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的童年
十里小学是年底招收新生，过了寒假就开始入学。 街上红红绿绿的鞭炮二踢脚碎末还没有全部被风吹走，四排院高高矮矮的七岁孩子们就穿上过年置办的新棉鞋和新棉袄，背着洗得发黄的军挎包上学了。
爹妈们一再嘱咐，要走路边的土丘，不要在马路上走，卡车可是不长眼睛的！ 但是那马路上被压得平平的一层雪是多么有诱惑力啊，孩子们跑上去，猛冲几步，然后用自己的塑料鞋底哧溜一滑，能滑出去好远，再跑再滑，躲闪着卡车汽车自行车，对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充耳不闻，一直滑到学校才罢休。 偶尔有孩子摔倒，书包里的东西横飞，赶紧爬起来从过往的车轮下抢出自己的铅笔盒和本子尺子，否则回家免不了一顿痛打。
别看四排院的工人师傅和他们的女人们大字不识几个， 对孩子上学，他们却有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孩子的学业，似乎是他们心里的一点点盼望，是照进灰暗四排院的一线曙光。
洁洁的爸爸是四排院里唯一的文化人， 六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由于家里是大地主出身，下放到三厂，和工人们一起劳动。 这个臭老九，平时和满身油污一脸灰尘的工人师傅们没有什么两样， 但孩子一上学，就看出区别来了。
这臭老九家的孩子，屁股坐得住椅子，字写得整齐，老师留什么作业都心里有数，一到考试的关口，从来不掉链子，总能拿好成绩。 一天，洁洁正在家写作业，突然看见窗户上出现了老陈头儿子小胜的哭丧脸，后边跟着凶神恶煞的，手里挥舞着苍蝇拍的老陈头。 洁洁开了门，小胜被他爸一脚踹进了门里：“自己进去，问问今天什么作业！老子跟你丢不起这份儿人！”
小胜进来，洁洁才看见，小胜的脸上一道一道的血印子，一定是他爸手里苍蝇拍的木头把儿抽出来的。 原来小胜把今天留的作业给忘了，挨了打。 小胜忍者眼泪，目光躲闪，脸上满是屈辱，问洁洁今天什么作业。 洁洁赶紧告诉了他，洁洁有点想哭，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和小胜说点什么，但又无话可说。
小胜出了门，没想到马上把洁洁说的页数给忘了，只好又折回来。 老陈头跟进来，挥起苍蝇拍的木头把儿，照着小胜脸上狠抽过来：“问了都记不住，我怎么生你这么个孬种！人家孩子怎么记得住？！”。 洁洁飞快从自己的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把老师说的页数写在上边，递给小胜。小胜低着头迟疑一下， 凶恶地一把抓过洁洁手里的那张纸，狠狠瞪了洁洁一眼，转身就走。
“我把你个鬼眉丧脸的。。。。！”老陈头追了出去。 洁洁在窗前愣着，她看到别的孩子挨打，自己也是悲哀的。 偏偏邻居们都用对比她来吼叫自己的孩子，这让她在四排院的孩子中积怨很深。孩子们不由自主的怨恨洁洁，又不敢惹她，都疏远她。
老陈头打孩子是出名的，他家小胜，小小年纪，脸上从来没有什么笑容，见人也不爱说话。 在课堂上，小胜神不守舍，总是盯着地面或窗外。 小胜热衷玩粘知了和逮蜻蜓，这些小昆虫到小胜手里可倒了霉，小胜会把它们一点一点肢解，或者把它们反反复复浸在水里再提起来，看着它们慢慢抽搐着死去。
小胜和小芮子几个孩子，另外一个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欺负三排的小月。 小月和小胜，洁洁，伟良，芮子，和强拐子几个四排院孩子都在一个班上学。 和别人不一样的是，小月的妈妈是她的后妈。 谁也不知道小月的亲妈怎么了，是和小月爸爸离婚了，还是去世了？ 小月爸爸带着琴琴和小月姐儿俩，找了一个自己带着两儿一女的女人结了婚。 一家七口，住在四排院第三排的一个里外间平房里。 小月后妈是一个让人见了就怕的女人，对两个继女的态度可想而知了。 琴琴年龄大些，已经上中学了，沉静懂事，勤快做家务，又学习出奇地出色，成为了四排院历史上第一位考上重点高中的孩子。 后妈见了琴琴，多少有点笑脸，一方面抓不住小辫子，另一方面觉得此女日后可能有出息，不能得罪了。 再有，也要显示自己作后妈的高姿态 ：瞧，我不是对所有继女都不好，是另一个太没出息太气人！
可怜的小月，懵懵懂懂的年纪，少言寡语，也不会讨后妈欢心，没少挨打受骂。 小月穿的衣服破烂不堪，头发剪得短短的，总是胆怯地躲在角落，微低着头，微张着嘴，瞪着大眼睛看别人。 小月很怕犯错误，不敢像同学们一样玩玩闹闹，万一被老师请了家长，她就惨了。 同学里有的是厉害丫头和淘气小子，平时挨家长的扁，挨哥哥姐姐的欺负，如今见了小月，顿时来了神。 一年级开学第一周，班里就有人说小月是个傻子，“我们不要和傻子同班!”课间十分钟，谁也不带小月玩。本来对小月没有什么成见的孩子，一看这阵势，也不敢跟小月玩了，也躲着她，或者帮腔叫小月傻子。
有一次课间，小月要去上厕所。小芮子带领一群女生把小月推开，蜂拥跑到厕所，一个人占一个位置，就不给小月上厕所的位置。 如果有其他女生来上厕所，这群女生就让出一个位置来，然后又飞快把位置占上。 小月说：“该我了。” 小芮子就回答：“什么该你了，我们先来的，我们还没上完呢，刚才那是我们好朋友，我们让给她，她走了当然又是我们的了。” 小月也不敢说什么。 其他女生也没有人为小月说话。 最后上课铃响了，占厕所的女生们纷纷站起来跑回教室。 小月赶紧占了一个位置上厕所，但她怕老师批评她迟到，急急忙忙，没等自己裤子系好，就提着裤子跑回教室。 小月的腰带不是像别的女孩一样商店买的腰带， 她是用一条长长的旧布条在腰间捆着当腰带的，跑回教室的时候，腰带还挂在脖子上。 全班哄堂大笑，齐声怪叫。 老师恼怒地拍拍讲台：”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王月！你怎么不系好裤子就进来？ 到教室门外罚站去！” 小月只好在教室门口站了一节课。
三年级时， 老师开始教钢笔字，要求每个学生必须带一只钢笔来上学。 四排院的家长们虽然穷，但孩子上学的事儿还是不敢含糊，都纷纷给孩子买了钢笔。 小月却没带来钢笔，老师怒不可遏地训她：“不是说今天开始每个人都带钢笔吗？你的钢笔呢？”小月小声说：“我妈没给我买。”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她妈是后妈，饭都不给她吃饱！” 另一个孩子说：“要不然她这么傻呢！”
老师训斥道：“都别说了，谁再出声儿就罚站去！” 老师看了看噙着眼泪的小月，走到讲台，写了一张字条，递给小月说：“回去交给你妈。”过了两天，小月果真带来了一支崭新的钢笔，无比爱惜。
放学的时候，各个宿舍区的孩子们是要排队回家的。 女生走在前边，男生走在后边。 小月在洁洁和小芮子身后走，后边跟着的是小胜和伟良，还有强拐子。 小月的挎包是破旧露了洞的， 她也不像别人一样有铅笔盒，钢笔就在挎包里放着。走着走着，她那只崭新的钢笔从挎包的破洞处滑了出来，掉到柏油马路上。 小月没有马上意识到钢笔掉了，后边的小胜手疾眼快捡起来，喊：“谁的钢笔掉了嘿！”
小月回头一看，小脸儿就白了，忙说：“我的，我的，快给我。”
小胜把钢笔高高举过头：“哪儿写着是你的呢？你叫它它答应吗？”
“就是我的！快给我！”小月急了。
洁洁知道那只笔就是小月的，但是小芮子瞪着她，她也惧怕小胜，所以没敢替小月说话。 小胜说：“不知道是谁的，这笔没主儿，那我就把它摔了！”
