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乘云急趋入内﹐只见邝埜端坐在正堂上﹐乘云拱手道︰“小侄拜见邝世伯。”
邝埜放下手中案卷﹐离坐相迎﹐道︰“贤侄﹐这一大早的﹐来见老夫所为何事?”
乘云道︰“邝世伯﹐小侄昨晚遇一怪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邝埜道︰“但说无妨!”
乘云便把昨晚追踪一事﹐详细说了一遍﹐最后道︰“家姊认为此事﹐与那日于世伯所说的地图之事有关联﹐因此﹐小侄前来相禀。”
邝埜听罢﹐道︰“贤侄﹐滋事体大﹐不可乱说。再者﹐那瓦剌与我大明﹐虽名为君臣﹐然则常怀不臣之心﹐一个处理不当﹐便将引发大战﹐实非我大明之福。”
乘云道︰“如此﹐实须小心处置为上。”
正说着﹐于谦走将进来﹐看见乘云在此﹐道︰“贤侄﹐适才衙差言道﹐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乘云道︰“于世伯﹐小侄已将事情向邝世伯禀告了。”
邝埜便将适才乘云所说﹐又说了一遍﹐于谦便道︰“贤侄﹐此事邝大人与老夫都已知晓了﹐你且回去﹐有事再请你过府相商。”转向邝埜道︰“大人﹐适才宫中太监传旨﹐皇上宣我二人进见。”
邝埜听了﹐便道︰“如此﹐马上进宫!”又对乘云道︰“贤侄请回吧。
乘云告辞自回天安楼。邝﹑于二人整顿官服﹐乘了官轿﹐往紫禁城去。到得养心殿外﹐小太监进内通传﹐不一会出来道︰“皇上有旨﹐宣邝埜﹑于谦进见!”
邝﹑于二人便躬着身子﹐进了养心殿﹐只见英宗朱祁镇坐在龙案后﹐司礼太监王振手持尘拂﹐侍立一旁。而礼部尚书胡濙却恭立龙案前。
邝埜﹑于兼上前行了君臣之礼﹐英宗道︰“二位爱卿﹐免礼﹐平身。”
邝埜﹑于谦道︰“谢万岁!”站起身来。
英宗道︰“邝埜﹑于谦﹐适才胡濙有表﹐说道今年瓦剌进贡使团已然抵京﹐而使团人数竟达三千人之众﹐按照往年旧例﹐除给予瓦剌各王公﹑贵族赏赐外﹐使团中人亦各有厚赐。然而此次﹐使团人数众多﹐如何赏赐﹐二位可有高见?”
邝埜奏道︰“启禀陛下﹐但依旧例﹐都给予赏赐便行﹐何须再议?”
英宗道︰“虽则我大明国富民强﹐然则三千人之众﹐所费甚巨﹐长此以往﹐也不堪重负。”
胡濙道︰“陛下﹐虽则所费大了些个﹐然而﹐此乃先例﹐不宜更改﹐以免被那瓦剌看小了本朝。”
王振突然发话道︰“你等这么说﹐全无替皇上分忧之心﹐我大明的财物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皇上﹐依老奴之见﹐不如就削减其半﹐打发使团回大漠去吧。”
那王振本是落第秀才﹐后中举人﹐自阉入宫﹐受英宗重用。初时张太皇太后及三杨在时﹐尚不敢嚣张﹐后来﹐张太皇太后及三杨次第辞世﹐王振便勾结内外官僚﹐擅作威福。
于谦平日里对王振作为甚为不满﹐此时见他插手朝政﹐一把无名业火升将起来﹐大怒﹐上前一步﹐戟指王振﹐亢声道︰“王振﹐皇上与大臣商讨国是﹐你一介阉人﹐怎敢放肆﹐妄议朝政?”
王振被于谦一喝﹐恼羞成怒﹐尖着嗓子道︰“大胆于谦﹐竟敢在皇上面前咆哮!”
英宗望了王振一眼﹐不悦地道︰“王公公……”
王振一看英宗脸色不对﹐立马就躬着腰﹐退到英宗身后﹐不敢再发一言。
英宗脸色稍霁﹐道︰“三位爱卿﹐王公公所言﹐亦不无道理﹐你们下去商量一下﹐看看如何削减赏赐﹐将方案上奏于朕。”
英宗既已开金口﹐胡﹑邝﹑于三人只得躬身道︰“臣遵旨。”
王振嘴角一撇﹐轻蔑地望着于谦﹐于谦却是敢怒而不敢言。于谦狠狠瞪了王振一眼﹐与胡濙﹑邝埜躬身退出大殿。
出了养心殿﹐胡濙叹道︰“二位大人﹐那王振恃着皇上恩宠﹐把持朝政﹐如此下去﹐必然误国﹐如之奈何?”
