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之叹

                                                   

         90年代中期一部《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引发了陈寅恪热。陈先生不是明星大腕、权贵要人,而是双目失明、默默耕耘的历史学者,是“不该热的热了起来”(易中天语)。个人认为,除了家族因素和个人身世使人们倍感兴趣之外,陈的学养和风骨是一大原因。其实这是一种文化回归,是多年文化荒漠后的一种呼唤。

          陈寅恪先生的学生中不乏高风亮节之辈,但也有痛感惋惜之人。他在对汪籛口述的《答复》中提到了周一良:“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学生了,所以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对学生的期望跃然纸上,可叹的是他的学生在追求“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上没有老师执著。

         周一良晚年写《毕竟是书生》,对其一生作了反思。他出生于大家庭,早年受过良好的教育,后留学哈佛,离开时才33岁,被认为最可能成为陈寅恪的传人。他背负“原罪”,自觉“改造”,努力紧跟,得到任用,却离学术环境越来越远。文革风起,他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下放劳动。后来被拉进“梁效”写作班子,风光一时。文革结束后又被审查批判。

         周的儿子有一篇长文,介绍了其父亲的思想历程,其中写到:“四人帮倒台。此后父亲因参加梁效一事受到审查批判。几十年中目睹使朋友同事身败名裂的事,最后落到了自己头上。物极必反,父亲终于因此开始反思。当初信得越虔诚,发觉受骗以后越痛心。然而,在被禁闭而后又闲置的几年中,父亲得以重拾久违的历史课题,也算因祸得福”。“多年后,父亲才认识到自己的老师陈寅恪的思想体系,接受了老师对自己曲学阿世的批评,并在各种场合向老师表示了悔过”。不承认周是他学生的陈师,在1969年历经磨难后去世,已经不可能接受他的悔过,这又是他的遗憾

         研究历史的人一再被历史作弄,在当时不是个人可以驾驭的。周先生如非很快失去了学术环境,在史学上的成就将会更大。他的遗憾不仅是个人的,也是一代知识人的共同命运。周一良晚年的反思是真诚的,也是值得同情的,许多周的受伤害者原谅了他。

        “毕竟是书生”,蕴涵了多少苦涩和心酸!

 

                                                                                                2014-12-31完稿

 






飘尘永魂 (2014-12-31 17:19:58)

挨整的多是书生,整人的总指挥也是一书生。

明凤 (2014-12-31 19:36:53)

谢谢雨林老师!跟帖帮助对正文的了解,应当是一个很好的形式。恭祝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雨林 (2014-12-31 21:50:23)

谢明凤先生好文。发人深思。读您的文章后我又去网上查了一下周先生的生平。抄录在下面, 让感兴趣的读者对中国当代知识分子曾经的经历有更多了解。 希望没有喧宾夺主之疑。 

 
祝先生新年快乐。 雨林


周一良(1913年1月19日-2001年10月23日,太初,安徽建德(今東至)人,生于青島中国历史学家

周一良出身于著名的文化和企业世家建德周氏,其曾祖是晚清重臣周馥,祖父是清末醫學家、光緒進士周學海,父亲是知名实业家、收藏家周叔弢

大学之前在私塾接受教育。1930年入北平燕京大學國文專修科。1931年入北平輔仁大學歷史系。

1939年到美國哈佛大學研究生院,主修語言历史二戰期間在哈佛大學陸軍特別訓練班教日語。1944年以論文《唐代印度來華密宗三僧考》獲博士學位,任哈佛大學日語教員。

1946年回国,任教于燕京大学。1947年转往清华大学。1952年以后在北京大学历史系任教授,担任过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教研室主任、亚洲史教研室主任、系主任等职务。除此之外,周一良还曾担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科学文化史》第三卷编委会的编委、中国史学会理事、中国日本史学会名誉会长等职务。

1951年, 因周一良投身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和马列史观, 其师陈寅恪写讽刺诗:

八股文章试帖诗,宗朱颂圣有成规,

 

