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 ----- 荠菜
融融
说来恐怕没有人相信。当我在中国超市的冰冻柜上看到“荠菜”两个
字的时候，好像亡友起死回生一样，一颗心跳到喉咙口，喜出望外，
捂着嘴巴，倒退了好几步。
大概在一个月之前，超市里突然出现了新产品，叫“荠菜馄饨”。小
巧玲珑，排列有序地被装在透明的塑料盒子里，价格不菲。我毫不犹
豫地买了两盒。当时的心情比今天简单得多，除了惊奇就是欢欣。喜
气洋洋开车回家，恨不能马上吃了它们。
来美十多年，原以为与荠菜缘份已尽，曾经日思夜想，揪心揪肺。吃
东逛西时，每每睹景兴情，误认山泉为仙水，进而哄骗自己。记得有
一次在洛杉矶，经人介绍去吃著名的“馄饨大王”产品。开远路赶到
那里，却因为没有电话预约，被打了回票。好说歹说，买了一包仓库
里冰冻的，回家一煮，确实味不寻常，菜香肉鲜。本想追根究底，打
听用的什么菜？转而一想，就当作荠菜吧！反正好吃就行了。
美国的市场上没有荠菜，野生的和人工培育的都没有，我早就心如止水了。
有一年，住在夏威夷的弟媳妇告诉我，她用一个废弃的大抽屉在阳台上
种植荠菜成功。但是，因为量小，只能切碎了，让荠菜飘在汤里，大
家尝一口鲜。弟弟一家住公寓，不能大面积种植。我们家有花园，
可以种啊！顿时犹如拨开乌云见太阳，我容光焕发。她把种子寄来，
我松土施肥拔野草，活没有少干，满怀希望种了两年，直到把种子用完，
一棵都没有长出来。
这几年，世界越来越小，多年不见的家乡菜，比如扁尖，香椿芽，
乌笋，板鸭等等，时不时在中国超市露一下脸，着实让海外游子惊喜
之余解了馋。虽然没有见到荠菜，暗地里却滋生起一丝希望，劝自己
耐心一点，总有这么一天，要与荠菜在此地相会。所以，当我看到荠
菜馄饨时，惊奇惊喜之外，又好像是冥冥中预料的事情。
荠菜小馄饨正好一口一个。一盒二十四个，我有信心吃完它。因为年
轻时曾有吃二十五个大馄饨的记录。架锅煮水，备碗调汤，忙完了坐
下来，乐不可支。急呼呼吹走滚烫的热气，吃了第一个，却觉得不对
劲，里面没有肉，包着菜末和空气，咬出一口水。两个，三个，越吃
越伤心，最后拂袖而去。
事过很久，我才认识到那是自己的错。买来的是熟馄饨，只能蒸(或者
微波炉加热)，不能放在水里煮。馅少无肉，一煮，菜都跑到水里去了，
只剩下馄饨皮，象吃面疙瘩一样。是我贪吃，急糊涂了。
今天又见荠菜，不由地长叹一声。心里想，荠菜？哼，别捉弄人了。
这几年，我受你的折磨还不够吗？......吐掉了心中的怨气，还是凑了
上去。毕竟，......唉，感情这东西，......唉，荠菜啊，真的是你吗？
百感交集，我想骂人。
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绿色塑料袋上“荠菜”两个大字，好像要把它
看穿了似的。穿透塑料袋，看到里面的绿叶。不象小馄饨，荠菜作
馅被包在里面，摸不着看不到。这是真正的荠菜，叶是叶，梗是梗，
连白色的菜根都清清楚楚。突然注意到荠菜下面一行英文字，忍俊不
禁，破涕为笑：CHINESE LEEKS。什么玩意儿，荠菜就是荠菜，
LEEK 是韭葱，牛头不对马嘴！
这才如梦初醒，把冻得象扑克牌一样的荠菜捧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
个不停。如果周围没有人，真想凑到嘴边给它几个响吻。
回到家，一边等化冻，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人们都知道包饺子是北
方人欢乐的代号，那么，我的欢乐是荠菜。
小时候，放学回家的路上，就能挑上几把荠菜；周末和同学一起到乡
村玩耍，从不忘记带个竹篮子，挑满一篮荠菜回家；菜场里，人工培
植的荠菜，虽然娇嫩走味，却是不错的替代品。就象生活中有无数个
“应该”，早上起来要洗脸，出门要穿鞋，上车要买票一样，荠菜入
汤，热炒，做馅，成了生活的理所当然。
扎羊角辫的小姑通过挖掘荠菜发现自我的价值，收获的成就，分挑家
庭负担的成熟，这一切都做得那么轻巧乐意，甘心情愿，与每天应付
功课的死记硬背和束手束脚的团体压力形成鲜明的对比。长大了以后，
我才知道，那是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是对土地和自然的依赖和信任。
可是，在当时，脚下不软不硬的田埂，随风摇摆的垂柳和野花，就是
孩童属于自己的全部世界。荠菜来自荒野，未受伺候，却无偿地奉献。
对于幼小的心灵是何等珍贵的回报和奖励！荠菜又以其特殊的性格和
风采开拓和丰富了孩子的想像空间。......