邝埜道︰“昔太皇太后在日﹐王振奸阉怎敢如此妄为?”
于谦道︰“即便太皇太后驾崩﹐尚有三杨可以钳制﹐辅佐皇上。唉……现今却是无人能制。”
三人唏嘘一番﹐自去商讨赏赐瓦剌使团之事。
却说王振待胡濙等三人去后﹐便对英宗道︰“皇上﹐那于谦如此犯上﹐怎么也不治他之罪?”
英宗道︰“先生﹐今日朕与大臣相讨国是﹐汝却不便插口。汝亦知于大人脾性﹐怎好与他冲撞?这便是你的不是了﹐你要朕怎么治他之罪?”
王振一听立马就道︰“是是﹐奴才该死。还是皇上英明!”
英完道︰“好了﹐下不为例!先生也有多日不曾回府了吧?朕就准你二日假﹐回府去休息吧。”
王振跪下道︰“谢皇上隆恩。”磕了几个头﹐当下辞了皇帝﹐带着两个心腹小太监﹐乘一顶小轿﹐出了紫禁城﹐回到城东自家豪华府第中。
不到两个时辰﹐王振出宫回府的消息便传了开去﹐京中官僚﹐络绎不绝地到府拜见﹐有送金银的﹐有送珠宝的。不是求升迁就是求补缺的;也有求诉讼官司的﹐不一而足。直过了戌时﹐王振才打发了一众官僚访客﹐回到卧室中﹐却叫小太监将所收礼物﹐尽数搬到房中﹐关了房门﹐独自在灯下把玩那些金珠宝贝。
突然﹐一个黑影闪将进来﹐低声道︰“公公好雅兴!”
王振抬头一看﹐吓了一跳﹐道︰“你怎地来了?”
黑影道︰“闻说公公回府﹐在下自然要亲自登门拜谒了。”
王振道︰“你好大胆!此处耳目众多﹐不是你轻易出入之处﹐尚被官家发现﹐咱家身家性命不保。”
黑影道︰“公公勿忧﹐你府中众人﹐在在下眼中﹐便如草人木鸡一般。怎奈何得了在下?”
王振道︰“既已来了﹐所为何事?请坐下说话。”
黑影道︰“我家主人前所承诺之事﹐今已办妥。”从怀中摸出一卷纸来﹐递给王振﹐又道︰“此乃蔚州城外五百顷良田之地契﹐请公公过目。”
王振大喜﹐将地契接过﹐细细地看了数遍﹐这才小心地纳入怀中﹐道︰“令主人对咱家如此恩遇﹐咱家日后定当厚报!”
黑影道︰“我家主人富可敌国﹐些须财物﹐公公不必记挂在心。我家主人只是想结交公公这等万世无一的英雄豪杰。”
王振道︰“言重了﹐言重了。令主人但使得着咱家处﹐只须派人捎个话儿就行。”
黑影道︰“公公之言﹐在下先代主人谢过。时辰不早﹐在下就不打扰公公了。”一拱手﹐只一转身﹐人便不见了踪影。
王振待黑影一走﹐这才长抒一口气﹐定了定神﹐又从怀中取出那地契来﹐看了又看﹐将它放在一只锦盒里﹐摆在床头﹐这才宽衣睡去。
却说那黑影出了王振府第﹐一路窜高伏低﹐穿房越脊﹐来到西城墙根﹐听得更鼓已过子时﹐看看四下静悄悄的﹐守墙士兵都已打盹﹐从腰间取出飞抓﹐往城墙上一搭﹐试试搭得牢实了﹐双手互换﹐沿绳而上﹐只一会功夫﹐攀上城墙﹐取下飞抓﹐飞身跳下城墙﹐借着夜色﹐往西山而去。
不一会﹐来到西山偏僻之处的一座庙宇前﹐黑暗之中隐约可见“无相寺”三字牌匾挂在门楣上。黑影拾阶而上﹐到了寺门前﹐突然两个黑衣人闪身出来﹐拦住去路﹐其中一人低声喝道︰“什么人?”