说罢，不顾小月扑上来的阻拦，小胜飞快拧开笔帽，钢笔尖朝下，狠狠地把钢笔戳在了柏油马路上。 笔尖劈成两半，钢笔水滴下来，那只钢笔毁了。 小胜扬长而去，洁洁皱着眉头苦着脸，把钢笔捡起来，放到小月手里。 小芮子也没想到小胜会这么狠，也不说话了。
多年过后，成年的洁洁回想起当年的小月，歉疚和隐痛还在心里。她后悔自己没有为小月说话，没有帮助小月。 一个旁观残酷而不行动的人，也就变成了残酷的帮凶。 那样的童年里，孩子们心底的压抑，和他们目睹的残酷扭曲了他们的心。在自己无力向强大的压力抗争的时候，往往会以压抑比自己更弱小更可怜的人，或者折磨毫无抵抗能力的小动物，来获得心理的释放和暂时的宣泄。
| 红花 (2012-04-15 02:02: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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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旁观残酷而不行动的人，也就变成了残酷的帮凶. 童年生活写得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个叫小胜的孩子，让我想起我家后面两排的一个司机的儿子。他爸爸要么出去跑车不在家，一回家就打儿子，还绑在树上打，邻居看见从来不上来拉架。。。有的还添油加醋。
唉，现在想一想，那男孩多可怜，他不就是因为没爸爸管着，撒野了玩儿不爱学习呗。
每次都耐心地等你的故事出炉。。 |
| 予微 (2012-04-15 03:29: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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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小孩儿，都是弱者，同样受欺负，自身难保，怎么敢帮呢？不能算残酷的帮凶啊。都是残酷的受害者。 怎么每个院子，每个学校，都有这么一两个霸蛮的孩子？ |
| 牧童歌谣 (2012-04-15 04:03: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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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院子可能都有霸道的孩子，但这个四排院里，孩子们经受的是更底层市民的灰暗和压抑的生活，是基本生活保障和基本快乐都被剥夺的， 出来的孩子心理上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
| 牧童歌谣 (2012-04-15 04:07: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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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红花！ 人的记忆像一个过滤器，有的人过滤掉沉重，单单剩下快乐。 我羡慕这样的人。 偏偏我记得沉重，回头看时，感叹当时生活的灰暗和残酷。 不知是不是上帝的礼物，让我有如此的记忆。有时候，有这样的记忆是痛苦的，但我也庆幸，我能够记起来，能够返回来思想当初，能够看到当初的悲哀。 |
| 木桐白云 (2012-04-15 06:35: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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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就以这样的心理探究作为主线的话应该是很精彩的。 |
| henrysong (2012-04-15 07:31: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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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代，多数学校，整个就是野生动物园。 |
| 俞静 (2012-04-15 12:44: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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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世界，是大人世界的缩影。但是，牧童，你知道吗，我们每个人都在学习既饱经沧桑、又如何轻盈地活在这个世界。。 |
| 海云 (2012-04-15 13:25: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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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洁洁有点牧童的影子。 |
| 牧童歌谣 (2012-04-15 15:04: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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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个想法有意思！ 我得好好想想，这是一个很奇特的视角。 我写来写去，就是散散漫漫的一件一件的事情，串不起来。 以心理历程为主线是好主意，不过也很要功底。 我好好琢磨琢磨。 谢谢！ |
| 牧童歌谣 (2012-04-15 15:05: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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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贴切了！ 弱肉强食，普遍没有同情心。 其实孩子们也很可怜，都是环境造成的。 |
| 牧童歌谣 (2012-04-15 15:08: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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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语中的， 饱经沧桑后如何轻松快乐地生活，的确是人生一课。 感谢神，一路带领我，在我还不认识神的时候，他就和我在一起，从未稍离。 现在来到耶稣基督的面前，才明白，万事互相效力，一切事出有因，信靠神，就有平安喜乐。 深感主恩！ |
