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身影——端纸饭碗的他们

                        

                                                             他们端着纸饭碗

 

         当年我所在的那所乡初中有近三分之一老师是代课的,他们既不像公办的那样端着铁饭碗,也不像民办的端着瓷饭碗,说起来竟像是端了个纸饭碗一样,一个学期结束了,工作就可能结束了。但在我的印象里,他们是那样的精神那样的神气,每每在办公室海吹神聊的是他们,弄出许多花样的也是他们……

          桂三个头不大却手脚勤快,两只不大的眼睛光闪闪的,笑嘻嘻的一时一主意。除了上课还在校长室里外打杂,忙忙碌碌的不是出个消息就是跑来跑去找人。我初到的时候,看到他这么忙觉得很奇怪,语文课也去上,数学课也来顶,小黑板上出通知,大白纸上抄古诗,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一打听,是个代课老师,大概也就初中毕业,但人很精,那一手非隶非楷诸体难符的字倒也有点架势,据说是代课后才跟本校的一位老语文教师学的,大半年时间就独揽一些活计了。原先哪家有个什么事需要写点对联福寿什么的都请那个老语文,一手隶书扁阔大气,在乡村的环境里显得很是古雅,等桂三练出胆气后,有事都找桂三了!一来是桂三没有门槛,伸手就写,只要你张嘴立马就提笔;二来是桂三的字活套,如同其人,似走似跑显精神。有人跟老语文打趣,说教会徒弟打师傅,老语文呵呵直笑。一次学校找个木匠打了个木架子,是用来插欢迎标语之类的方板用的,打好了拿到校长室,大家议论是否要油漆下更好。桂三反应奇快,刚有人提话题,他迅速蹲下身子从一个角落翻出半小瓶的油漆,是上次油漆教室门窗用剩的,顺手就用卷了毛的刷子往架子上刷。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叼着小半截的烟一眼眯着向后左方向偏着头手忙脚乱地刷上好几笔了!那时的我很年轻,不知道留话,脱口就说,怎么刷了这种颜色?什么颜色?蓝色!蓝色不能刷吗?不是不能,而是不好看。大家都往蹲着的桂三望,桂三也呆住了,不知道刷好还是不刷好。他眨眨眼,把烟吐掉,向校长望。校长笑眯眯的问我,刷什么颜色好呀?要刷暖色的,红的黄的都行,这蓝色是冷色,放在校门口欢迎人不合适。得,我这么一来,桂三只好收拾好一切,等明儿校长安排买瓶黄漆来。

          桂三遇到谁都笑嘻嘻的,有时他在用毛笔抄写什么,遇到我就指着他用阿拉伯数字代替汉字某些笔画的地方给我看,这个桂三的确有两把鬼大刀的,他的内心没有什么禁区,是片旷野,想怎么就怎么,不像我走的都是一条条的马路儿。

         大李的个子高,但有点儿瘦,他的谈吐很稳,好像说的都是很靠谱的。他在新疆待过,他透露说有把藏刀收在家里。他的这些流露有时也很吸引我,我那时对边远的风俗民情比较着迷,特希望听些那些地方的生活细节。大李爱干净,秋冬的时候常穿一套陆军服,是较厚的那一种,颜色是黄绿色的,全身显得很利索。冬天上了冻,他穿长筒雨靴来上班,稍远处看,真好像西疆穿马靴的军人。他是上数学,声音比较厚实,学生们说他的课比较精神,比起科班出生的另一位老师来要脆爽些,没有枝枝蔓蔓的东西。那个老师我知道,水平是可以的,就是语言罗嗦,人看起来也有些肉。

          我一直想看一看大李的藏刀,但一直没看到,我相信他真的有。

         老沙,这个俏皮的老头时运不太好,他的班级平均分总是低一些。也许他真的跟不上趟,但他真的需要这一份简直不算工作的工作,他家的田地不多人口多,两个儿子也没什么出路,都指望他这里能挤出点钱来。其实,代课老师的薪金很薄,大约也就是刚分配的公办老师的三分之一。这里的老师绝大部分都要种点田,不然日子没法过。代课老师一般都以种田为主,业余代点课,增加一些收入的同时提升一下自己与家人的地位,不识字的还是尊敬识几字的。老沙有些滑稽,有次与我编在同一组改试卷登录分数,他主动要求报分数我按计算器算平均分,几个分数报下来我很吃惊,一百分的卷子怎么有一百多的分数?好几个分数又是一样的?我失声喊了起来,边上一位大姐说,沙老师的分不会错的,一边说还给了我一个眼神,我凑过去看老沙手里的分数单,奥,老沙口算了相邻的分数之和再报给我,当然也有小小的去零取整。他想早点回家,天都黑了,还十几里的路呢!老沙被我看出了心思,两眼狡黠地望着我咧开嘴笑了,那嘴唇外满是枯草根样的花白胡茬子,他,嘴里还有颗假牙。这个鬼老头,好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算了吧。只是这一次年级排名又是靠后,在周前会上被校长批评了,好像还被扣了点钱。

