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灰鸽衔来一枝火红的玫瑰花送给白鸽。白鸽说我还小，还有很多该学的没有学会呢。大庭广众之下，灰鸽低下头，将辛苦得来的玫瑰悄悄地藏到腋下。
挨过一个寒冷的冬天，又熬过一段炎热的夏季，灰鸽再次衔来一枝玫瑰送到白鸽面前。白鸽说我还没看出你有多少值得我爱的地方，但看到了你的执着。我可以暂时收下，就当是替你保管。
鸽群中响起一片咕咕声，似庆贺似嘲笑。灰鸽兴奋得从楼顶上一翅冲天，然后折身翻下穿过楼下的桂花树丛，惊扰了正在孕育花蕾的那株巨大的金桂枝叶瑟瑟抖擞。白鸽立刻竖起右翅对灰鸽发出嘘嘘的警示声，红红的眼睛一只瞪着冒失的灰鸽，一只瞟向脚下墙上六楼的一扇窗户。
六楼的那扇窗户本来一直如一只失神的眼睛那样孤寂地黑着，不久前来了一位背着书包的少女，窗户内便挂上一道白云般的窗纱。少女的皮肤好白，身材窈窕得单薄，乌黑的短发包裹着她那张青涩的脸庞，就像一朵枝头的花骨朵，那眼神忧郁得令鸽子们的心悬在半空上下不得。鸽子们议论打探好久才弄明白，少女是一位高考落榜生，现在正躲回自己的家里舔舐伤口，备战来年。她的父母在千里之外一个大城市打工挣钱，所以那个家清静得如同一座孤岛一个空中阁楼。
鸽子们熟悉每一扇窗户里的家长里短，理解一个复读女孩身上的压力，所以更加关注如同一滴雨水没入那扇窗户的女孩的动静。每天，简直每时每刻，鸽子们都轮流飞到窗口，从窗帘的缝隙中窥探一番里面的女孩在做什么？有没有吃饭有没有喝水？
白鸽的心更是几乎全搁在那个孤独的女孩身上，对灰鸽的百般殷勤视而不见，令灰鸽着急万分。灰鸽恳求白鸽，你能不能分一点注意力给我？你难道不知道我也很寂寞很需要同情理解吗？白鸽回头对灰鸽看了看说，不，你是很无聊很清闲。现在给你一个表现机会，去找到那个女孩的父母，告诉他们女孩的现状，问他们究竟是钱要紧还是女儿重要？
灰鸽说，去就去，你当我就不关心她么？
灰鸽飞了几天，历尽艰辛才落到女孩父母面前，对他们点头咕咕了半天，可终究因为语言不通，不但没有诉清衷曲，反而还差一点被女孩的父亲抓住下酒。灰鸽无法向白鸽交差，羞愧得只有低下头，不住地检讨自己的无能和无辜。
一个空荡冷漠的家幽闭着一个年轻的灵魂，那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凄凉啊？鸽子们的心都操碎了，白鸽那细细的爪尖在女孩的窗台留下无数道深切的印痕。
终于有一天，白鸽听到窗帘内传出一个温和浑厚的男中音，如一株挺拔的大树支撑起一片晴空。白鸽急切地将一只眼睛贴在玻璃上，依稀看出一个男人站在女孩的对面说，别怕，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何况你这么年轻聪慧，当然会拥有一个美丽光辉的未来。
是么？我还有希望么？老师，您这不只是在安慰我吧？女孩的身子抖抖瑟瑟，女孩的声音也畏畏怯怯的。
世有伯乐，然后才有千里马。这就是所谓的名师出高徒。你成不成才，我说了算。男人在室内走动，一只手对女孩点点，样子和在讲台上一样潇洒又庄重。
真的？真的？真的？女孩连问三声，连跳三下，如同谁在迅速拧大的电视音量开关，由此可见惊喜的程度。
白鸽扑楞楞飞上楼顶，迫不及待地将这个喜讯天女撒花般向同伴们传播。鸽群振奋，一齐展翅蓝天，清脆的锐利的爽朗的，各种鸽哨声在空中交响。白鸽又急忙飞落窗口，用翅膀梳理着那些喜悦的噪音和气流，不使惊扰这美好的一刻。
从此，女孩的读书声潺潺地溢出窗口，成了高楼间一道亮丽的瀑布，给小区带来一种青春的活力，给鸽子们添一段精彩。连桂花树也豪爽地捧出万千颗金灿灿香气袭人的激情，令乐昏了头的鸽子们以为是谁撒下了美味可口的粟米粒，而争相飞抵啄食。
兴奋的女孩揭开窗帘一角，欲开窗接纳那张扬的芬芳和喜悦，却被男中音喝止，要她静下心来专注于学习。
看过多少人情世故，鸽子们明白男中音的苦心，他们赶紧抑制住嬉闹的声响，以实际行动向女孩传递应战的力量。