黑影道︰“天佑大夏。”
黑衣人松了口气﹐答道︰“混一九州﹐原来是豹将军。”
豹将军打个手势﹐黑衣人又复隐入黑暗中。那寺门却无声无息地打开了﹐豹将军径直走将进去﹐来到大雄宝殿﹐跳上佛座﹐转到佛像背后﹐在佛像背后一按﹐一道暗门悄然打开。豹将军进了暗门﹐只见一道石阶通往地下﹐豹将军顺阶而下﹐门就在身后自动关闭了。走了十数级石阶﹐一条甬道不知通往何处﹐甬道两侧插着火把用以照明。
豹将军走到甬道尽头﹐又在墙上按了一下﹐一道暗门应手而开﹐只见里面是一间极大的暗室﹐灯火通明﹐正中虎皮交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赫然就是甘家庄庄主甘开熙!甘开熙跟前两旁﹐各有四张座椅﹐右边座椅上坐了三个人﹐左边座椅上坐了两个人﹐一个正是甘家庄上的陈嗣汉﹐另一个却是甘家乘龙快婿张天佑。
豹将军拉下蒙面黑巾﹐露出一张白晢的脸﹐那豹将军生得五官端正﹐约莫二十五﹑六年纪。走上前去﹐向着甘开熙抱拳道︰“启禀父亲﹐孩儿已顺利办完差事﹐对方承诺﹐必有厚报。”
甘开熙点头﹐满意地道︰“好好!继祖﹐你且坐下。”
甘继祖依言走到左边第一个座椅上坐了。双眼望着甘开熙﹐只等他发话。
甘开熙扫了一眼座中诸人﹐轻咳一声﹐道︰“诸位﹐今晚招你等前来﹐本座有要事相告。”
在座六人齐声道︰“请帮主示下!”
甘开熙道︰“本帮自开帮以来﹐潜心经营﹐今外结强援﹐内实兵马﹐已然颇具实力。先帮主陈德寿﹐呕心沥血﹐为本帮打下基业﹐不幸中途弃我等而去﹐临终前遗言由本座继任大位。本座自继任以来﹐朝亁夕惕﹐夙夜匪懈﹐致有今日。那朱明当日﹐以阴谋诡计﹐歹毒之手段﹐尽灭我汉﹑周﹑夏三国﹐使我三国后人﹐颠沛流离﹐骨肉离散。朱明既得天下﹐却又尽杀功臣﹐暴戾天下﹐实在是人神共愤﹐天下人莫不恨之入骨!今朱明子孙朱祁镇﹐宠信奸阉王振﹐怠政失德﹐为天下所弃。正是我等殄灭朱明﹐裂土复国之大好时机。不出数月﹐朱明必与瓦剌相争﹐那时﹐我等顺应天时﹐推波助澜﹐必可一举而得天下。诸位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正是其时也!”
众人被甘开熙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磨拳擦掌。只见右首第一张座椅上的汉子道︰“我飞龙旗众将士﹐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就请帮主下令吧!”
第二张座椅上的汉子道︰“我飞虎旗随时可以出动!”
第三张座椅的人道︰“飞熊旗也已准备好了!”
这边甘继祖道︰“飞豹旗早已按父亲之意﹐潜伏于京中各处﹐随时策应。”
陈嗣汉冷冷地道︰“飞彪旗随时候命。”
张天佑道︰“泰山大人﹐家父也已准备好了﹐保证粮草﹑铠甲﹑器械供应!”
甘开熙点点头﹐道︰“很好!飞龙旗祖伯亁﹐飞虎旗闻过﹐你二人到大同一带准备;飞熊旗边策﹐你到京城四周准备。飞彪旗陈嗣汉﹐你随天佑到江南﹐将粮草﹑铠甲﹑器械秘密运回此处。继祖﹐你飞豹旗于京中暗暗准备﹐各处总兵﹑官员中好生打点。”
六人齐声应道︰“属下遵命!”
“本座明日起就往瓦剌﹐你等各自行事﹐等本座消息一到﹐便即动手。”
六人又齐齐道︰“是!”
