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陌生的父親



永遠陌生的父親

(本文刊登于環球華報)

    從我記事起,家裡只有媽媽、兩個姐姐、兩個弟弟和我。爸爸,只是一個陌生的怪客,平日難得一見,或許某天會忽然出現幾個小時,然後就失蹤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每次見他總是擰著眉,苦著臉,窩著腰,不說話,破舊的帽子拉到不能再低,只要兩手空著,一定會一左一右捂緊臉皮,只留兩隻眼睛,難得一笑卻比哭難看,一出家門就走得飛快。

    我五歲那年,文革鬧得正旺,媽媽把我交給外公,從此,我就跟著外公在另外一個城市生活。外公常帶我回家,偶然一次會碰上爸爸,除了冬夏的衣服之外其他一切不變。每次見到爸爸,媽媽和外公一定會拉緊臉皮反復囑咐我:“不能跟任何人說你爸爸,誰問起,你就說不知道,馬上走開。”我心裡藏滿了為什麼——為什麼我的爸爸和別人的爸爸不一樣?他住在哪裡……但我知道大人的事不能問,否則輕者被罵,重則屁股遭殃。

    後來,我慢慢從大人的議論中,知道了他有歷史問題;他資產階級思想嚴重;他生活作風不好;他貪污;他被黨組織開除;他被遣送回鄉。原來爸爸是壞人!

    記得一年級放暑假回家,某日爸爸忽然又回來了,吃了午飯就帶我和大弟弟跟他住兩天。我心裡實在慌張:跟著壞人爸爸,如果他像書裡、故事裡的壞人那樣對付我,那我該怎樣辦呢?一路上我都疏遠提防他。

    坐船渡過了西江,爸爸領我們走進一個村莊,要我們對著一大群不認識的人叫了一通叔伯姑嫂,然後離開村子,踏上田埂走向大山。田埂上長滿了草,有幾趟我幾乎被草絆倒。不知走了多遠,身邊忽然蹦來一條大黃狗,吐著長舌噴著熱氣圍著我呼呼轉,我嚇得大叫一聲,忘了提防一下竄到爸爸身上,抱緊他的脖子。

    爸爸輕聲說:“別怕,牠是跟你好來歡迎你的。”然後命令那狗:“走,先回家。”大黃狗真聽他的話,一溜煙跑了。爸爸卻沒有立刻放下讓我自己走,而是一直抱著走到山腳的草房前,大黃狗乖乖地趴在門邊。草房有兩間,周邊沒有鄰居,較小的那間是廚房。晚上只有一盞煤油燈,爸爸打火機點亮它。我和弟弟都十分好奇這東西為什麼會自己冒火,我問爸爸,他說因為裡面有火石。火石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

下午,弟弟偷偷拿來打火機,和我頭對頭這裡按哪裡扳想看個明白,忽然打火機“啪”地打開了,我以為他搞壞了打火機便一把奪過,跑到廚房告弟弟的狀,說他弄壞了打火機。我以為爸爸會立刻表揚我責罰弟弟,沒想到爸爸只是接過打火機輕聲說了句:“我知道了”就沒再說什麼。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走開,看著爸爸拿起掃帚,在我剛才走過的路上一下一下慢慢掃起來。他忽然停下招呼我,我跑過去,他蹲下從地上撿起一粒小東西說:“剛才弟弟只是打開了打火機,火石是你丟的。記住,不要亂告狀,會很害人的知道嗎?”那一刻,我認定爸爸不是壞人。之後,我常常想起他,希望每次回家都能見到他。

昇上初二那一年暑假,爸爸終於回家了,政府給他平反,但卻沒有官復原職,只安排進工廠工作。我進家門不久就感到氣氛不對,發現大家對爸爸都是一副冷冷淡淡愛理不理的態度,我不安且不習慣,又不知道該問誰。一天,大姐姐發現隔壁鄰居故意把垃圾倒到我家門邊,就找他們論理,誰知引來他們全家的謾罵,內容都和爸爸有關:什麼遊街示眾自打嘴巴,什麼戴高帽塗黑手敲破鑼一大堆,你們一家人都是……我嚇得躲在房間縮成一團。不久爸爸下班回家了,我看見姐姐看他的眼神明顯滿含怒火,再看爸爸,仍舊擰著眉,繃著臉。

此事之後,我見家裡人不時在背後說爸爸道德敗壞,劣性不改,是家裡的剋星,讓一家受盡歧視吃盡苦頭,最後大都會說他的糗事幸災樂禍一番,每次我只是靜靜地聽著,仿佛有一個聲音,叫我不要參與。

爸爸生命的最後幾年自己生活。一次我回去看他,吃完飯一起看電視,電視裡正介紹一部《淮海戰役》的老電影,屏幕上,一批批穿著整齊的解放軍戰士前赴後繼衝向敵陣。爸爸忽然冷笑道:“撒謊!”我問為什麼?他想了想好像憋不住了才說:“送死的都是被逼上去的老百姓,正規軍沒死幾個。”“那又怎樣?”我仍舊不明白。他過了一陣才又說:“這個戰役我有份打。戰役前夕,我所在的國軍部隊被策反全部倒戈,他們用解放軍的徽章番號換去了國軍的,我們就成了解放軍的一支精良部隊,被命令打外圍。”說完就轉過話題,不再理會我的疑惑。