| 牧童歌谣 (2012-04-15 15:09: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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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云啊，我这狐狸尾巴藏的这么不成功吗？ 哈哈！ |
| lao xia (2012-04-15 15:40: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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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头看那些日子不仅是恩典而且还是一笔终身的财富。我曾经做过一些事，我的孩子们觉得不可思议，我告诉他们那是因为我 童年的操练。在被操练的日子里我觉得上帝睡得太沉了，或者他在秤我的那只十字架时看错了秤! 许多年后我才懂得他从来不会因为睡觉而误事，他给你的永远够你用！我感恩那些被操练的日子。 谢谢你分享童年的故事。 |
| 予微 (2012-04-15 21:59: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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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其实我也觉得了，只是想着让牧童继续掖着，给我们写下去。哈哈，我发觉我很虚伪啊。 |
| henrysong (2012-04-15 23:29: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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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干吗非要说出来啊，这后面牧童该有意掩饰了。我还想多看看洁洁的故事呢。：） |
| 牧童歌谣 (2012-04-15 23:35: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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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也知道挺明显的。 想了很久不知道写洁洁多少，不想把这篇变成童年生活记录，但又想把自己放在里边做一个小角色。 再斟酌斟酌吧。 |
| 牧童歌谣 (2012-04-15 23:36: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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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是啊，万事互相效力，在每一件事情上，神都有功课让我们学， 学到了就是终生的财富。 神的恩典永远够用！ |
| henrysong (2012-04-15 23:37: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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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唉。。。。这后面估计要少了洁洁的精彩段落了。。。。。。。。 |
| 面条儿 (2012-04-15 23:56: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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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有时特沉重。 两个小伙伴， 平白丢了性命。 比这有过之无不及。 牧童是个善良的娃。 |
| 牧童歌谣 (2012-04-16 00:35: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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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那个社会，悲剧到处都是，孩子又是最无助的。 我的两个小伙伴也丢了性命，后边要写他们呢。 |
| 予微 (2012-04-16 01:38: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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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莫及，下次得学着老奸巨猾一点。 |
| henrysong (2012-04-16 02:37: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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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中的一个同学被车撞死，高中一个同学从山上摔死，大学一同学在学校游泳池里淹死， 唉。。。。。。 |
| 天地一弘 (2012-04-16 07:17: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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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曲的童年，扭曲的童心，也许在若干年后，经过了沧桑岁月，人性会慢慢回归。 |
| 面条儿 (2012-04-21 23:21: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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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本身就有恶的一面， 因缘合应， 就会显露。 不然也不会有希特勒残杀犹太人， 斯大林残杀异己， 日本人活体实验。 |
| 林玫phoenix (2012-09-14 19:22: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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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又一次的血泪搏击后，我们生存下来，假如还能对同类心存怜悯，不能不说我们已经摆脱了动物本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