甘开熙一挥手﹐众人便站起身来﹐鱼贯而出。却听甘开熙道︰“嗣汉﹐你且稍待。”
陈嗣汉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甘开熙招招手﹐领着陈嗣汉进了一道暗门﹐来到一个密室里﹐只见正中一个香案上﹐供着一个牌位﹐上书︰先帮主陈讳德寿灵位。
甘开熙从供桌上拿了六支香﹐在烛火上点燃了﹐将三支香递给陈嗣汉﹐自己拿了三支﹐道︰“嗣汉﹐给你父亲上香吧。”
二人在牌位前三躹躬﹐将香插在香炉上﹐甘开熙转身对陈嗣汉道︰“嗣汉﹐本帮乃令尊生前手创﹐其时你年纪尚小﹐很多事情﹐令尊尚不及告知于你。今日﹐我等举大事在即﹐为叔的就细说你知。”
陈嗣汉躬身道︰“请叔父训示。”
甘开熙道︰“嗣汉﹐八十多年前﹐”天下大乱﹐天下英雄群起﹐皆欲驱除蒙元﹐复我汉统﹐其时最为著名的义军有韩林儿﹑陈友谅﹑张士诚﹑明玉珍﹑朱元璋﹑徐寿辉﹐后来蒙古鞑子气数将尽﹐仓惶北逃﹐这数路英雄便各自称王的称王﹐称帝的称帝。徐寿辉于汉阳称帝﹐国号天完;陈友谅于武昌称帝﹐国号汉;张士诚于苏州称帝﹐国号周;明玉珍于重庆称帝﹐国号夏;韩林儿在亳州称帝﹐国号宋;朱元璋则在应天府称吴王。
这几路英雄﹐各拥雄兵﹐其中以汉主陈友谅之势力为最。汉主招朱元璋归附﹐那朱元璋表面答应﹐却暗中勾结残元兵马﹐夹击汉军﹐致使汉军腹背受敌﹐于鄱阳湖一战﹐全军覆没﹐汉主陈友谅战死。经此一役﹐朱元璋实力大增﹐威震天下。不过三数年间﹐朱元璋击败各路英雄﹐夺得天下﹐建国大明。
其时只有明玉珍的大夏尚未被灭﹐而明玉珍已然驾崩﹐传位长子明升﹐朱元璋便派大将汤和率领大军﹐围困重庆﹐明升年幼﹐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只得出城投降。可恨那朱重八﹐将明氏孤儿寡母遣送至高丽定居﹐从此不得再回中原。
明玉珍次妻林氏﹐于重庆失陷前﹐抱着次子明重逃至甘肃﹐不得已以地为姓﹐改姓了甘。”
陈嗣汉插口道︰“原来叔父便是那夏主明玉珍之后?”
甘开熙道︰“正是!而你﹐却是汉主陈友谅之后﹐天佑则是周主张士诚之后!”
陈嗣汉听罢﹐浑身一震﹐道︰“原来如此!”
甘开熙道︰“当日为叔的与令尊一见如故﹐遂结为兄弟﹐以图东山再起﹐令尊与为叔的击掌为誓﹐共图大业﹐事成之日﹐平分天下﹐裂土而王。”
陈嗣汉听罢﹐泪流满脸﹐跪下道︰“叔父﹐小侄定必追随左右﹐以继先父之志!”
甘开熙将陈嗣汉拉起﹐又道︰“嗣汉﹐为叔知道你对为叔将怀春许配给天佑甚为不满﹐虽然当日为叔与令尊有指腹为婚之约﹐然而﹐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为叔之所以将怀春许给天佑﹐皆因张家富可敌国﹐必可予我等大业以强力臂助。因而﹐为叔只好忍痛割爱﹐委屈你了。”
“叔父﹐小侄现今一切都明白了﹐实在是难为叔父了。”
“好好!他日贤侄裂土建国﹐登基称帝﹐天下女子﹐任你宠幸。此时虽一时失意﹐又怎知不会苦尽甘来?”
“是﹐叔父教训的是。”
“嗣汉﹐此次为叔派你随天佑前往江南﹐小心行事﹐不可失了礼数。另外﹐更要取得张家信任﹐帮中机密之事﹐不可让张家知晓太多﹐以防不测。”
“是﹐叔父但请放心﹐小侄都理会得。”
“如此﹐为叔便放心了。你且去吧。”
陈嗣汉行了一礼﹐道︰“是!小侄去了。”转身出了密室。
甘开熙目送陈嗣汉出了密室﹐嘴角挂起一抺奸笑。随手在香案上一按﹐一道暗门应声而开﹐甘开熙闪身进了暗门﹐走过一道长长的暗道﹐不知走了多久﹐暗道尽头有一道石阶﹐甘开熙顺着石阶往上走﹐往岩壁上一按﹐括的一声﹐头顶现出一个数尺见方的洞口﹐甘开熙跳将出去﹐原来是一个极大的古墓。甘开熙用力一推那墓碑﹐那洞口便自动关闭了。
甘开熙从怀中取出一个金色的面具戴上﹐双足一顿﹐人便如一只大鸟一般﹐向前飞掠而去。走了四﹑五里路﹐已然到了官道边﹐甘开熙发出一声夜枭鸣叫﹐不久﹐官道一边便听得马蹄声﹐一个黑衣蒙面人牵着两匹马﹐从黑暗中现身出来﹐走到甘开熙跟前﹐也不说话﹐将一匹马的缰绳递给甘开熙﹐二人飞身上马﹐扬鞕而去﹐不久就消失在黑暗之中﹐只听得马蹄声渐去渐远。
紫禁城﹐奉天殿﹐这日早朝﹐众官毕集﹐在殿外列班等候上朝。只听三声净鞭响﹐殿门缓缓打开﹐当值太监宣道︰“众臣进殿!”
