候,也可能是某个眼神中的光。然而,这次与她的偶遇,我并没有抱任何期待。陌生人,偶然出现的过客——这样的过客,遇过太多。只是那夜昏黄的灯光下,她掩嘴咳嗽的模样,竟在不知不觉中留下了些许痕迹。

其实,我很少去澡堂泡热水澡。对我而言,那地方总显得拥挤而浑浊,热气蒸腾中夹杂着太多汗水与疲惫的味道。每栋宿舍的每层楼都有公共浴室,一个用水泥堆砌成的小房间,吊着几个生锈的水龙头,哗啦啦流出的只有刺骨的冷水。对我这个南方人,北京的冷水带着冬天特有的寒意,像刀刃一样锋利,却依然有许多人对洗冷水澡乐此不疲,即使是在大雪纷飞的寒冬。相比之下,公共浴池总是人声鼎沸。那个热水池,总是挤满了光着身子的男人。他们彼此搓着背,水花四溅,笑声混杂在水声与蒸汽中,仿佛能带走身上污浊,也能洗去疲惫。我总觉得格格不入。乐在其中的他们,似乎拥有某种我无法企及的轻松与自在,而我却始终被种不知名的距离感包裹。这栋宿舍楼住着的,多是和我一样的青年教师。二十几出头的年纪,楼道里弥漫着青春的随性与无序。脚步声、说笑声、门开关的声响交织成了一种隐隐的律动,让人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一场喧嚣的年华。在这样的氛围中,我依然觉得孤独。生活像是条河,缓缓流淌,而我却站在岸边,始终没有被卷入。然而,那天的邂逅,却像片落叶轻轻飘入水面,引起不易察觉的涟漪。虽然,那时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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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星期后。中午的阳光透过薄薄云层,柔和地洒在食堂门口,带来一丝初春的暖意。我缓步走向食堂,心情轻松。平日里,总是从侧门进入,沿着靠近露天阶梯的墙边,那里安静、方便,又近得让我习惯性地忽略正门。而今天不知为何,竟选择了从正门进,也许是偶然,也许是潜意识里期待着什么。在人来人往的门口,一眼看见手里拿着饭盒的她。低着头,步伐缓而散漫,像是在踱步,又像是在寻觅什么丢失物,朝着食堂大门走去。那一刻,拥挤的人群变得模糊,她的身影却无比清晰。她的神态带着几分恍惚,似有若无的忧思让我不由得想起几周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咳嗽着、模糊在灯光中的身影。我停住脚,仿佛被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吸引。是她,我几乎可以肯定。我迈步向前,靠近。她似乎并没发现我,直到我轻声打招呼才抬起头。一瞬间,那目光中有些许惊讶,但很快便柔和下来,带着种似曾相识的平静。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她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我们便并肩走进食堂。楼上的大餐厅依然是那个熟悉的样子,人声鼎沸,餐具碰撞的声音混杂在空气里,像是场热闹的交响。我们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面对面地吃着简单的午餐。阳光透过窗户打在她的侧脸上,柔和的光影让她看起来多了丝安静的温暖。

“福特班结业了,”她说,语气轻描淡写,却透着一丝告别意味,“准备回天津。” 我微微一怔,原来,她的生活始终在这片不大的校园中穿梭着,已有一年,而我竟从未真正注意到她的存在。也许我们早已在某个路口擦肩而过,也许她的身影曾在我不经意的目光中闪过,却从未留下什么记忆。而此刻,面对面地坐在这张简陋的饭桌旁,那些无数可能的错过,突然在我的脑海中拼接成一幅奇妙的画面。“原来,你一直在这。”我笑着说,带着几分无奈和感慨。“是啊,”她低头拨弄着餐盘里的饭菜,淡淡一笑:相见不相识。她的话让我一时有些失神。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却带着某种深沉的真实感。人群中的我们,原本都是过客,彼此擦肩而过,无声地交错,留下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影子。今天的相遇,也许只是生活的偶然,却在我心里生出一种微妙的感慨。“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这个食堂,”她接着说道,语气轻描淡写,像在说一件毫不重要的小事,“看起来,我们从来没有真正遇见过。” “是啊,”我笑了笑,带着几分自嘲,“缘分不到,就算天天走在同一条路上,也只是擦肩而过。”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淡淡的,却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温柔。我们没再多说,只是安静地吃完。窗外,阳光正好,柔和的光洒在我们之间的桌面上,仿佛将这片刻的静谧刻进了时间深处。那顿午饭并不特别,菜品平常,话语简短。但在我的记忆中,它却留下了一份微妙的暖意。或许并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在那个时刻,我的生活突然被这份偶然的遇见点缀得多了一分温度。我们都不过是过客,而那一天,她的出现,恰好让这条路上多了一点意义。

那段时间,我第一次体会到失望的重量,沉甸甸地,此前,我从未料想过这种情绪会落在我身上。七九年,我十六岁,怀揣着少年特有的热忱和纯粹的信仰,走进大学校门。从数学到管理,再到西方经济学,每次选择都紧随时代需求,那是一个“科学的春天”,我亦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投入到这股春潮中。报效国家,是我虔诚的信念,亦是我生命的底色。我天真地以为,只要足够努力,便能拥抱所有期许中的未来。