我想起了自己病得口中无味，母亲炒一盆荠菜肉丝，唤回了我的食欲。
记得家有贵客或者过年过节，家人围坐一桌，忙忙碌碌热热闹闹地包
荠菜馄饨来庆祝。荠菜，早就超越了它的食用功能和植物分类，成为
我童年时代的情感对象，并随时光一起流入我的生命之河。在海外居
住的时间越长，越觉得自己不完整，越觉得生活中好像出现了许多许
多的空洞，牵肠挂肚，魂梦萦绕，想把失去的部份丝丝缕缕地找回来。
记得回国诉苦，告诉年迈的父母，美国没有荠菜。第二天，父亲天不
亮就起来，买来了野生的荠菜，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挑选洗净，轻
轻地用刀细切，在我起床以前，把馄饨包好。几乎天天如此！我吃到
上飞机的那天早上，还没有吃厌。
家人都鼓动我在美国种荠菜，我叹气道，哎，别提了，我和荠菜没有
缘。有个好朋友出主意道，下次回国，给你准备荠菜干，带一大包回
去。我感动极了，“哇”地一声哭起来，心里怎么也搞不明白，这份
痛苦为什么久久挥之不去？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想了十几年，如今，荠菜就在我的眼前。
就是它呀，象征着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我丢失的岁月，还有对朋友和
亲人的热爱。......唉，冤家荠菜，功德无限！
我差不多吃了一个月的荠菜，每天至少吃一次。包馄饨和春卷，炒肉
丝，做汤羹，甚至拌上沙拉酱生吃。吃着吃着，眼睛潮湿了起来。我
要告诉所有爱我的亲友，尤其是作古的父亲，请他们放心，我终于在
美国吃到了荠菜。我对着镜框里的父亲说，笑一笑，爸爸，看你的女儿
吃得多欢畅！随之，大颗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
荠菜就是好吃，叶嫩不烂，经嚼添鲜，齿颊留香。咽下去的时候，仿
佛时光错位，今昔相逢，心里觉得特别充实。
感恩节的时候，洛杉矶的老朋友新凰要来我这儿玩。她特爱吃，我们
说好了去访问一个开餐馆的老朋友。我说，你一定要吃我做的荠菜馄
饨。她说，现在洛杉矶的中国餐馆里到处都有供应，不稀奇了。我说，
吃我做的，感觉不一样。她试了一个又一个，眼睛里闪着光彩，兴奋
地说，嘿，是不一样，你的秘密在哪里？我笑着说，菜多一些，切得
粗一些，嚼啊嚼，嚼到外婆桥。......
我们到餐馆吃饭的时候，她再点荠菜馄饨。我悄声说，家里不是有么？
你还没有吃够啊？她说，都是你，让我馋荠菜，想吃过瘾。我哈哈大笑，
不知道自己是作了孽还是造了福？结果她只吃了两个荠菜馄饨，对我
做了个不屑的眼神，好像在说：不合格。荠菜的价格比肉贵，餐馆做
生意，肉多菜少，哪里懂得荠菜在游子心中的含义？
剩下的几天，本来，我们还要去其他的饭店，她却一反常态，说，哪
里都不去了，我们吃荠菜。 她是我的老乡和同龄人，几个馄饨下肚就
活生生做了荠菜的俘虏。
我笑着说，新凤啊，说起来我们真有点傻。如果不出国，失去的也一
样失去，也许并不觉得遗憾。她却眼睛红了，默默地点头，说不出话
来。
唉，荠菜！~~~~~ 嗨，荠菜！......