一众官僚﹐整顿官服﹐列队鱼贯而进﹐于大殿中站好。未几﹐只听得太监高声叫道︰“皇上驾到!”
众官便跪下﹐匍伏在地﹐山呼万岁。英宗朱祁镇在司礼太监王振搀扶下﹐步上丹陛﹐于龙座上坐下﹐扫视一眼殿上众臣﹐道︰“众卿平身!”
群臣齐道︰“谢陛下!”然后站立起来。
英宗道︰“众位爱卿﹐可有事启奏?”
只见班部中胡濙出班奏道︰“启奏皇上﹐日前皇上敕令老臣就有关瓦剌使团赏赐一事﹐老臣已与户部﹑兵部二位大人相商﹐拟定方案﹐今有表在此。”说完从袖中取出奏章﹐双手高举过顶。王振便从丹陛走下来﹐接了奏章﹐躬着身﹐送到龙案之上。
英宗就龙案上打开胡濙奏章御览毕﹐道︰“胡爱卿﹐如此甚好﹐照此办理罢!”
胡濙道︰“皇上英明﹐老臣退朝之后便即办理。”
英宗道︰“很好!还有哪位爱卿奏事?”
吏部尚书王直出班奏道︰“启奏万岁﹐臣有本。”
英宗道︰“讲!”
王直道︰“川﹑黔二省官吏﹐通判职缺五人﹐请皇上定夺。”
“王爱卿﹐你可有推荐之人?”
王直道︰“臣己从各处候补官员中选取五人﹐请王皇上御览。”说完将奏本高举过顶﹐王振接了﹐送至龙案上。英宗打开只看了一眼﹐便道︰“准奏。”
王直谢恩归班。户部尚书王佐出班道︰“臣有本。”
英宗道︰“王佐﹐你户部有何事要奏?”
王佐道︰“皇上﹐今年河南大旱﹐饥民数以十万计﹐请皇上开恩﹐令各府县开仓赈济﹐救万民于水火!”
英宗道︰“王佐﹐上月朕不是已下旨赈灾﹐怎么还没办理?”
王佐道︰“皇上﹐上月发付之粮食﹐不足三万石﹐以此赈灾﹐无异于杯水车薪。况且河南附近县府﹐自救不暇﹐更无余粮可出。臣请皇上下旨﹐令江南诸郡﹐调运粮食二十万石﹐以赈灾民。”
英宗沉吟片刻道︰“救灾如救火。王佐﹐朕就着你全权办理赈灾﹐圣旨随后就下达﹐你回去准备罢。”
王佐谢恩归班。邝埜正欲出班奏事﹐于谦从后扯了扯官服﹐邝埜便停了下来。英宗道︰“还有哪位大臣奏事?”
群臣尽皆肃立不动﹐英宗便道︰“那就散了罢。”王振上前一步﹐高声道︰“退朝!”
众官齐齐跪下﹐山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英宗退朝﹐群臣出了奉天殿﹐邝埜回首对于谦道︰“节庵﹐适才为何阻拦?”
于谦道︰“大人是想禀奏那截获地图之事吧?”
邝埜道︰“正是。”
“下官认为不妥。”
“有何不妥?”