二十五岁,我已是顶尖大学的讲师,精英群中的优秀,初尝成功的滋味。第一部学术专著即将问世,杨教授的赞誉仍回响在耳畔:“这本书,当博士论文绰绰有余。”这份认可,让我踌躇满志,带着毋庸置疑的信心参加了锅教授的博士招生考试。所有科目成绩斐然,而那仅有的两个名额,竟只有我一人应考。

然而,等待我的却是无尽的沉默。没有录取,亦没有拒绝,这种突如其来的僵局像一块冰冷的巨石,重重地压在我的胸口。一次名额未满的考试,唯一的考生,却无人问津,这荒诞的现实令我震惊,更令我深深地体会到失落的滋味。曾经的赞美与信任,此刻都变得空洞而虚伪,理想与现实之间,横亘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此前,我对未来的信仰是那样炽热,以至于从未曾怀疑过自己脚下的路。而这一刻,质疑的种子悄然萌发:才华与努力,是否真的能够改写命运?理想与时代的需求,是否仅仅是美丽的幻象?我仿佛站在信仰崩塌的边缘,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曾经支撑着我的信念逐渐褪去光泽,只留下模糊而残破的轮廓。这或许便是我与失望的初遇。那份曾经无比笃定的虔诚,第一次被现实击得粉碎,露出了彻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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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我反复思索着那种难以用常理解释的“逻辑”。这逻辑像一枚青涩的橄榄,苦涩在舌尖蔓延。夜里,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到那个诘问:究竟是为什么?这实在太过悖谬。过去一年多,经济系一直在积极争取我,甚至不惜以毕业生交换。他们急需西方经济学的师资,而我在教学和学术上的声誉已在校园传开。如今,我主动报考,以研究生身份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却视而不见。他们犹豫不决,像有难言之隐。锅教授对萨缪尔森《经济学》的那些批评,恐怕连他自己都难以信服:过于数学化?过于简化?这简直是无稽之谈。用资本论的哲学逻辑去反驳公理化体系的现代经济学,完全是南辕北辙。那么,他又何必如此违心地写作,如此勉强地选择一种他并不认同的生活方式呢?我不得而知。我甚至忍不住猜想,远在大洋彼岸的哈佛、耶鲁的教授们,是否也会抽出时间,来批判我们大学里那陈旧的《政治经济学》教材?去经济系也好,那里有不少出色的女性,或许还能遇到志同道合的知己。想到这里,我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梦境,是现实的折射。我走在灰白甬道里,寂静令人窒息。两侧高大的门紧闭着,门缝透出微光,冰冷的石板路反射着寒意。抱着一摞湿润的稿纸,我敲击每一扇门,沉闷的声音散入无边的空寂。“有人吗?”无人回应。

突然,走廊尽头的门轰然敞开,刺眼的光倾泻而出,一个声音低低呼唤我的名字。我奔向光芒,却在触碰门框的一瞬脚下一空,坠入一座诡异的花园。

花园里,奇花闪烁着金属的光泽,草地冷得像冰。黑猫无声出现,幽绿的眼睛盯住我。“这里是哪里?”我问。它绕着我走了一圈,尾巴划过地面,低声“喵”了一声,声音仿佛从我脑海中响起:“这是未开启的门后。”

花园倏然崩塌,四周变成荒芜沙漠。正中央,一扇悬空的门框浮在半空,没有门板,空洞无物。我站在门前,听到熟悉的低语:“有些门,你不能打开,因为你不在名单上。”

冷风袭来,我从梦中惊醒。东方微白,稿纸上的茶渍晕开,像一扇虚掩的门。我凝视着它,耳边似乎仍回响着那句低语:“你不在名单上。”

一阵冷风吹过,我猛然从梦中惊醒。东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城市还沉浸在睡梦中。我茫然地坐在书桌前,看到手边的稿纸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茶渍,那茶渍的形状,像一扇虚掩着的门。我凝视着那道茶渍,耳边仿佛还回响着梦中的低语:“你不在名单上……”

不久前,杨教授告诉我:你写的《劳动价值的数量分析:资本论的视角》,马上就要发表了,评价相当高,扩充一下,也是很好的博士论文。今天想来,似乎是个大的玩笑:开学几个月之后,我听到了传言:因为资本论考试成绩不合格!

命运似乎总喜欢开一些玩笑。两年多前我硕士毕业,被国家计委选中。当时,他们面向全国选拔既数学和西方经济学均优的研究生,最终只找到两人,我是其一。我放弃了机会,义无反顾地来到了中央大学,觉得教书育人价值更大。当时,计委的条件非常诱人:起步就是全职学英语,通过考试后立刻外派深造,目标直指哈佛、剑桥等名校,主攻计量经济学。

而现在,历史再次将选择权抛给了我,但被放弃的却是自己。没有明确拒绝,没有正面解释,只有一种无声的隔绝。我曾试图触碰这隔绝,但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触及。这种隐形的失落感最终在某一刻爆发,让我看清了背后的荒谬。我站在这场无解的迷局中,第一次意识到,努力、才华,甚至满腔热情,未必能成为通往未来的通行证。有些门,看似近在咫尺,却永远虚掩着。而中国的社会现实,恰恰擅长将这扇门隐藏得天衣无缝。这所自诩为中国最顶级之一的大学,就这份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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