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钥匙
洁洁家结满冰花的玻璃窗上，灰魆魆地出现了老陈头部满皱纹的黝黑脸。 老陈头就着自己洗得发白，软塌塌的帽檐，用粗糙的手，一手挡着阳光，一手扶扶自己的黑眼镜，往屋里看：“洁啊，你爸呢？”
“我爸不在家。”洁洁说。
“还上锁了呢。 大人不在家，把你锁家里啦？ 真是，着火都跑不出来！” 老陈头念叨说，“给你家送个水钥匙，以后打水都得用它。 咱一排水龙头上锁啦，省得二排三排四排有人来偷水。 听见没有？回来跟你爸说，啊？”
这个院子一共有四排平房， 是工厂的职工宿舍，一家一间房，每一排十二家，加上拐角打横的，总共五十户人家。 每排房公用一个水龙头，大家洗衣洗菜，煮饭烧茶，一切用水都从这个公用水龙头来打水，水龙头地下的青板石池子，也就成了各家各户倒泔水桶的下水道。
水表是每排住户共有的，费用由每排住户均摊。两天前， 二排的强拐子那个调皮蛋，被他妈蹿瞪的，趁午休时间，到一排水龙头来打水。 这还了得？老陈头不答应了 ---- 这不是省你们二排的水钱，偷我们一排的水吗？ 老陈头特有责任感， 因为他家的那间平房，就在水龙头面前， 平时打水倒水都省事，出门就到。 他就自愿给大家看水龙头。 他冲出自己的屋子，把个强拐子撵的，拎着水桶一瘸一拐刺溜一下钻回二排去了。
“你别以为你个拐子我就不骂你！”老陈头女人也冲出来，“也真有这么当妈的，把个拐儿子打发这么远拎水，就差那点水钱吗？不积德，后人都残废！” 老陈头女人的大嗓门，顷刻就把一排的几个女人调动起来了，纷纷开了自己家后窗，对着二排高声骂了起来。 几个响亮的女人尖嗓子，把二排住户祖宗几代的性器官和性能力变化多样地贬损了一番后， 二排女人们不干了， 技高一筹地骂回来，这下，一排住户的祖宗几代在性方面也纷纷倒了霉。
老陈头说：“哼！难得倒老子？老子是堂堂七级工！” 第二天， 老陈头就从工厂拿来家伙， 给一排的水龙头装上一个铁盒子， 就留一个小孔，只有用他特制的长长的“水钥匙”，才能伸进去把水龙头拧开。 现在，老陈头挨家串户，给一排的十二家各发一个“水钥匙”，哼着小曲儿，骄傲地回家了。
水钥匙这个东西，很是让一排的人家欢欣鼓舞了几天， 但渐渐问题就来了。 先是李姨，看着儿子二祥折腾半天，拧不开水龙头，不会用那水钥匙，数落了两句，就换大祥去拎水，结果大祥竟然也拧不开那个龙头！ 李姨对两个儿子直排案板，吓得俩儿子扭头跑了。 过一会，听见李姨屋里大叫一声：“你们两个小子！把你妈我气的，炒鸡蛋都忘了放油了，全沾锅啦！”
然后是小芮子她妈扶着自家门框，看着她家小芮子在水龙头上左插右弄，就是拧不开那个龙头，把芮子妈气得：“你个小没用的，连个水龙头都拧不开啊！ 锅都要烧糊了，你他娘的也打不来个水！” 小芮子是个泼辣妞，别看才九岁，知道怎么整治她妈，她用全排人都能听见的嗓门喊：“毛主席说不许骂人，你敢反对毛主席？！” 芮子妈立刻脸色大变，缩回屋里了。她是地主出身， 任何跟政治沾边的话，都能让她哆嗦。 她真是怕了这个动不动就说她反对毛主席的厉害女儿。
小芮子家和李姨家，中间夹的就是洁洁家。洁洁听着这左右两家这么闹， 心里窃喜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让自己去打水。 晚饭的时候，洁洁爸却找不到自家的水钥匙了，只好找邻居借。 过了两天，就有人说：“你们家一天借三回水钥匙，用那么多水啊，我说怎么大伙儿水费这么贵呢！” 洁洁的爸爸妈妈又成了众矢之的。
本来是为一排各家谋福利的水钥匙，就这样在大家的怨声载道中退休了。 老陈头一边卸掉水龙头上包着的铁匣子，一边咕哝：“老子也不管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水钥匙废除了，但偷水和反偷水的战斗却还是如火如荼，而且从一排二排间的矛盾，延伸到二排和三排，三排和四排，偷，被偷，防偷，反偷，报复偷，轮番上场，在那个黄土飞扬，人人面黄肌瘦的四排院里，一年又一年演绎着。
气球
四排院里，住的都是一个单位工作的工人师傅。 他们的女人们，也大都在这个工厂工作， 或者在幼儿园，或者在库房，运气好的在厂卫生室工作，显得又有学问又干净利索又神气。 东辉和明辉的妈妈就是在卫生室工作，手和脸都洗得白白的，脸上带着沉静的笑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而且她从来不参加街坊邻里的骂人游戏。 四排院的所有孩子们见了东辉明辉的妈妈，都是立刻站下，疯跑的不跑了，怪叫的都不叫了，脏小子们也都赶紧用袖口擦掉那快过河的青鼻涕。 东辉妈是这个四排院的一景。
四排院的女人们见了东辉妈，也尊称她“程大夫”，但女人们在一起打毛衣的时候，却没少逗她。
“程大夫，你什么都知道啊，几斤几两，瞒的过你吗？”
“程大夫，我听说分大中小三个号呢，那谁好意思要大号小号的呀？都要中号的吧？是不是中号的都发完了，大号小号的还堆库房呢？”
孩子们也听不懂他们说的发什么大中小号的什么东西，从来不觉得这和他们自己有什么关系，直到有一天，他们在垃圾场捡到几个透明的，可以吹成两截气球的东西。
说是垃圾场，其实就是四排院马路对面的一个大坑。 四排五十户人家的垃圾都倒在坑里，久而久之，坑就满了，慢慢冒出来，气味呛人。 这里却是坏小子们的乐园， 他们捡来各式各样可玩的东西，这几只吹起来的透明两截气球就是他们有史以来最洋洋得意的发现。
当坏小子们在院里疯跑这追逐着几个气球时，家长们下班了。 先是伟良他爸，骑车过来，把自行车往边上一扔，揪住伟良脖领子就是一个大背跨，把伟良撂倒在地，又脱了自己的解放鞋，照着伟良的脸猛抽。 接着老陈头冲上来照样整治了儿子小胜，李叔也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大祥二祥捉回家，强拐子猫着腰，缩着脖子，趁他爹出现之前，抱头鼠窜了。
几个跳皮筋的女孩都看傻了，这是怎么啦？ 全打儿子啊？ 小芮子说：“甭管他们，咱们接着跳 --- 骑红马，过大川，三面红旗，解放台湾！”
那天晚上，四排院出现了空前绝后的女高音集体骂街大汇演。 各家女侠，纷纷登场，仿佛骂的声音小了或者不够狠了，就说明那几个“气球”是自家扔的似的。 在争相证明自己的清白的动力驱动下， 无论是嗓门上还是言语选择上，各个女人都达到了超水平发挥的历史最高纪录。 那一场骂，足以载入四排院史册。
| 木桐白云 (2012-04-03 03:59: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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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热闹厉害！这样的文字过瘾！呵呵！ |
| 海云 (2012-04-03 12:1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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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德=积德？ 牧童美妹从冬眠中醒来！醒来就上好文字！：） |
| 雨林 (2012-04-03 12:47: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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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写得真好。这样的人间烟火。接下来一定会更精彩。 |