“大人﹐那图虽截获﹐却是死无对证﹐以此奏事﹐岂不令皇上震怒?实为不美。”
“节庵﹐还是你所虑周详。老夫失之计较了。”
二人相跟着出了紫禁城﹐各自回府不题。
却说胡濙退朝之后﹐便回到礼部衙门﹐招左右侍郎﹑司务﹑郎中﹑员外郎﹑主事等有职级官吏议事﹐将瓦剌使团赏赐之事﹐细细说了。吩咐制名录﹑定赏赐级别与数目﹐让左右二侍郎克日完备。
不数日﹐各人回报﹐尽皆办妥﹐于是胡濙便带着众人﹐以车马将赏赐之物运至国宾馆中﹐来见瓦剌使团。那瓦剌使者阿拉坦仓一见赏赐物品比往时少了许多﹐心中不满﹐便即不客气地质问胡濙﹐胡濙道︰“本朝今年刚遭天灾﹐一时难以备齐许多物品。此乃皇上圣旨所定数目﹐本官也不可有丝毫更改。贵使不应嫌赏赐多寡﹐实须感念圣恩﹐早早回去复命为上。”
阿拉坦仓以瓦剌语低声骂了一回﹐自知无法可得更多物品﹐一气之下﹐当日就将所得赏赐﹐尽数装载上车﹐也不吃送别酒宴﹐一路骂骂咧咧﹐回瓦剌去了。
阿拉坦仓于路非止一日﹐回到也失八秃儿﹐进见也先﹐于也先跟前哭诉﹐备言大明所给赏赐极少﹐就如打发叫花子一般﹐又添油加醋地说道大明众臣如何那般羞辱于他。也先听罢大怒!便欲起兵。
却见帐后踱出一人﹐一身白袍﹐戴着金色面具﹐正是炎夏帮帮主甘开熙。甘开熙拱手对也先道︰“太师﹐此时出兵却是不妥。”
也先怒道︰“有何不妥?本王雄兵数十万﹐还怕朱祁镇这个小儿?”
甘开熙道︰“太师﹐此时就快入冬﹐大军开拔﹐要调拨粮草﹐准备器械﹐非十天半月可以齐备。又加之此处到那中原﹐路途遥远﹐待大军到得长城﹐也要一个月时间﹐那时早已天寒大雪不利交战。”
也先听了﹐怒火稍平﹐道︰“还是先生所虑周详。然则﹐该当如何?”
甘开熙道︰“不如现今就做准备﹐储备粮草﹐待得开春﹐先令边界兵士对大明疆界搔扰一番﹐引其发兵﹐太师再督大军压境﹐一举而歼其主力﹐再挥兵北京城下﹐那时……”
也先哈哈大笑﹐道︰“好!先生果然好计!”
二人退至帐后密谋﹐且按下不表。
却说乘云自与豹将军夜遇﹐一场打斗之后﹐对城东那宅院日夜监视﹐却不见有任何反常举动﹐一连二十多天﹐赵﹑祝二人也都厌倦了。
这日﹐二人到天安楼中走动﹐玄灵﹑乘云接着﹐二人备言监视之事﹐毫无动静﹐赵不弃道︰“玄灵姑娘﹐是不是俺们所料有误?”
祝一丁也道︰“是呀﹐如若真个有事﹐对方怎能一点动静也没有?”
玄灵尚未开口﹐禤而立便道︰“二位大侠﹐这越没动静﹐可能事情越大。”
玄灵道︰“二位大侠辛苦了﹐此处乃目前为止﹐俺们唯一掌握的目标﹐不论有无动静﹐绝不可掉以轻心。”
赵不弃道︰“姑娘放心﹐俺们也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决计不敢懈怠。”
玄灵道︰“这样吧﹐乘云与禤大哥过去帮忙轮替数日﹐也好让二位大侠喘口气。”
祝一丁道︰“这如何使得?况且龙公子还要到王府中当差﹐怎可再劳烦于他?”
禤而立道︰“祝大侠说的也是﹐不若让不隐大师去吧。”
玄灵道︰“也好﹐就让大师去吧。”
不隐宣声佛号﹐道︰“阿弥陀佛﹐祝大侠﹐你那里可有酒喝?”
乘云哈哈大笑﹐道︰“我说大师﹐别的出家人天天想着的是念经﹐你怎么就天天想着喝酒?”
不隐不答﹐只是低声念佛﹐禤而立道︰“大师放心﹐有俺在﹐就少不了你的酒。”
商议既定﹐禤而立﹑不隐便跟着赵﹑祝二人往城东去了。乘云将四人送走﹐却对玄灵道︰“姐﹐俺往王府去了。”
玄灵道︰“去罢﹐好生小心。”
乘云道︰“晓得了。”出了天安楼﹐往郕王府去。
乘云正走之间﹐却见一个军官﹐四十七﹑八年纪﹐圆眼虬须﹐身高八尺﹐一身戎装打扮﹐腰悬一口腰刀﹐气宇轩昂地迎面走来。
乘云一见这等人物﹐心生好感﹐便欲与之结交﹐立定脚根﹐当街抱拳道︰“这位将军﹐一表非俗﹐在下龙乘云﹐意欲请将军小店同饮一杯如何?”