         小马是个黑皮子,人也单薄,说话很快,带有外地口音。他在安徽长大,他自己讲当初高考结束时很兴奋,与一帮同学几乎天天喝酒,结果开学的时候体检得了肝炎,被退了学!后来念的什么五大生里的一种,回老家这里种田代课谋生了。小马的脑子灵活,他与学校定个协议,包一个班级的课上,一个人至少干两个半的活,钱当然就得的多些。小马人黑偏穿黑色小西服,软沓沓的布料早就无型可言了,可小马穿在身上并不扣纽子,风风火火地来去像是披在身上迷你披风,为他的速度增添了良好的视角效果。

         小马虽然人很爽快,但囊中羞涩,与人交往点到为止,也是不得以而为之。但小马善于发现学生的一些特质,有一位男生在他的课上玩一小块木板上缠着的皮筋,课后小马询问原因,男生说发现板上的皮筋长短不同拉扯回弹的声音是不同的,小马就扯两句面上的话就此了事。学生走后,小马带着满脸夸张的喜悦告诉我,这小东西精溜呢!他还会注意到这种细微声音的差别,不简单!本来不以为然的我也被小马的情绪打动了,是啊,学生身上细微的特质被发现,如有培养的可能也是美事一件,即使不能培养出什么名堂也算是没有忽视学生了。孩子不被成人忽视已经是社会的大进步了。

          右眼是个假眼的老侯个子较矮,走起路来还稍有点拐,然而他却是个有些传奇色彩的人物。年轻时贩八仙桌子卖,一辆破自行车拖四张八仙桌子四更天就出发,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到了一百多里外的市区了!真不知道他这小小的个子是怎么完成的这么大强度的事的。如今在这里代语文,居然还组织学生成立一个文学社,经常与一些报刊联系进行发表,乡野里奔跑的孩子们有了这样的机会如同背阴里的小草忽然就享受到了明媚的阳光!老侯把部分成员发表的小文章抄到学校的宣传黑板上,栏目的名称叫“短笛”。我饶有兴趣地抬头仰望这些文章,老侯一旁浅浅地笑着,左眼眯着却外溢着可以捕捉的光彩,只是右眼呈灰白色一动不动。他说这些只是小刀微风,闹闹洋气。

         老侯的家我还真去过,与几个同事有事路过他的家,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一座三下两上的小楼房,一个很整齐的院子,院子里居然还有个小小的花园,花园里有鸡冠花、月季花什么的,还长着两棵无花果树。这是当时这一片乡村里罕见的场景,简直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我心里对老侯更多了一份敬意,凭他的外在条件能努力到眼前这个样子实属不易,海水的确不可斗量,我长见识了。

         半脸漂亮络腮胡子的大田是教体育的;校长的千金很活泼,也是代课的,教英语;谢顶的老韩很随和,教语文……

         有时想想真奇怪,这些代课的,有的代了大半辈子,有的正朝大半辈子努力,如果哪一天就不代这个课了又能怎样?真的就缺那一点点的钱?人那,对面看人心不透,还真说不清这里面的原因。

 

 

 

 

                                                                     二0一一年十一月十九日二十点

 

 






天地一弘 (2012-06-19 13:02:00)

人,精神好就是快乐!

雨林 (2012-06-19 16:32:35)

我小时候,也遇到过许多这样的老师。从他们那里学到许多东西。 现在还有这样的编制吗?

林玫phoenix (2012-06-19 21:02:53)

一帮多么鲜活的人哪!从外到里散发着强悍的生命力!

海云 (2012-06-19 21:08:11)

民办教师,很久远的名称,那个年代的特殊产品,今天应该没有了吧?

木桐白云 (2012-06-19 22:26:56)

现在还是有代课的,将来可能更多,因为编制可能会逐渐消失,但代课的内涵也变了。

木桐白云 (2012-06-19 22:27:42)

正是这一点一直使我不曾忘记。

木桐白云 (2012-06-19 22:28:16)

逐渐消失中。

木桐白云 (2012-06-19 22:34:14)

所以只要精神不跨就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