| 牧童歌谣 (2012-04-03 12:59:05) |
| 谢谢海云，我现在是提笔忘字，回去就改过来。这段时间写了一些，都被自己否了。这篇还是一段一段的。没有串成小说，以后再串吧。 |
| 牧童歌谣 (2012-04-03 13:04:09) |
| 谢谢。的确是人间烟火，很现实的底层市民生活。 |
| 牧童歌谣 (2012-04-03 13:07:46) |
| 这个四排院满是故事，慢慢道来。 |
| 周小哭 (2012-04-03 14:22: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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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评论咋不见了？还以为昨天坐了沙发。 给牧童鼓掌，下面等着再抢沙发。 |
| 牧童歌谣 (2012-04-03 14:27:09) |
| 啊? 有这事? 赶紧给小哭上茶! |
| henrysong (2012-04-03 14:53: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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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的故事太精彩了！活灵活现，看着仿佛就在眼前啊！ 好文字！ |
| 牧童歌谣 (2012-04-03 18:13:07) |
| 谢谢宋兄鼓励。是那个特殊年代的底层市民生活故事，那个四排院，已经和那段历史一样流逝了。 |
| 予微 (2012-04-03 19:24: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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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故事，比茶馆更多！ |
| 牧童歌谣 (2012-04-03 20:13:34) |
| 哈哈，没有茶馆的高雅意境，不过也是一景吧 |
| 一休 (2012-04-03 23:38: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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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超喜欢！ 太有生活了！ |
| 牧童歌谣 (2012-04-04 01:2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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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一休，这里嘛， 品味地没有，生活是大把大把地。 嘻嘻！ |
| 春阳 (2012-04-04 01:41: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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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好！我觉得都能看见那尘土飞扬的场面，哈哈。 |
| 牧童歌谣 (2012-04-04 02:03: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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捂着点儿碗，别坏了那碗春阳面， 怪可惜的！ |
| 仲夏百合 (2012-04-04 03:19: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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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妹妹不贴文则已， 一贴就是个碰头彩！好！等着往下看四排院精彩故事了。 |
| 西伶 (2012-04-04 07:21: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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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你这篇小说可以做电视剧的好题材。。。够现实，够生活！ |
| 牧童歌谣 (2012-04-04 11:25: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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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鼓励！ 我继续努力吧！ |
| 牧童歌谣 (2012-04-04 11:26: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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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四排院子，真的是故事多。千头万绪，我想先把片段都写出来，以后串成一个长篇。 写的时候，我脑子里就是像过电视剧一样的。 |
| 红花 (2012-04-09 15:41: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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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故事叫做精彩，说的都是咱们小时候的事儿。 文字生动活泼，好像就在眼前演电影，让我想起《阳光灿烂的日子》。 |
| 牧童歌谣 (2012-04-10 01:07: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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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别喜欢那部电影！ 应该是同一时期的事情，机关大院和工厂宿舍各有特色。 不敢跟那样的杰作比，谢谢红花鼓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