那军官听得乘云自报名号﹐也立定了脚还礼道︰“某姓樊名忠﹐乃陕西人氏。阁下莫非是出使瓦剌﹐一日之内连败瓦剌两大高手的龙少侠龙公子?”
乘云道︰“在下偶然得手﹐不值一提。”
樊忠大喜﹐二人相跟着进了一家小酒馆﹐樊忠叫道︰“店家﹐休要问﹐只管将你家拿手的菜肴拣好的上便是﹐先拿一坛上等好酒来!”
小二应了﹐流水也似将酒菜端将上来﹐樊忠提了酒坛﹐倒了两碗酒﹐道︰“俺老樊平生最敬英雄﹐龙少侠年少英雄﹐扬威大漠﹐俺老樊敬佩的很!来﹐这一碗俺老樊敬你!”
乘云端起酒碗﹐与樊忠一碰﹐一仰脖子﹐把酒干了﹐道︰“樊将军过誉了﹐在下何德何能?竟然要将军敬酒?在下不才﹐敬将军一碗。”二人又对饮一碗。
樊忠道︰“闻说龙少侠跟随天使出使瓦剌﹐与那瓦剌高手相较﹐连胜二场﹐此事在京中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俺老樊听了﹐心下好生爱慕﹐只是无缘得识尊颜﹐今日天幸得见﹐实慰平生!”
乘云见樊忠耿直爽快﹐乃性情中人﹐于是也不再过谦﹐将当日与格日乐图比试及与那李哲俊相斗之事﹐一一细说了一遍﹐一个说得精彩﹐一个听得入神﹐不觉之间﹐早添了二坛酒。
樊忠听到精彩处﹐不绝口地赞叹﹐待乘云说完﹐樊忠道︰“精彩!老弟功夫如此高强﹐那二人不败才怪哩!”却是将称呼都改成老弟了。
二人淡得投契﹐自然就将话题扯到武功上﹐樊忠道︰“不瞒老弟说﹐老哥哥现为御前禁军护卫﹐善使一柄铁锤﹐重三十六斤﹐虽说功夫不算上乘﹐但于万马军中﹐也敢杀个七进七出。”
乘云道︰“将军能使如此沉重的兵器﹐必然英勇无比。日后若有机缘﹐定必请将军演练一番﹐也好让在下见识见识。”
樊忠忽然道︰“老弟﹐怎么还将军长将军短的称呼?你我甚为投缘﹐你就叫俺老樊一声老哥哥﹐也不为过。如若不弃﹐咱就结拜为兄弟﹐如何?”
乘云道︰“尊敬不如从命!老哥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说罢离座﹐向着樊忠拜了四拜。樊忠也离座﹐回拜了四拜﹐这就算是结成兄弟了。
拜毕﹐二人哈哈大笑﹐又对饮了数碗酒﹐樊忠道︰“兄弟﹐现今你作何营生?居于何处?”
乘云道︰“哥哥﹐小弟现在京中有一座天安楼﹐做的是这酒肆的营生;后来得郕王爷青睐﹐现聘为王府护卫。”
樊忠道︰“好好!说起护卫﹐老哥哥几乎忘了﹐今日乃俺入值﹐时辰不早﹐老哥哥要赶紧进宫去。”
乘云道︰“哥哥不说﹐小弟也高兴得忘了﹐小弟也是要到王府中当值。”
二人相视﹐哈哈大笑﹐将酒都喝光了﹐然后乘云会了钞﹐走出店门外﹐珍重道别。乘云邀约樊忠﹐数日后到天安楼相会。樊忠应了﹐洒开大步﹐往紫禁城去了。
却说乘云别了樊忠﹐自往郕王府去。到了王府﹐左栖凤接着﹐道︰“王爷正在书房中等你哩。”
乘云道︰“左兄﹐适才在街上遇见熟人﹐便相邀饮了数杯﹐因此耽搁了﹐请左兄恕罪则个。”
左栖凤道︰“龙兄休要客气﹐些须小事何足挂齿?”
乘云谢了﹐道︰“今晚小弟当值﹐左兄这就回府歇息罢。”
左栖凤道︰“好!这就全交托给龙兄了。”
二人拱手而别。乘云便往书房中去﹐只见郕王正在书房中看书﹐乘云上前道︰“属下参见王爷。”
郕王放下手中书本﹐道︰“乘云﹐这里左右无人﹐就不必自称属下了。”
乘云道︰“是﹐王爷哥哥!”
