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祭奠----悼念我的奶奶(三)
Henry Song
2010.8.18
七月四日,从上海乘了两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我赶到了老家.弟弟将我从县城的车站接了,驱车奔向乡下的老屋.我一路上努力辨认着道路旁看似熟悉却又完全陌生的风景.这几十年中,老家与中国的每一片土地一样,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巨变.沿路所看到的,早已不能和我儿时的记忆产生多少共鸣.儿时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早已让位于如今路上排着大量费气的机车与空中似乎永远散不去的一层灰尘.地还是那快土地,但少了翠绿,多了灰黄;水还是那片水,但不见了明镜般的清澈,水面上覆着太多的水藻,飘着太多的油污;而老家门前那几条木块支起的小桥,如今已经换成水泥板了,在阳光的照晒下,显得灰暗单调.
母亲见我回来,过来将我搂着,嘤嘤地哭了起来.我轻轻地拍着妈母亲的后背,没有说话.我知道在众多的儿女媳妇之中,奶奶与母亲的关系一直最好.奶奶的去世,无疑让母亲非常难过.
父亲迎了出来,一脸疲倦.父亲已经十多天没能睡一个好觉了,作为长子,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操办.看着他的,有太多双的眼睛,父亲必须把丧事办到里里外外亲戚乡邻都觉着满意.而父亲一向主张,生前多尽孝,不必等百年之后为了门面而铺张.孝与不孝,自己心里明白,老人心中有数.与其等老人去后,把丧事办得轰轰烈烈,以搏取别人口中的孝名,不如尽力让老人生前实实在在地过好.我赞同父亲的观点,但我知道,这样做父亲需要顶起多大的压力.
父母都披麻戴孝,做为孙子,我也立即被戴了一顶白布做的帽子,然后引到停放在屋子正堂的灵柩.我知道,里面躺着的,就是我的奶奶了.但我并不想探头去看,因为我的记忆中容不得奶奶也许已经干枯变形的像貌,我只想记着奶奶一脸微笑的容颜.我引导着两个儿子分别跪下,深深地磕了三个头,算是拜见了我的奶奶,他们的祖奶奶.但奶奶再也不会紧紧地攒着我的手,象每次我回去看她时一样,歪着头看着我,因我回来而高兴了;也不会拉着两个重孙子,眼睛笑眯眯地,上下不停地将他们打量着,口中连连称赞:这两个崽,养得真好!
对老家的各种习俗,我一窍不通.便是我的父母,也因长年生活在城市,没有多少概念.和尚道士要请来颂经,亡灵需要超渡;戏班子要请来吹吹打打,毕竟奶奶的丧事被认为是喜事.至于其它,兄弟姐妹,邻里乡亲各有说辞.一切都要身为长子的父亲定夺.我的在场,不能于任何事情有任何的帮助.于是,我选择了一个人四处走走.
老家的房子,已经不再是我儿时的那个样子了.这其间已经有过多次的翻修,但基本的格局没有变动,只是从前的平房,如今已支起了二层的楼.从前的天井还在,只是前面的两个厢房与大厅不见了,天井也改成了大院.自从爷爷去世后,奶奶便随儿女,不再住在这里,十多年下来,很多地方都已经出现塌裂的征兆.房后竹园全都荒芜了,只剩下一片高不过膝的枯黄的竹根.
推开边门,那条石阶依然静静地伸向河边,因多年无人走过而蔓了一层荒草.我仍记得,奶奶曾在这里,搬出一只大木盆,与我一起坐在里面,慢慢地用手划到河心,去摘飘在水面上的菱角.奶奶每找到一只菱角,会掰开来,要我张大嘴,将里面白白嫩嫩的仁放进我口中,然后静静地看着我高兴地吃着,脸上的笑容,比那河中轻轻流淌的水还更温柔.长大后,走南闯北地跑了世界的不少地方,可我常会想起这个情景,于是便对那曾经的过去生出无限的怀念与向往,总觉得,人生最幸福的时光,不过如此了.人长大了,见的多了,生出了各种的欲望,也有了各种的满足,但似乎总比不上那时口中只有一只菱角,却有奶奶陪在身旁,被奶奶那慈爱的目光照耀着,满足得简单彻底
走到村头,是一间不大的砖房,四周杂草丛生,屋顶已经差不多倾塌下来,一副年久失修,惨败破落的模样.我记着,这里曾经住着一户人家,男人终年病在床上,女人带着几个与我年龄相差不多的孩子.从奶奶家到他家的这条路,我是经常走的,因为奶奶常常让我拿一些吃的送去.尤其是过年过节,总会装上满满的一碗饭菜,让我端去.我不记得那家人的面目了,但我记得,每次我走到那屋子前面,都会感受到屋里散发出来的发霉的气息,阴森森地让人怯步.但这样的救济毕竟是杯水车薪,救得一时,救不了一世.记得一年快要冬天,村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人,穿着皮鞋,衣服光鲜整齐.我知道那是城里人,因为爷爷奶奶家墙上挂着我父母的照片,就是那个样子.他们来到了这家的门口,站在门外没有进去,似乎与屋里躺在床上的男人讨论着什么,然后抱走了那家两三岁左右的女儿.城里人走后,那屋里传来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人听了毛骨耸然.我记得我吓得跑回家去,扯着奶奶的衣服,躲在奶奶的身后不敢出声.看着奶奶的脸,从没见过那么阴沉.记得奶奶一直摇头叹气.后来才知道,那女孩是卖给人家的,五元人民币.这钱在那个年代,也许可以让他们一家人一年内不会被饿死.
如今人去房空,不知道那家人哪里去了.更不知道,那个被卖掉的女儿,后来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重新回到屋里,以前的那个厨房早已经没有了,院子里支着几架煤气炉,请了人专门为来来往往吊唁的人做饭.我努力默默地辨认,试图在那一片杂乱无章中寻找回忆的头绪.
