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旧文。 大约两年前,看到广州的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的全球散文大赛征稿,主题是《相遇文化原乡》,这个题目把我带回到久违的故乡的小镇,仿佛又看到童年时嬉戏其间的那条弯弯的小河。 河水轻盈明丽,依旧还照得见记忆里那只红蜻蜓自得其乐的舞姿,背景是乡村里夏天的傍晚温柔的霞光。
在过去的六十年代,故乡小镇的那条老街还有将近三华里长。街道由石板镶嵌砌成,两侧店铺和民居错落有致,人来人往 。祖父祖母的大屋子在长街的最北端,最靠近小河的地方。妹妹和我,童年时期是由祖父祖母照料和抚养,在外面工作的父亲母亲不能经常回来。小时候会觉得,要去人声鼎沸的闹市,路是那么长。
祖父祖母是老派的客家人。早年家境也并不富裕, 还是将唯一的孩子,我的父亲送进学堂。时世变迁,在孙辈们出生以后,他们早已经学会使用新时代的语言与外界交往,但是在家里,仍然按照耕读传家的古训给我们做引导。记得那年上小学第一天的早晨,祖母为我蒸了一个鸡蛋,上面撒了许多葱花。她说,今天你第一次上学,这些葱一定要吃完,以后就会是个聪明向学的好学生。我那时虽然懵懂,还是知道在老人心里,孙女上学读书是庄严的一件事情,于是自己对念书的事,也十分地专心和自豪。
况且那学校是设在小镇的文昌宫里。刚刚经历文革红色风暴的洗礼,建筑里面文昌帝君的塑像自然是没有了,但是凝重的构造和古旧的排场还是让我肃然起敬。走进教室里就知道要轻言细语,坐有坐相,站有站相。
其实那时候,学校里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书”可以读。门前的老街,时不时地,还会有绿军装红袖章的队伍,张扬地来来往往。但是老人还是固执执地不允许我们去跟踪那种热闹,只有看到我们在家看书写字,才满心地喜欢。有时我和妹妹也会羡慕别的孩子有一杆红樱枪,也会学着做打打闹闹的游戏,他们就会用带着客家话的口音严厉地说,斯文一点啊。在乡村小镇里,要做斯文的孩子,唯有读书尚可依仗。好在阁楼里还安稳地收藏着父亲在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期买的杂志和书籍。我喜欢去那个地方。
不认得多少字的时候,书的封面和插图对我可以有足够的影响。最难忘的是一本丰子恺先生的漫画集。小时候并不懂得画作里的题词有很多都来源于清丽雅致的古诗词,也不能真切地体会那和风细雨的画面里恬淡雍容,平和含蓄的意境。只是照着童心的好奇陶醉在他画中描绘的那种种温煦的生活之中。现在读来,那是太平社会里,普通的人家,父慈母慧儿淘气的天伦之乐;是日常情景中,博大的自然,山明水清花自好的慷慨赐予。那些和美的图画,把现实世界中的动乱在我面前隔离开来。南方的家乡总是多雨,再多的尘埃都可以被滤过。
有一段时间,祖父将一间空余的屋子租给了从省城下放到小镇中学教书的一对年轻夫妻。他们下班后在学校的食堂吃饭,晚上回来后总是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安安静静没有声响。祖母非常喜欢这一对在她的标准里是十分斯文的教书先生,常常会指派我送一点夜宵过去。记得有一个冬天的夜晚,敲门进去,他们俩围坐在一个燃烧着木炭的火盆前,各执一本书,微笑地望着我,满屋子都是自在温润的光亮,那样地儒雅恬淡,外面世界的风霜雨雪仿佛与他们的生活毫无关联。我忽然就觉得,只要好好读书,前面的人世也应该可以是这样子的一种祥和,在冬夜里可以拥有一个伴,一本书,一盆炉火。
吾家本山庄。这是我十六岁生日时,父亲写给我的诗里面的一句。我的童年生活里没有现在书店卖的童话故事里那样的瑰丽,但是有过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那样的一种宁静安详。我的祖辈们在辛勤耕作着,他们在获得“田庐可蔽风雨”之后, 孜孜不倦地追求的是“有读书可教子孙,有翰墨怡悦性情”的古老的理想。故乡的老屋里,画了一树梅花的屏风后面,那些清和的夏日午后和温暖的冬日夜晚,留下文化传承中诗书继世的梦想。祖父祖母对斯文的读书人的敬慕放在他们的言传身教中,这种期望从此不会离开我的身心,伴随我到很远的地方。
如今在北美居住多年,郊外的住宅鸟语花香,可是印着故乡风土文化的一山一水却不能漂洋过海移植到窗外的景致之中。电脑的功能所创造的新潮的设计技术可以满足所有雕栏玉砌的设想,但是没有秦砖汉瓦,何以修建“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这样桃花源里的村庄?去年父亲来美小住时,我们又谈起家乡的那条老街 虽然他偶尔会回去看看,可由于再无亲人驻眷乡土,难免要面对“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惆怅。“老家的一切都变了,认不出来了。”父亲的叹喟中带有难以言说的感伤。其实我也是我知道的。
如今华夏大地,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陶渊明诗里面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杂尘,虚室有余闲”的景致,恐怕永远只能依存在线装书的篇章里。祖父那一辈老人们穿着长衫的背影早已经隐逸在历史的深处,模糊不清,无法张望。故乡的老街,那里曾经的屋宅,家什,作物农具,故乡的小镇,那里曾经的塾堂,香火,诗词吟唱,都消失在我们找不到的角落,寻不到的地方。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自动打印机刷出来的对联哪里有汉墨唐彩的芬芳? 那种依附在物理存在中的过去早已被天翻地覆般地改造过,而那个依附在人文存在中的过去,也已随着亲历者的远去而不复是原来的模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耕读理想,虽然万般珍贵,却无法复现在一个生态迥异的时代里。不是因为他们老旧无用,仅仅是因为世代求新的更替,就让我们不得不与它们揖别,伴着惋惜和忧伤。 六十年前,祖父曾经将远行父亲送到河岸。
二十年前,父亲又将远行的我送到机场。星移斗转,可是我们的记忆里,总还是要留着老房子里的光亮。因为没有故乡的依托,游子们漂浮无根的心灵无法在新的时代找到安憩之所。故乡的小河,我童年的伙伴,我也祈祷你能够永远保留一份田园牧歌里的纯净和古老,伴随着祖辈们的耕读愿想,带着淡淡书香,留在我的文字里,留在我的心上。听闻老家的那条古旧的长街,有可能会重建的消息。修改这篇旧文,记录我的心情。
本文初写与2013年夏天,投稿到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的全球散文大赛, 没有得奖。收录在《相遇文化原乡》这本书中, 原文的题目是《留在心里的故乡》。
阿朵 (2015-01-16 14:54:53) |
得奖不得奖不重要,雨林怀念家乡的心情跃然纸上,让人动容。 |
海云 (2015-01-16 18:26:23) |
以后这样的消息,我们要相互通报。我是直到去年秋回中国才听说广州的这个会,到了中国,他们邀请我去南昌的会,而我的行程已定,不可能更改了。 雨林的文字总是很有韵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