郕王道︰“听外间传言﹐皇上将瓦剌使团之赏赐减半﹐可有此事?”
乘云道︰“是﹐小弟听于大人说过此事。”
“嗯!只怕此事不简单﹐皇上怎会如此吝惜财物?”
“听说是司礼太监王振怂恿皇上﹐因而皇上下旨﹐减去一半的赏赐。”
“这个王振!”郕王只说了一句﹐心中有所顾忌﹐便转而道︰“乘云﹐近日可遇到什么有趣之事?”
乘云道︰“王爷哥哥﹐小弟正要跟您说哩。适才来府之时﹐在路上遇见禁军护卫樊忠﹐小弟与之相见恨晚﹐便在小酒肆中喝了几碗酒﹐因此来迟了。”
“哦?为兄的听说这樊忠力大无穷﹐善使一柄铁锤﹐十分英勇。你能与之相交﹐甚好!”
“王爷哥哥也听说过此人?”
“那年太皇太后寿诞﹐召为兄的进宫﹐为兄的先去拜见皇兄﹐其时樊忠正在宫中当值﹐因此见过。”
“王爷哥哥﹐小弟已然邀约樊将军﹐得空便至天安楼﹐切磋武功﹐不知王爷哥哥肯赏脸光临否?”
郕王双目放光﹐却说︰“这恐不妥。先皇有旨﹐皇子皇孙﹐不得私自结交近臣。还是不去了罢。”
“那就等小弟与之切蹉毕﹐回来再说与王爷哥哥听罢。”
“只好如此了。乘云﹐那日听芄兰这个丫头言道﹐令姊武功甚高﹐尤在你之上﹐此话当真?”
“家姊聪明伶俐﹐甚得家师及各位师娘宠爱﹐所有武功﹐尽皆倾囊相授﹐加之家姊勤练苦学﹐武功自然比小弟高的多了。”
“好好!乘云﹐本王府中女眷甚多﹐你与栖凤等人又不便入内﹐因此﹐本王意欲请令姊来府照看女眷﹐你看可好?”
“这……”
“乘云﹐如若有甚难处﹐但说不妨。”
“王爷哥哥﹐家姊虽一介女流﹐但心气甚高﹐平素﹐除师父师娘﹐不愿屈居任何人下。只恐家姊并无意应召。”
“令姊果然是女中豪杰!也确实是委屈了她了。此事就暂且不议了。”
乘云道︰“是﹐谢王爷哥哥体谅。”
郕王甚是失望﹐低了头不知在想什么。乘云见状﹐便道︰“王爷哥哥﹐小弟还须巡察府中一番﹐如无他事﹐小弟就告退了。”
郕王挥挥手﹐道︰“去罢。”
乘云躬身退出书房﹐自去巡察王府各处。
郕王朱祁钰待乘云离去﹐便独自呆坐书案旁﹐眼前浮现玄灵娇美容颜﹐一忽儿是潭柘寺初见时﹐玄灵女扮男装的英姿飒爽;一忽儿是王府相谈时的温婉娇柔。郕王想一回叹一回﹐拿起桌上酒壶﹐自斟自饮了数杯﹐口中吟道︰“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念的正是宋朝柳永的蝶恋花一词。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郕王一咏三叹﹐不能自己﹐正伤感之际﹐却听门外一个声音叫道︰“王爷﹐奴婢侍月﹐参见王爷。”
郕王道︰“进来罢。”
侍月轻移莲步﹐进来跪下道︰“王爷﹐更深了﹐王妃娘娘请王爷就寝。”
郕王道︰“知道了。你回去吧﹐就说本王略感不适﹐让王妃早些安歇﹐不用等本王了。”
侍月福了一福﹐不敢多言﹐只说了声︰“是﹐奴婢告退。”便自去了。
郕王苦笑一下﹐又独自喝了几杯﹐不觉有些困倦﹐便伏在书案上。不一会﹐只听得一阵风声﹐书案前立了一人﹐身着龙袍﹐面目却看不甚清楚。郕王一惊﹐问道︰“汝乃何人?深夜来此﹐意欲何为?”
正是︰梦里兆示岂无由?只因战鼓动地来。欲知那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上一篇文章:《御寇群英录》 第二十一回 另有所图郕王聘护卫 深夜追踪乘云遇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