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身影——王皮匠

                               

                                                          王皮匠

 

        工厂就着马路分成东西两片,西片是生产与管理,东片是生活区,两片都用围墙围的严实,围出一个独立的有些骄傲的区域。与老百姓相比,工人按月都有钞票装进口袋,日子自会滋润些。又因为厂离南边的城区有段距离,离北边的小街也挺远的,所以马路两侧,东西两片的门口左右就聚集了些卖青菜豆腐的附近村民。青菜用篮子挎了来放地上,人就势一蹲。都是自家长的,到什么季节卖什么菜,春天小青菜嫩嫩的绿叶儿脆脆的白梗帮儿,长叶儿绿里偏蓝的大蒜也正当时,宽大的浅黄绿色甜菜叶也很常见,随着气温的上升菜的种类也多起来,大椒西红柿长豆角扁豆角梅豆角、茄子丝瓜番瓜白吊瓜、苗条的瓠子圆滚的嫩葫芦都看得到,当然数量并不多,也许一只篮子里有,也许几只篮子里只有一两种,但是不要紧,明天,明天或许就有了。秋天的气温会逐渐下降,随气温的下降菜的种类也逐渐减少,到最后只有大白菜萝卜之类的了。当然,豆腐是永远的角,豆腐的兄弟千张也是不会撤退的,青菜如果离开豆腐千张还能做出菜么?你笑了,说不能炒肉丝炒肉片烧羊肉烧牛肉吗?当然可以,只是那会的人不太相信肉能保人长久,青菜豆腐保平安,听说过的吧,是中医理论,平和气血才能平和身体,日子才能顺畅长久,要细水长流永保不腐。再说了,想买就得跑远路到小街或进城才行,这儿是没有的,也不是一点没有,也有点昨晚逮的小鱼或者夜里煮熟的羊肉之类,但销售情况不好,得碰主儿,不然不仅卖不掉还会被抱怨这鱼吃起来费事,这羊肉烀的不烂稍切以下还血渍渍的呢!为什么是晚上或夜里弄的呢?白天都忙正经事儿,谁有闲功夫摆弄这个呀,这都是夜晚收拾好或者五更天到菜地拔菜再一一理好,家里的闲人拿着来这儿一蹲。要么是老头要么是老奶,哪里有年轻人儿干这个的?挣不了几个钱还耽误功夫,不如到田里种庄稼,或者到工厂帮零工,拉个煤炭拉个化肥什么的,又体面又有钱是周正的事儿。

        说王皮匠的,扯了半天还未提到,别急,王皮匠就在这群卖青菜豆腐的人当中,他小摊子是比较固定的,在马路西侧的生活区大门的北门垛外,摊子的标志就是一台手动补鞋机,把要补的鞋套到补鞋机的托上,左手扶鞋右手摇转转轮,那补鞋机上的粗针一上一下的忙活,扶鞋的左手配合这上下而动的针转动鞋子,使线的弯转排列均匀而显圆润,不仅要补好坏口子还要补的好看,让人觉得舒畅不懊恼。王皮匠的手艺没得说,码头下煤炭下石灰石的工人的鞋坏的厉害,但王皮匠补过的地方很难再坏,一双解放鞋到最后底都烂了,不好意思送到王皮匠这补了,那些补过的地方还面容齐整呢。至于塑料凉鞋的扣坏了,带子短了,都是小意思,立马就好;靴子裂了口子,皮鞋跟子崴掉了都没问题,稍候片刻就行;就是双布鞋,千层底的,也可以弄快平整的皮帮你钉个皮底,不就不怕水了不是,穿双布鞋不怕潮是多么惬意的事!新买的皮鞋都得来麻烦王皮匠,干嘛?打掌!打掌干嘛?打上铁掌耐磨,走起路来咔咔的带声响儿,有节奏感的人自会踩出节奏,不是踢踏舞但也接近了。

        王皮匠坐在小马扎上埋头摆弄许多不同的鞋子,补好的被一双双整齐地码在旁边的旧木箱上,等待它的主人来取,多晚也不急,倒是它的主人有些急,急于要派上用场,不然就露窘了。王皮匠这忙碌劲与这皮匠摊,在这东西两侧是青菜豆腐摊中纯属另类,很是醒目,且不说内容不同,是风马牛的事,就是一静一动就有很大的差异。卖菜的半天基本闲着,相互说些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哪里出个蹊跷事,一女人半夜走晚路,遇到鬼打墙了,跑了一夜就在村口回不家;或者是哪家婆媳不和,又吵又闹最后喝农药上吊投河……也有的半天不说一句话,痴呆呆的蹲着晒太阳,一直到工厂下班的号声响起,才打起精神,有人前来问价买菜才开始焕发出光彩,有了交易的互动才浮现笑容。但王皮匠并不骄傲,他甚至暗暗希望每天都风和日丽的,希望卖菜的人每天都满满的,他埋头其中听人说话,他感到阳光照在背上,别人的闲谈听在耳朵里,别人的坏鞋拿在手上,是多么的踏实多么的满足,过往的汽车偶然一声鸣叫,那稍稍杨起的细尘,以及西边生产区传来的机器的呻吟,就连空气里弥漫着的工厂生产化肥而散发出的那氨气的特殊味道都让他充分感受到世界的忙碌与人间的生机勃勃。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呢?