我仍记得,在从前的正屋大厅靠着厨房入口处,于深秋的夜晚,奶奶将一只大木盆装满了刚兑好的温水,然后把我赤身裸体的放入其中,同我一起坐在水里,轻轻地哼着一支歌谣,用满是老茧却温暖无比的双手,为我身体打着肥皂,再用一只葫芦切成的水瓢舀起水来,慢慢从我头顶浇下.这个时候的奶奶,充满了柔情.我记不得奶奶当年哼着的歌谣的曲调了,但我的耳中却似乎一直嫈绕着一种旋律,介于有声与无声之间,时而悠扬,时而柔婉,飘忽不定,无以捕捉.
而在那个从前大门的地方,我仍记得,编炮声中迎来了春节,奶奶忙了一个通宵,为全家准备好了满桌的饭菜,一家人拜过祖宗欢欢喜喜地在大厅的八仙桌上坐好,准备开怀享用的时候,忽然门口来了个乞丐,敲着竹板,嘴里唱着走调的春节贺曲,奶奶急忙装了满满的一碗米饭,上面密密地压上清菜与肉块,让我端到门口给乞丐送去.在乞丐一再拘谨地谢绝邀请进入屋中,而选捧着碗在门口蹲下来时,奶奶和颜悦色地搬出两个板凳,和他一起在门口坐下聊天.
所有的这一切,在我脑海中依然那么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只是,那停在大堂的灵柩却冷冷地告诉我,我的奶奶真得不在了.这一切,已是遥远的过去,与现实毫无关联.
奶奶的遗体,火花后,重又放进了棺木,与爷爷的棺木埋在一起.出殡的路上,几个人在队伍的前面吹吹打打,很热闹.之前又有和尚道士来念经,据说是为了超渡奶奶的灵魂,让她可以进到西方极乐世界.只是在我看来,这样的仪式没有任何意义,更没有任何必要.因为假如真有极乐世界或是天堂的话,奶奶自然应该是属于那里的,并不需要任何外力的促成.而任何人,如果只因撒够了钱,请人念够了经,便可以进入天堂的话,那我认为,去这样的天堂,是对我奶奶的亵渎.丧事的目的,是为了祭奠.真正的祭奠,其实只能存于内心.
丧事结束了,弟弟开车,我和孩子与我的父母一起挤在车上,离开了老家.当车子艰难地驶过乡下小道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路边盖满了水藻的小河.在那一瞬,我知道,我与那片土地,此生的缘分也许已尽.这快土地,曾因奶奶而让我牵念,曾因回忆让我对着它远眺.如今奶奶走了,割断了我与它之间的最后一根纽带.老家已经早就不再是我记忆中天堂一般美丽的乐园了.为了我的记忆不被污染,我选择离开,把那份美好带走.
但我知道,我会永远记着这片土地,记着我所能记着的与它相关的一切,把它藏在心底最深之处,让它不受尘世的侵蚀与干扰.在那里,将永远有我的奶奶,陪着我,依然唱着那首我记不起曲调的歌谣,脸上依然绽放着河水般温柔的微笑.
为奶奶举办的丧事上,我没有流泪.一个多月过去了,当我将要写完这篇文字时,我忍不住轻声地哭了.我默默地喊着奶奶,就如当年我被父母带回到城里,离开了奶奶之后,无数个夜晚我曾独自躲在被窝中流着眼泪喊她一样.我知道她能够听到.
(全文完)
| 木桐白云 (2012-04-26 10:23: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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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是最让人牵挂的。 |
| 雨林 (2012-04-26 14:13: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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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泪，祖孙情， 赤子心。感动。 |
| 海云 (2012-04-26 15:52: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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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上着班，妆哭花了！尤其最后一段，泪奔！ 也许我们可以出一本回忆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文集！我们这一代很多都有这样的经历和刻骨铭心的记忆！ |
| 予微 (2012-04-27 03:12: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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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哀荣，不及生前尽孝！ 自己躲起来流的，才是咸咸的眼泪 心中的空，从此就有了个洞！ |
| 朵朵妈 (2012-04-27 04:52: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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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流露！ “如今奶奶走了,割断了我与它之间的最后一根纽带.。。。。”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有人在，你的心就在那，人走了，那份念想也就没了。。。。。。 |
| 百草园 (2012-04-28 00:00: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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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这个系列非常感动，奶奶会永远活在你的心里。”但我知道,我会永远记着这片土地,记着我所能记着的与它相关的一切,把它藏在心底最深之处,让它不受尘世的侵蚀与干扰.在那里,将永远有我的奶奶,陪着我,依然唱着那首我记不起曲调的歌谣,脸上依然绽放着河水般温柔的微笑.“这些文字让我掉泪。 |
| 春阳 (2012-04-28 03:58: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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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真意切，觉得奶奶的为人对你的影响也一定很大。 |
| 幸福剧团 (2012-05-02 11:07: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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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一定会在天堂里，听到你呼唤她的泪滴 |
| henrysong (2012-05-02 17:02: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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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
| henrysong (2012-05-02 17:26: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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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的“奶奶”。 |
| henrysong (2012-05-02 17:26: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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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主意。 |
| henrysong (2012-05-02 17:27: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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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你说的一点都不错！ |
| henrysong (2012-05-02 17:29: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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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一生中总会有些牵挂，象一根线扯着的风筝，牵挂没了，风筝的线也就断了。 |
| henrysong (2012-05-02 17:29: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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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百草园。 |
| henrysong (2012-05-02 17:31: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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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影响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
| henrysong (2012-05-02 17:32: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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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幸福剧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