 白头宫女笑哈哈,眉样文章又入时。 

1953年,為配合對胡適的批判和清算,周一良發表「眉樣文章」《西洋漢學與胡適》,文中對胡適極盡污衊,在家信中将胡适称之为“文化买办”。一反49年之前与胡适之的亲密合作和敬重之态. 直到1948年1月, 周一良还特地将所藏《水经》经过周叔弢送给胡适,供胡适研究鉴定,胡适在此本上记“周本抄写最精致可爱...敬记谢意。”

1954年,周一良参加全国文艺界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展开声势浩大的批判。

1958年,「大躍進」時進行學術批判,其又轉而批判自己的老師陳寅恪。在晚年,周一良自述:‘当时我入党已经两年,对于党的号召更是无不积极响应,义无反顾。党叫我批判陈寅恪先生,我的态度和五年前批判胡适时就大不一样,不加任何思索就执行支部的意图,从未想到有一天万一跟陈先生见面的话何以自处,或者见陈先生于地下之时应该怎样。但是物极必反,这次“批陈”以后,我倒是逐渐更深刻地认识陈先生学术的伟大。"

文革期间,周积极贴大字报,但被红卫兵斥责:“你不配贴大字报。”1967年,被抄家批斗,戴上“反共老手”等帽子, 妻子下放五七干校。但据其子周启博语, "(他)对所受非人待遇甘之如饴".

1974年参加“梁效”写作组批林批孔。1980年接受两年政治审查并被公开批斗于首都体育馆。

1963年,陳寅恪編訂《叢稿》時,將〈魏書司馬睿傳江東民族條釋證及推論〉文前記錄陳周師弟之情的序刪掉,以示往日師生情誼不再。文革後周一良收到一封匿名信,上款稱「周一良道兄」,信中毛筆大字「無恥之尤」,落款為「一個老朋友」。

汪榮祖通信時,提到了早年陳寅恪師在〈魏書司馬睿傳江東民族條釋證及推論〉文前寫了一段記師生情誼的感文後來遭刪,周一良寫道:「蔣先生編全集時,此節刪去,鄙意決非蔣先生隨意為之,當是寅老認為弟解放以後,曲學阿世,頗為遺憾,故略去此節。寅老用心,弟完全理解,而弟對寅老之崇敬及感情,自信絲毫未因此而存任何改變。」雖然汪榮祖有不同的解讀,認為蔣天樞係從永久價值著眼才有此舉,無論原因如何,可知周一良晚年對於陳師的感念與對自己的深刻反省。

1999年, 陈寅恪诞辰110周年学术会议(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研讨会)上, 发表《向陈先生请罪》, 由胡守为教授代宣, 书言

我相信我这个迷途知返的弟子,将来一旦见陈先生于地下,陈先生一定不会再以破门之罚来待我,而是像从前一样……就如同在清华新西院、纽约布鲁克林26号码头轮船上,岭南大学东南区1号楼上那样的和谐而温馨。
明凤 (2015-01-01 02:20:49)

谢谢诗人飘兄点评,此书生非彼书生也。祝新年快乐!

春山如笑 (2015-01-02 02:53:10)

谢谢你的好文, 看过后专门搜索了周一良, 他后来是真心忏悔的......

阿朵 (2015-01-02 05:21:38)

跟着文章读历史了。

明凤 (2015-01-02 14:46:37)

谢谢!任重道远,多保重。

明凤 (2015-01-02 15:44:17)

谢谢!新的一年,孩子、家庭、工作、文轩,够你忙的,多保重!

明凤 (2015-06-11 06:47:15)

据季羡林先生《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适之先生对青年人一向鼓励提挈。40年代,他在美国哈佛大学遇到当时还是青年的学者周一良和杨联升等,对他们的天才和成就大为赞赏。后来周一良回到中国,倾向进步,参加革命,其结果是众所周知的。杨联升留在美国,在二三十年的长时间内,同适之先生通信论学,互相唱和。在学术成就上也是硕果累累,名扬海外。周的天才与功力,只能说是高于杨,虽然在学术上也有所表现,但是,格于形势,不免令人有未尽其才之感。看了二人的遭遇,难道我们能无动于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