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背影——倒插门的小队会计

 

                                                                       倒插门的小队会计

 

         倒插门就是入赘,做了上门的女婿。庄子里有一户李家,连生几个女儿没有儿子。这在当年的乡村是件软事,女儿一出嫁这个家就断了生机,就是被判了绝户,这是极难忍受的一件大事,何况老来体弱身边无人照料心中难免凄惶。乡人在遇到这样的情况时一般在两个阶段采取两种方法,一是女儿出生时给起一个吉利的名子,比如叫小七,寓意天上有七个仙女,到此打住,该来男的了;或者叫小八,说是小了巴,也就最后啦,别再来啦!第二阶段就是女儿成年后招各女婿上门。至于抱养或过继那是逼不得已的法子,不到万般无奈不会如此的。

         这李家大概也就四个闺女,这小的就叫小八。前面三个姐姐都嫁了出去,小八也已经长大,却没人敢提亲。大家都明白,这李家不可能再把这个女儿嫁出去的。小八自己也明白,难以甘心却又奈何不得,因为说个上门的女婿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在传统的意识里,做个上门的女婿是不体面的,一个男人到女方成长的环境里生活很难保持男人的尊严。如果不是条件很差,哪一家父母会同意儿子到别人家里生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男儿家整日里低头还会有豪气吗?但小八又能怎样呢,肯定不能置年迈的父母于不顾。在这矛盾的心理中小八姑娘一边跟大伙到田里干活一边踏实地吃饭睡觉,少与人打连少掺和别人的事。

           家乡的用语很讲究,单字一个“爷”是指父亲,双字“爷爷”是指父亲的父亲,但实际并不这么说,一单字“爹”就完成了父亲的父亲的指代。小八的爷身体并不强壮,据说年轻时也曾贩过牛,有了集体后就负责伺候小队上的十来头牛,先是黄牛多,后来旱田改水田了,水牛就多了起来。黄牛适合耕旱田,水牛劲大能下水,适合水田耕耙。养牛不算重活,但得在牛房过夜,要防有人破坏。一般的人哪里会愿意伺候牛,谁不在家自在啊。所以,老李头就成了众人眼里的窝囊,何况这老李没儿子?没儿子就意味着没有翻身的机会,永远就这么着了。这就是现实,现实逼到眼前的时候是极其残酷的,因为生存的空间已经缩到了极限。人与人在一起的时候,如果剥去一些道德意识还能剩下些什么呢?小八的妈是个小脚老太,也许经历的风雨过多,颤巍巍的整日里只是在自家的屋前屋后忙活,扫地煮饭,喂鸡摆弄小菜园子。她是很会做饭的,经常煮豆瓣稀饭玉米渣稀饭做胡萝卜丁干饭番瓜丁干饭,这在庄子是少见的,大家都没什么空,口粮也不富裕。但小八姑娘不肯老实地趴在桌上吃,喜欢端了碗坐到东山头的树荫凉里吃,偶尔有人走过打声招呼笑上一笑,一付坦然的样子。

         小八姑娘相亲了,一顿饭功夫,全庄基本都晓得了。这个男的家里弟兄六个,这是老五,家里穷,愿意倒插门儿。据说还识几字呢,在家做记工员的。记工员就是负责记录小队队员上工情况,年底时折算工分分粮分钱,这是很重要的事,也是很繁复的小瓜帐,一般的人还真绕不过来,或者说很难耐下心来弄这玩意。人长的什么样?三号个子,大世人。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的,乡亲说人的个头按号说,一号大个,二号汉子,三号个子,仿佛在军营里一般,一说大家就都懂了。说是大世人,就是说没什么毛病,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其实,乡亲们中卧虎藏龙的多了,很多人弄到都市拾掇拾掇都是一流相貌。这个男的叫刘,个子不大精悍,稍黑,一看就是田地里的好手。只要肯上门,老李头两口没意见,小八姑娘也就半羞半就了。

         人还没过来就被大伙起了绰号,叫泥鳅,倒也形象。庄户人家一般都有绰号,像什么小钢炮、大洋马、犟驴子等等,有的以形为据有的以性格为据,也有的以什么出了名的事情为据的。在他们看来,喊小名对人不敬,喊大名太拘谨,喊绰号很亲热,是一庄的人。给你起个绰号,相互喊着应着就表示接受了你。但是给妇女起绰号的少,如果起也是贬义的多,妇女一般都他大妈他小婶他二嫂的。这样下来,有的人一辈子没用几次全名,全庄没有几人知道这人的全名叫什么,你去庄上找某人,得附带很多信息才会有人明白你要找的是谁,比如是某某的儿子,某某的闺女,某某的媳妇,某某的老头子等等,或者是木匠某、剃头匠某等,再或者某胖子、某络腮胡子、某瘦子等等。泥鳅颜色深,滑溜,一是说这小八女婿不白,二是说头脑灵活身手利索。这绰号出来是容不得你反驳的,也不会再改,你只能接受,实在不想接受也有方法,就是别人喊你时你不答应就行,但人家在背地还是这么称呼你。

          泥鳅过来了,庄户人家也算看了稀奇,因为这事不多见,男方什么也没有就是人来了,也放鞭炮也吃喜酒闹新房,但新房就是闺房。人过来了,就得立门户,不能闲着没事。好在泥鳅适应也快,很快就与庄上大嫂二哥的混的熟了,家前屋后的也没拿他当外人。事有凑巧,原来的小队会计闹脾气不干了,就选泥鳅了,也没人反对。

          泥鳅不愧是大家庭磨砺出来的,眼皮活套嘴利索,反正不与你冲突,好好耐住性子与你弯曲,叫你无法记恨他,也不好抱怨。这是很难得的,人群的事,有理没理不要紧,顺当就好。这样一个倒插门的小队会计反做顺溜溜的,小八姑娘自然也是喜气洋洋的,如今大伙都喊八姑!八姑头胎生个男的,二胎又生个男的!这家人整天欢喜乐笑的,还要怎的?一个姓李一个姓刘!

