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热爱和钦佩的一位女作家一一章怡和
一直想写写章怡和,写写我读她书的感受,写写我对她才华的崇拜,写写我对她身世的同情,写写我对她的爱和钦佩,但一直拿不起这支笔,因为我知道,凭我的学识,我的笔力,我的浮浅,我是无论如何写不好这篇文章的。但我禁不住要表达一下心里的感情,否则感到对不住她的书,她的人,甚至对不住她承受的苦难似的。
章怡和,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毛泽东钦点的中国第一“大右派”章伯钧的女儿。提到她的父亲,我们这一代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这样一位父亲,注定了她一生命运的坎坷和灵魂的不凡。
先说说她个人的苦难,反右斗争以后,即1957年以后的章怡和,过着没有同窗友谊、没有社会交往、没有精神享受、没有异性爱情的日子。再以后便是被孤立、被管制、被打斗、被判刑,且丧父、丧母、丧夫……章怡和说:数十年间,她只有向内心寻求生活。内心生活为何物?那就是回忆,也只有回忆。特别是狱中十年,她是靠不停地翻检记忆,获得灵魂的呼吸,抚慰飘摇无着的心。20世纪80年代,章重返社会,即开始了对回忆的记录。从狱中故事到罗隆基、储安平、张伯驹的第一稿,均写于1980~1989年之间。她说:某些草稿保存至今,纸都脆了。何况,那些纷纷离我而去的人,是那么的美丽,想忘都忘不了。而记忆是必须包括细节在内的,只知道个大概,还叫记忆吗?
而她记忆的第一本书,就是《往事并不如烟》,记得2004年初,我在作家文摘报上看到她一篇题为:“正在有情无思间”的文章,是写她父亲的朋友,解放前被国民党逮捕的爱国人士“七君子”之一,解放后第一任司法部部长史良女士的。她文笔的苍劲,历史感的厚重,叙事的流畅平实又不泛生动,一下子吸引了我,再加上一直以来我对反右运动的关注,(反右时我还不满九岁,小小年纪的我,却知道这场浩劫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摧残,隔壁的吴伯伯用剃须刀割断自己的动脉自杀身亡,父亲受了警告处分)。放下报纸我就直奔“文圣书店”要买《往事并不如烟》,售书员告诉我,已经“下架了”。“什么叫下架?”我吃惊的问,“就是不让卖了呗”。“为什么不让卖?”“不知道,您问我,我问谁去?”“带我去找你们老板。”我是文圣书店的会员,从它开张的第一天起我就没断了买书,老板,店员我都认识。我对老板说:“无论如何你要给我搞到一本,拜托了!”所以这本《往事并不如烟》,确属得来不易。
捧读这本书,让我废寝忘食。首先它的开篇自序就让我放不下,
章怡和说:曾经,最珍贵和最难得的个人活动,便是回忆。因为它是比日记或书信更加稳妥的保存社会真实的办法。许多人受到伤害和惊吓,毁掉了所有属于私人的文字纪录,随之也抹去了对往事的真切记忆。于是历史变得模糊不清,而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被改写。这样的记忆就像手握沙子一样,很快从指缝里流掉。从前的人,什么都相信,相信……后来,突然又什么都不信了。何以如此?其中就有我们长期回避真实,拒绝真实的问题。
章怡和的人生注定是坎坷不平和悲惨的,就像她自己所说:“我这辈子,经历了天堂,地狱,人间三部曲……”。当她拿起笔,准备写下自己的记忆时:“寂静的我,独坐在寂静的夜,那些生活的影子便不期而至,眼窝里就会涌出泪水,提笔则更是泪流不止,毫无办法,己成疾。因为,一个平淡的词语,常包含无数寒夜里的心悸。我想,能够悲伤也是一种权力。”是啊,想想一个弱女子,在经历了那么多心灵的痛苦和肉体的煎熬后,能够活下来已属不易,还能勇敢的拿起笔,写下自己的记忆,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坚强,虽然她自己说写作是为了寻找生存的理由,拯救自己即将枯萎的心,可谁都知道,分明是社会的和历史的责任感迫使她拿起了笔,因为她怕没有了对往事的真切回忆,历史将会被涂改。
章怡和在这本书中只写了六个与父母关系密切的人(史良,储安平,张伯驹夫妇,康同壁母女、聂绀弩,罗隆基),她并没写自己的家庭,但通过这六个人的境遇,和与章家的友谊,矛盾,纠葛,我们不仅可以了解章的家庭,更让我们看到了那场反右派运动的荒诞和残酷,知道了这场运动的来龙去脉,分明是一场阴谋加阳谋。如“引蛇出洞”如“大鸣大放”,让民主党派党外人士帮助党整风,但最后又将提意见的人尽收网底,一网打尽。想想看,这些知识分子如果不是忧国忧民,我想他们不会敢于冒天下之大不讳给执政党提意见;通过对这六个人的回忆,还让我们看到了人的灵魂,有的人为自己的政见宁死不屈,甚至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如储安平,聂绀弩:有的人在关键时刻为保自己不惜落井下石,对自己的朋友乃至至爱亲朋痛下黑手:如史良为表白自己进步,对章罗大加挞伐,起到了外界任何人也起不到的坏作用。(这就是营磊内部人的可怕之处),浦熙修是与罗隆基“同居”十年的情人,但在这时,却拿着一纸“罗隆基是只披着人皮的狼”的发言稿,声泪俱下的揭发和控诉罗的罪行……人性的丑恶与真善美,通过张怡和平和舒缓,娓娓动听的叙述,一目了然。如果不是曾经沧海,如果不是内心激情涌动,笔下熠熠生辉,她不会打动成千上万如我一样并未经历过那场运动的人心,从而把那段历史告知世人并永存于世。章怡和痛心的说:“往事如烟,往事又并不如烟……其实,不论贵贱成败,人既不应当变为圣像,也不应当遭受藐视。”这是她坎坷人生的感悟,区区几个字,我读来却痛彻心脾。
章出书并不多,据我了解仅三本(不算学术研究类),后来她又出了《伶人往事》,《四手联弹》,当然我都是第一时间得到她的书。《四手联弹》我不喜欢,这里暂且不表。《伶人往事》却又是一本时隔两年出版的难得佳作。之所以喜欢这本《伶人往事》,大约是因为我的父母都酷爱京剧,从他(她)们口中,我也听说过不少伶人轶事,所以捧读新书,又是一番感动,又是一次废寝忘食。章在书的扉页上写道:写给不看戏的人看。她的意思很明白,她写的是伶人的身世,但从伶人身世沧桑变幻中,看到的却是社会的更叠变化,传统文化的兴亡衰退,以及人性,总之,一切“尽在不言中”。我虽然看戏不多,但在父母的耳濡目染下,自诩不应完全算为门外汉,因此读她这本书,我好上瘾好过瘾!