| 幸福剧团 (2012-02-22 19:25: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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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国真亏了中国胃啊 |
| 西山 (2012-02-22 20:19: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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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荠菜比野生的差远了！你试试用美国的kale当荠菜包馄饨，我个人觉得比化肥催出来又冰冻过的荠菜还要清香些。 |
| 抱峰 (2012-02-22 21:56: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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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牵梦萦的童年，魂牵梦萦的野菜！如此洋洋洒洒的文字情真意切！ 情思与文采皆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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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林 (2012-02-22 22:15: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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荠菜， 也是我童年的回忆。 你写得真好。 |
| 融融 (2012-02-22 22:41: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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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我家种kale，当沙拉吃。今年要试验一下。 |
| 林玫phoenix (2012-02-22 23:03: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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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种了一大片，今年收了种子，我给你寄去，以后你就可以自种自收，这东西是野生的，很好养活，关键是掌握季节，春季播种，秋季收籽，过时不候。中国超市里的冷冻荠菜，叫chinese spinach，淡黄色包装，上画一大棵荠菜，画影图形特好认 。 |
| 融融 (2012-02-22 23:39: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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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感谢啦！我知道中国超市的用化肥，但是，总比没得吃好一点。还常常断货呢！ 你要教我怎么种啊，否则浪费了种子。种子很细很小，要种多深，怎样浇水，都需要指导。谢谢你啦，等长出来后，我要写一篇。 |
| 融融 (2012-02-22 23:42: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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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楼上各位的缪奖。 |
| 一休 (2012-02-23 00:13: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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荠菜种子我要一小包， PLEASE! 超市里的冷冻荠菜我从来不敢买 －凡是中国产的吃的东西我都看一眼再扔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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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阳 (2012-02-23 01:22: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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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人喜欢荠菜，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么挂念的，呵呵。 林枚，这荠菜应该是春天长啊。你怎么移到秋天去了呢？五，六月份就结籽了，这一季就应该完了。也许你那里的气候不同。我去年给一位朋友寄了籽，不知道结果如何？她好像是在你们那儿。 |
| 木桐白云 (2012-02-23 02:45: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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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想到荠菜在你这里成了这么寄托情感的符号。 |
| 舒怡然 (2012-02-23 04:04: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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荠菜经融融的妙笔，顿时栩栩如生。 春天是采荠菜的好时节呵，最喜欢吃荠菜馅儿饺子了，好象已经有二十年没闻过荠菜味儿了。小小荠菜也饱含了浓浓的思乡情啊！ 谢谢融融的美文！ |
| 融融 (2012-02-23 04:10: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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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多谢！只希望今年能把荠菜种出来，这是我的一个梦。 |
| 纽约站 (2012-02-23 04:15: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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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美文! |
| 融融 (2012-02-23 04:26: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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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短篇小说也推荐过去了。不知道你看了看雨林写的电影"查令十字街84号"没有？同样是一种暗恋，同样没有点破，那个好像味道更浓一点，你觉得？
雨林文章在这里：二十年的书与信 |
| 予微 (2012-02-23 06:09: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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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了，青青荠菜被融融这么一写，一定遍地疯长，绿满天涯！ 曾经有朋友送了新鲜的荠菜，然后跟着学包馄炖，清香好吃！ |
| 木桐白云 (2012-02-23 10:07: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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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短篇讲述一个没什么情节的深情故事有些仓促，以后有机会时也许会再写。 |
| 飘尘永魂 (2012-02-23 12:22: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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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冤家！ |
| 融融 (2012-02-23 16:55:02) |
| 爱情也有公与私的区别。公爱很有审美价值。 |
| 海云 (2012-02-24 15:55: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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荠菜在融融的笔下栩栩如生。 我这次回湾区，一位朋友听我说以前我在住过的附近的一个大公园里挖过荠菜，第二天她带着她的老母亲一起特地跑到那个公园里挖荠菜。我正在去洛杉矶的路上，她的电话打来，问我怎样识别荠菜，她不是很确定。哈哈，很费了我一阵口舌，她总算弄清楚了怎样把荠菜跟别的野草区别开。 江南一带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荠菜情结。 |
| 施玮 (2012-02-25 03:19: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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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去挑挖过野荠菜。 |
| 融融 (2012-02-25 03:27: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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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玮好！ 那是很多年前的旧文。看到荠菜春卷，就把这篇挖出来了。那时，看到荠菜真是要哭的。 什么时候到西雅图来啊？ |
| henrysong (2012-02-25 07:48: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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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出国，失去的也一 读到这里，不由眼里有点湿。 |
| 林玫phoenix (2012-02-29 16:47: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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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企图加入农业大军啦？你那地方雨水足，估计很好长。 |
| 林玫phoenix (2012-02-29 16:49: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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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不是热吗，现在就开花结籽了，然后我赶着再种一拨，然后再结籽。你们其它地方的朋友们大概只能种一季，春天播种，五六月结籽。 |
| 林玫phoenix (2012-02-29 17:28: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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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狐狸还挺多愁善感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