灰鸽趁机走到白鸽身旁，伸出翅膀试探着搭在白鸽身上；白鸽默默勾着头，在心里为自己的鲁莽向女孩致歉。
窗户内经常响起电话铃声，有时是女孩规规矩矩的嗯嗯应答声，有时是男中音铿锵有力的安慰和保证。电话所谈的内容都是关于女孩的学习问题，女孩的话平静如水，男中音则自信满满，手里好像握着一只地球仪，令听者纵然有一千个顾虑，也会顷刻间冰释。
鸽子们静静地感受电话两端的情感交流，议论着故事发展的情节。灰鸽高调声明他终于有了崇拜的对象，并毫不掩饰自己为男中音而骄傲；白鸽则矜持的频频含首于女孩的美丽。鸽群因此分成两帮，为各自的支持方起哄加油。
争论一时僵持不下，灰鸽便展开翅膀，在小城的楼群间穿梭几天后，才将侦查的结果公布在鸽群每天例行的研讨会上：男中音就是楼下新近常停的那部奥迪车的主人，一副从侧面折射出许多圈圈的眼镜，也折射着他满腹的书卷气息，来自距此半个小时车程的市一中校园，业余兼职家教，是本市少有的几个德高望重的名师之一，人称高考圣人。鸽子们听后，咕咕地议论赞叹声此起彼伏。
不甘示弱的白鸽从此天天守护着窗口的讯息，她发现女孩也有眼镜，只是读书写字时才用。听女孩说，等真的考上大学后才戴出去，不然她怕别人笑话假充斯文。
秋去冬来，当最后一瓣桂花零落成泥后，一阵碎米粒般的小雪又将鸽子们的眼睛蒙蔽了一回。铅云总是将太阳严严地包裹住，一场又一场逐渐加大的雪花，将小城塑造得一派庄严圣洁。桂花树也收敛了往日的矫情而一脸端庄，枝叶间偶尔的沙沙声是在偷偷卸载不堪重负的雪压。外面世界里，春运的脚步正紧锣密鼓地纷至沓来，鸽子们虽然不存在这番劳苦，可他们也被这股气氛感染而在楼顶焦躁地踱着步，低沉的咕咕声不光是感叹渐浓的年味。
白鸽央求灰鸽再辛苦一趟，去到远方的那个城市打探一下女孩的父母会不会早日归来，最起码也可以捎回些温暖和安慰。灰鸽记起上次那个男人设计捕捉他的险境，扭捏着不肯再去送死。白鸽问你真的不愿？灰鸽辩解说我不是不愿，是不敢。白鸽就对灰鸽竖起翅膀，嘴里数着一……二……灰鸽着急得在楼顶上团团转，你别这样吓唬我，我就再赌一回，行了吧？
当小城的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年喜气年的芬芳时，高处不胜寒的鸽子们抑郁了，他们细碎的脚步和低沉的咕咕声将这个一年一度的盛会开成一盘散沙。永远都生活在大家庭里，时时享受家的温馨的鸽子们无法体会孤独的况味，他们的心都挂在寒夜里独守孤灯的女孩身上，他们为空有这一腔热情却无力奉献而羞愧而自谴。
漆黑深邃的空中，雪无声地为这个辞旧迎新的年夜垂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窗纱，将世间的万家灯火罩上一层迷离一层梦幻似的光晕。白鸽推开灰鸽的殷勤的呵护，再次飞落女孩的窗口，她打算以这样的方式陪同女孩度过这个万家团聚的夜晚，她要以自己微弱的光和热去填充女孩周围巨大的情感亏空。踩着窗台的积雪，她用翅膀擦去玻璃上的冰封，她想看看女孩此刻在做什么？有没有哭泣？如果能穿越这层壁障的话，她愿意进到屋内，用她的温柔为女孩拂去哀愁，拉女孩一起唱歌跳舞。
灰鸽也飞到窗台上对白鸽说，不管你到哪里，我都始终如一地相伴。白鸽迅速举起翅膀按在灰鸽的嘴上，眼睛却紧贴着玻璃探寻着窗内的情形。灰鸽听到从窗隙里传出女孩的笑声，明亮的灯光下，女孩旋舞的身影。噢，还有，还有男中音。灰鸽挤在白鸽身旁，争着欣赏室内那场激动人心的欢聚。
女孩的笑声如波浪从明亮的室内向寒夜扩散，女孩的幸福似磁场将鸽子们一一吸引到窗口。听得出，她第一次学着包饺子，第一次实习一个家庭主妇的角色，第一次喝酒，第一次享受这个特殊的团聚，还有许多个第一次，都与这个美妙的年不期而遇，都因这个幸福的年而自然生发。
一瓶红红的葡萄酒，染红了女孩的脸，染红了灯光，染红了窗帘，染红了窗外的世界。窗台上的鸽群贪婪地感受着那份温暖那份欢乐那份醉。
衷心感谢你的栽培，让我的成绩有长足的进步……
衷心感谢你的光临，使我的心不再孤单寂寞……