        他是一个瘸子,右腿严重萎缩变形,靠一根短拐勉强能走路,走时须左脚站稳,右手将短拐伸出支地,身体前倾将重心移到短拐上趁势将左腿甩出,待左脚站稳再重复伸拐前倾甩腿的整套动作,他的右臂因常年用力变得很粗壮,青筋虬突,后来好不容易跟人学了这修补鞋子的手艺,也算是能糊一口饭吃。师傅送他一台旧的补鞋机,用了大半年就被换了,那个旧的用起来实在太费劲,不是脱线就是断针的。王皮匠一张大脸很厚实,那嘴很少有抿起来的时候,除非是很用力地锥厚皮鞋底的时候,但他嘴不抿起来不是因为说话,而是因为他要表达笑意,他对来去的工人、工人的家属、卖菜的、过路的、孩子们都送上真诚的笑脸,憨憨的很坦诚。他喜欢热闹,但他也耐得住寂寞。每天下午的时候,卖菜的忙完中午那一阵子后都回去不来了,在家歇歇或者忙些什么,而王皮匠还在坚守自己的岗位,他中午不回去,我搞不清他中午是怎么解决胃子的问题的,只知道整个下午都是他一个人默默地在锥布鞋底胶鞋底皮鞋底,在拉尼龙线涂胶水捶鞋钉子,一直要把太阳给熬下去才会罢休,收拾好工具寄放在门卫那里,伸拐前倾甩腿,不断重复着动作慢慢地回去。后来他有了辆破自行车,让人惊讶的是他不仅很快学会了骑,而且骑的还很熟练,他先靠墙或树或电线杆子稳住车子坐到车鞍上,左脚落地撑好,右手将拐搭在右脚踏上,左手把好龙头,左腿一发力,车子就向前滑行了,左脚顺势踏上左脚踏与右拐相配合就骑的稳当当的了。

        我们上学放学来来去去的他都熟悉,很明白这是谁家的姑娘那是谁的小子,我们鞋有毛病了就自己拿了去,不用带钱,大人路过时会给他的,即使忘了也不打紧,下次一起算,他的笑脸是一样的,我们感觉就是邻居小叔,没有感觉这是一个瘸子皮匠,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如果下雨当然就不能出摊了,他在家里依旧修鞋,等到天晴时他就会摆出一大堆修好的鞋,笑咪咪的等人来拿。他那张厚实的大脸在风吹日晒里渐渐发黑变糙,笑的感觉却一直没有改变。

        我们家离开了这工厂,就不知道王皮匠的情况了,但那个工厂逐渐衰败后来整个卖给外地一个商人了,工厂里的工人都各显神通去了,有的富了有的依旧紧巴巴的,没有谁注意王皮匠有什么变化。

        王皮匠看来没什么变化,但好像更孤独了,因为那卖青菜豆腐的变了,不在厂东西两门口守着了,这里被下了岗的工人霸占卖包子大饼卤菜了,在工厂的北边的小闸那的十字路口又兴起了路边小集市,猪肉摊也有,卖十块钱一件羊毛衫的也有,偶尔还有操维族口音的卖硬硬的八宝馕或者是几十块钱一件的皮衣,但这些与王皮匠没什么关系,因为王皮匠还在原来的位置修着鞋,这里的热闹不再。

        有时我会路过这个地方,经过的时候我总会下意识地向马路东侧望一眼,如果看到王皮匠的补鞋机与旧木箱还在,心里就有些踏实,但也有些复杂,三十余年过去了,王皮匠也该比较老了吧。

 

 

 

                                                                                             二0一一年三月二十六日十六点二十四分

 

 

 






雨林 (2012-04-09 13:23:23)

实在是喜欢。

木桐白云 (2012-04-09 13:30:17)

这里有一长串的人呢,都是不起眼的却又有些光芒的亲切的人,他们的瞳孔里都留下过我的身影,我的记忆里也满是他们斑驳的身影……

海云 (2012-04-09 14:15:20)

细节、细节、多么精彩的生活细节!

木桐白云 (2012-04-09 23:12:54)

海云说的是,没有细节就没有生动。

牧童歌谣 (2012-04-10 15:33:04)
喜欢这样的人物素描,背景衬着时代,聚焦在一个不起眼却满有味道的人物身上。好文!
木桐白云 (2012-04-10 21:45:15)

谢谢牧童歌谣,你的四排院真是精彩,大家都在写生活里的感悟与记忆,这挺好。

幸福剧团 (2012-04-10 22:31:20)

真不希望这些摊子随着城市发展而消失。

木桐白云 (2012-04-10 23:31:41)

看来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