          分了田,大家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泥鳅的老家弟兄就希望泥鳅能迁回去,八姑倒没什么意见,反正是嫁鸡随鸡,儿子都两个了,到哪不一样?只是老的一天天衰老,做儿做女的能报答的也就是养老送终,别的又有什么呢?想通了,日子也就容易过了。别人家都在聚钱盖房子,盖瓦房盖平房,八姑家不想盖,八姑家的老房子还是土墙草顶的。泥鳅闲下来时也去东沟摸鱼西塘捉鳖,鳖比鱼值钱,城里人喜欢吃这东西。这八姑在家里忙,倒也轻松,家里这点事那还经得住忙?小大肯念书,不知不觉的就考县城去了。可老李头不行了,上下不到一月就过了世。八姑虽然伤心,但觉得也对得起爷,也就放下了。如今只有李老太一人需要人服侍,八姑的心也更加倾向男人了。

         泥鳅的兄弟在老家有了势力,给泥鳅留了份屋基,都盼望泥鳅能早日搬回去。八姑也感觉到去泥鳅的老家更硬气,在这,虽说是从小长大的地方,但泥鳅还是没分量。心里有事久了难免就会流露出来,李老太有时看不惯小八的漫不经心,会唠叨,小八觉得委屈,自己这么多年还不够吗?三姐姐又付出了多少?结果就吵闹出来。泥鳅不好说话,也不知道这么办。李老太寻死厌活的,那三出门多年的闺女也都回来了。抱怨就会着急,着急就会不平静,不平静解决不了问题,要解决问题就得做下来谈。亲情就在争吵中褪色,最终还得靠理性平息怨气。谈判的结果就是三个姐姐常来,支付一定的费用。

         李老太的身子骨并不好,但是正应了弯扁担不折的俗话,一年一年的挺好。八姑可又怀上了,这回是个丫头,丫头好啊,丫头贴心呢!泥鳅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发愁,发愁是因为房子是实在太差,这年头哪还有住这房子的?自己又不是盖不起,顶多再借一点也就够了,可又不想在这盖,咋办呢?泥鳅就是泥鳅,与八姑一商议,回一趟老家,老家其实离的也不远,三十来里的路。由泥鳅的老大出头,带众兄弟就帮泥鳅把房子给盖了起来,房子盖好了,泥鳅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

         后来听说,八姑一家终于迁过去了,大儿子大学毕业在外地拿房贷买了房,拿了家里多年累聚的五万块。泥鳅还是夏逮小龙虾冬天挖长鱼,这一辈的人想享到下代的福更难了。

 

 

 

                                                                   二0一一年八月十二日十七点

 

 






雨林 (2012-05-29 12:00:32)

真是各家有一本难念的经。 不过也都能过得好好的。

请问长鱼是什么鱼? 为何是挖出来的?

木桐白云 (2012-05-29 13:35:05)

长鱼就是鳝鱼,冬天的时候一些水沟干涸了,鳝鱼在原水沟干涸的外表下的洞穴里冬眠,有经验的人正好可以轻松挖到,寒冷的季节里野生鳝鱼可是金贵的。

予微 (2012-05-29 16:50:39)

泥鳅不愧是大家庭磨砺出来的,眼皮活套嘴利索,反正不与你冲突,好好耐住性子与你弯曲,叫你无法记恨他,也不好抱怨。这是很难得的,人群的事,有理没理不要紧,顺当就好。

做人的硬道理!

俞静 (2012-05-29 17:33:25)

木桐有大量生活细节的藏贮...祝福!

天婴 (2012-05-29 19:37:13)

“倒插门“这个词记录了太多的凄苦,倒映太多着无奈和叹息。希望这个词有一天能从中国的土地上消失。

 

木桐白云 (2012-05-29 21:23:01)

做到这一点不容易,许多人认死理,无论读了多少书。

木桐白云 (2012-05-29 21:25:47)

谢谢你,我对细节很敏感,这在很长时间也给了我很多困惑。

木桐白云 (2012-05-29 21:26:40)

我们都希望人们能轻松一些。

林玫phoenix (2012-05-30 02:06:52)

听木桐讲故事,就好象清风佛面------

木桐白云 (2012-05-30 02:34:10)

谢谢你,有大家的理解感到很有价值。

海云 (2012-05-30 03:51:29)

我因为是独生女,小的时候老听家里人开玩笑说将来长大了找个倒插门的女婿,哈哈哈,结果至今也没找到! 

仲夏百合 (2012-05-30 04:13:44)

泥鳅真是个有生活智慧的人,能左右逢源,活得顺顺溜溜的。

木桐白云 (2012-05-30 07:56:04)

哈哈,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活法。

木桐白云 (2012-05-30 07:57:16)

挺不容易的,人很精神乐观,给我的印象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