衷心感谢你的爱，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才拥有三春的温馨……
都是女孩的声音，时而奔放，时而清丽，时而含混如呓，如一场节奏起伏的音乐剧，在凛烈的寒风中激情飞扬。
白鸽已经醉得无法释怀，依着灰鸽的肩上，嘴里喃喃着只有灰鸽才明白的柔情蜜意。同样兴奋难抑的灰鸽拉着白鸽离开窗台，振翅飞向夜空，将两串脆如银铃的鸽哨声伴着雪花漫天挥洒。
世界终于因平安渡过2012的末日预言，而更显朝气蓬勃，女孩尤其重生般青春亮丽。窗口的薄纱虽仍然垂挂，可掩不住女孩快乐的笑声和甜美的歌喉。鸽子们没料到女孩拥有那么优美的嗓音那么动听的歌曲，他们终日沉浸在窗口播放的旋律中，亦步亦趋亦舞亦蹈，甚至为了羊的快乐而不再厌恶那只错爱的狼，也甘愿与老鼠一同分享大米的美味。连桂花树也受到感染，将新生的枝叶努力地探向窗口。
风捎来远方消息，说哪里有新播却未及覆盖的种子，哪里有趁晴天晾晒的陈粮，还有哪里正在开发，新翻出的土壤里冒出无数冬蛹，简直是一场百年难遇的盛筵。有些鸽子闻讯而去，有些鸽子犹疑着犹疑着，最终还是经不住美味的诱惑。灰鸽歪着头，一只眼睛看着白鸽，另一只眼瞄向窗口。因为他知道，这场情感剧很快就要落幕，女孩的歌声将随着炎夏的过去而成为记忆。高考成绩一公布后，美丽的女孩便会羽翼丰满一飞冲天，而种子发芽后会有更多的果实，冬蛹的美味也抵不上青春的咏叹。灰鸽对白鸽说，为满足一次简单的口腹之欲而舍弃一段情感的高潮，那是愚夫愚妇的陋识。白鸽说，这样强撑着不累吗？
女孩简直不眠不休地唱着，从歌声里可以感受到她那海的女儿一样美丽的舞姿和灰姑娘般幸福的笑脸。白鸽如痴如醉地谛听着那仿佛来自天籁的吟咏，轻柔的曼妙的用她的语言配着和声。灰鸽拥着白鸽在窗台在楼顶翩翩起舞。
云更薄了，天更蓝了，阳光的力度变得越来越强了。桃李杏都走过盛装的花期，为孕育他们的果实而变成小妇人般矜持端庄起来。连桂花也一洗凝绿为焕发一身新装而笑脸常开。
有一天，灰鸽突然感到他的舞蹈节奏有些不顺，发现女孩的歌声竟越来越低沉幽怨。又一天，灰鸽和白鸽都听到女孩压抑的吞泣声，如跳跃的灯火一明一灭的。不对呀？正是春光明媚时节，离高考还有一段距离，怎么会出现这样不和谐的情调呢？白鸽急忙飞落窗前，双爪钩住窗台，从窗帘缝隙中往里探视。灰鸽也急切地飞来，用翅膀护住白鸽。他提醒白鸽你已经怀孕快成为母亲了，还不懂得保重自身。白鸽轻轻推开灰鸽的头，叫他别吵。灰鸽看到窗帘后女孩满面的泪光，和书桌上一只干净的烟灰缸，才想起奥迪车似乎有一阵子没见了。
这么清纯的女孩怎么可以悲伤？这么美丽的女孩怎么能有眼泪？白鸽哭了，泪水哗哗地冲击着灰鸽的心堤。灰鸽急了，他拍拍白鸽的身子说，你别急，你别怕，我这就去找那个男中音，不行的话再去找她的父母。就算真的被下酒，也在所不惜。白鸽挽住灰鸽的翅膀含泪嘱咐他小心半空中的鹰隼和角落里的猎枪，我不能没没有你，我们的孩子不能孤独。
一个迷雾浓重的凌晨，迷朦中的白鸽被一阵轻微的声响惊醒，她发现亮了一夜的灯光突然熄灭，憔悴的女孩走出楼外，神情恍惚却步履蹒跚。
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孩子，这么早，走得这么怪诞，你可不要吓我啊？孩子，你还这么年轻，正是花开的时节啊，孩子！白鸽在女孩的头顶胸前盘扑翅旋着试图阻止女孩的脚步。
天气还很冷呢，你穿得这么单薄？白鸽飞得仓促，一口气转不过来，停歇在女孩隆起的腹部，她双翅张开按在女孩的胸前，急迫地说，你可要想不开啊？孩子！你可不要吓我啊？孩子！
一场雨后，须发皆白的老工人爬上楼顶，他惊异地看到寂静的平台上，雨前撒下的玉米已经发芽长叶，自己的爱心捐赠无形中催生一片嫩黄的苗圃。楼沿矮墙上挂着一张不久前的报纸，半个版面的启事中，一张失踪少女的照片尤为醒目。少女短短的黑发包着青涩的圆脸，如一朵含苞的花骨朵。
老工人望着空空的鸽棚嘴里喃喃地念着，走了，都走了。这世界难道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么？
(完)
| 春山如笑 (2014-12-04 05:45: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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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最后让人心酸, 苦涩的童话. |
| 木桐白云 (2014-12-04 05:52: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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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风雨如何沧桑，总有善良而敏感的心在注视着周围…… |
| 雨林 (2014-12-04 13:34: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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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妙的构思。两只鸽子是在一起吧？ |
| 海云 (2014-12-04 17:16: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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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引读者读到底。 |
| 老粉 (2014-12-05 08:55: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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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现实不止心酸，所以但愿当成童话。谢谢来访！ |
| 老粉 (2014-12-05 08:57: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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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说我心里的恨太多了，为此我想是不是该写些云淡风轻的东西？ |
| 老粉 (2014-12-05 08:58: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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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的爱更纯真些。谢谢光临！ |
| 老粉 (2014-12-05 08:58: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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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点取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