章怡和在这本书中,写了名旦程砚秋,尚小云,言慧珠,写了名老生马连良,名小生叶盛兰父子……她说:“艺人,奇特的一群,在创造灿烂的同时也陷入卑贱。他们的种种表情和眼神都是与时代遭遇的直接反应。时代的潮汐,政治的清浊,将其托起或吞没。但有一种专属于他们的姿态与精神,保持并贯通始终。伶人身怀绝技,头顶星辰,去践履粉墨一生的意义和使命。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仅此一点,就令人动容。”她还特别说明:“此书着墨点在人而不在艺,正因为奇特,他(她)们就有可能成为审视二十世纪中国式人生的一个观察点。”“和耀眼的舞台相比,这书不过是一束微光,黯淡幽渺。每晚于灯下忆及艺人旧事,手起笔落间似有余韵未尽的怅然。它和窗外的夜色一样,挥之不去。”
章怡和笔下的伶人,个个身怀绝技,个个有着不凡的人生经历,他们的艺术魅力,他们的艺术造诣,以及对京剧艺术的突出贡献与成就,都在故事的述说中体现,而绝没有一句说教。但当你合上书本,闭目反思,你会体会到章怡和对京剧这门传统艺术的热爱,追思,甚至凭吊,进而是无尽的担忧。用章的话说:“我以为自上个世纪以来,整个文化是越来越迷失了方向,数千年积淀而成,且从未受到根本质疑的中国文明在后五十年的持续批判与否定中日趋毁损。”“东西方文化的碰撞,冲突,博奕,几个回合下来,博大精深的传统艺术,正以令人眩目的方式走向衰微。”因此看章的书,会感受到她内心一股强烈的怀旧之情,听,她的心声:“恍然忆及从前陶然亭公园的情景。初春的风送来胡琴声,接着,是一个汉子的歌吟,‘终日借酒消愁闷,半世悠悠困风尘…_’我听得耳热,他唱得悲凉。”
我喜欢章怡和的书,还因为她的文笔,真的是令人叫绝,不说别的,单说她每篇文章的题目,就那么清新,脱俗,又那么贴切。瞧:
细雨连芳草,都被他带将春去了----程砚秋往事
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马连良往事
知否 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杨宝忠往事
尽大江东去 余情还绕----尚小云往事
试想,看了这么美的文章题目,有谁舍得放手此书?有谁不一气呵成读完此书?
最后,我想用章怡和在《往事并不如烟》里的一篇题为《两片落叶,偶尔吹在一起》“储安平与父亲的往来”中的文字作为我此篇文章的结束:
走在曲折的小径,便想起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储安平:面白,身修,美丰仪。但是,我却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储安平的死境。四顾无援,遍体鳞伤的他,会不会像个苦行僧,独坐水边?在参透了世道人心,生死荣辱,断绝一切尘念之后,用手抹去不知何时流下的凉凉的一滴泪,投向了湖水,河水、塘水,井水或海水?心静如水地离开了人间。总之,他的死是最后的修炼。他的死法与水有关。绝世的庄严,是在巨大威胁的背景下进行的。因而,顽强中也有脆弱。
注:储安平,曾任光明日报总编,1957年同章伯钧,罗隆基等一同错划为右派。1966年文化大革命中自杀身亡。
不失初心 (2012-04-24 05:25:12) |
向姐姐报到。 |
雨林 (2012-04-24 16:25:20) |
我也非常敬重章诒和的思考和文笔。 最近开始关注她的微博。真高兴在这里看到介绍章诒和和阎连科的文章。 |
海云 (2012-04-24 20:48:34) |
谢谢介绍,有机会定找来读。 |
融融 (2012-04-24 22:32:24) |
子蕴的文章篇幅不小,都很有激情,能够一口气看到底,很有吸引力。 章怡和一直在为中国的文化精英抱屈申冤,多次上了黑名单,但是,压制的结果是名气越大。 章怡和了不起! |
子蕴 (2012-04-25 03:46:43) |
我们真是知音啊,我也很喜欢闫连科的文章啊,乡土气息很浓…… |
子蕴 (2012-04-25 03:50:08) |
她真的很了不起,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要用笔留下那一段历史! |
henrysong (2012-04-25 04:10:28) |
我也很喜欢读她的《往事并不如烟》,并且读完后专门去买了一本收藏着。每每读时,都不免唏嘘良久。多少中国知识分子精英,在那个扭曲的时代被摧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