爸爸在他七十六歲年那年離世。他離世的第二年我移民加拿大,有空讀了些歷史,才知道爸爸的真實意思,明白了那所謂的偉大戰役是多麼邪惡醜陋,我痛悔自己後知後覺,再無機會聽爸爸講歷史,了解他歷史中無人知曉的方方面面。幸好和他同年代生活的人還在,於是每次回鄉,我都約見他們,聽他們講我爸爸的事。

原來,我爸爸的本名,按族譜排序屬“汝”字輩,他的下一代排“國”字輩。三四十年代交替時,國民政府要抽丁抗日,三丁抽倆,有侄子不願從軍,當時大約十五六歲的爸爸自願降低一級輩分,改名“國雄”參軍,南征北討至淮海戰役前夕駐軍山東,戰役之後即掉頭南下,打過長江打回了老家,脫下戎裝成了地方幹部。據那些親友回憶,那時爸爸甚是威風,每天進出官衙發號施令,兩名警衛如同哼哈二將晝夜相隨。可歎好景不長,隨著北方官員一批批上任,地方官就一批批落馬。爸爸從調職、降職、革職、入獄、被剝奪市民身份遣送回鄉當農民、受監管一步步墮入深淵,至死不能翻身。壯年成了他一生最黑暗的年月,夢魘一樣伴他終老。後來,我翻看歷史,發現爸爸落難的時間,和當時一段廣為人知的事件極為吻合——新政建立,政府全面推開土改。主政廣東的葉劍英因土改不給力被調職,陶鑄帶著一大批北方幹部走馬上任,接下來,原來的廣東地方幹部紛紛獲罪下台,爸爸大概遇上了這趟清洗。由於我再也不能得到爸爸的親證,一切也只能猜想而已。

上個世紀人類的各種理想、思潮、主義瘋狂氾濫,多少人為實現那些東西毀掉家庭葬送一生?可憐的爸爸,只是他們中的一個。我常常感歎人啊,何時才能醒悟:從人而來的一切哲學、理想、主義,不過是一小撮人的拍腦袋妙想,由著這些妙想,天不但沒開反而更加黑暗。自古以來,誰見過那種主義理想得逞且能恆久的?環境、空氣、水土日益變壞,但人依然故我,在所不惜勇往直前,一代一代不斷祭出各種奇思怪想,試圖自行救贖,到頭來誰能逃出各種有形無形的懲罰?這正是《聖經》所言——“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傳道書19節)

今年的父親節將至,謹以此篇紀念我永遠陌生的父親!

                                                       2014.5.30

 

 

 

 






天地一弘 (2014-06-14 03:41:43)

父亲的形象如山,父亲的爱,真实感动。历史,让人沉思啊,什么时候,中国的老百姓都是最弱者,期望我们的国家和社会真的公平。

木易石 (2014-06-13 21:00:31)

我家也类似,只是爸爸换成了爷爷。虽然当年我们所谓的政治前途受到影响,但我们一直在一起,邻里对老人也很好。

愿我们的父亲祖父们天国享乐,节日愉快!

予微 (2014-06-14 02:09:01)

不胜唏嘘!

感谢主,玉萍姐有这样艰难扭曲的童年,现在的文章,都流露内心的喜悦和平安。

雨林 (2014-06-14 21:01:33)

我读你这篇怀念父亲的文章也会想起张艺谋的电影《归来》。他在有限的创作空间里向人们展示了一个寓言式的悲剧, 纵使相逢应不识啊! 电影里面那种不再识得梦中之人的情景,尚留有一番温情。现实中, 还有多少种更残酷的“蔫然不相识”!你这篇文章的题目也写得好。

捷润 (2014-06-15 03:45:17)

有你父亲这样好的素材,一部长篇小说应该是可以写得很出色的。

Amoy (2014-06-15 13:07:18)

一声叹息,人的一生,真的好难说。可以想像老人的心中是何等苍桑

海云 (2014-06-15 17:59:58)

为那一代人叹息!

黎玉萍 (2014-06-16 00:16:33)

如果仅是我家的经历,那么就不会构成那段影响深远的悲惨的历史了。他们在世时,无论怎样还是有人对他们好的,这也是人性没有彻底泯灭的见证。

黎玉萍 (2014-06-16 00:19:17)

是的,荣耀归主!受主的光照,看历史、文化、政党和人性就更清楚明白了。谢谢予微妹妹!

黎玉萍 (2014-06-16 00:21:51)

谢谢天地一弘老师!

黎玉萍 (2014-06-16 00:30:08)

谢谢雨林!《归来》我还没看,有空我也要看看。我想,这段残酷的经历,比“子欲养而亲不在”更惨。

黎玉萍 (2014-06-16 00:32:02)

呵呵是的,我也有过这样的打算,至于出色不出色那是另一码事了。谢谢捷润老师!

黎玉萍 (2014-06-16 00:34:37)

是这样。谢谢Amoy老师!

黎玉萍 (2014-06-16 00:36:36)

是。谢谢海云老师!

Sujuan (2014-06-16 18:40:55)

实在人间悲剧。连自己的亲人都无法理解还落井下石。那非常的年代,多少被强驽的灵魂。愿您父亲之灵安息!

温连军 (2014-06-17 15:28:53)

在这个地方,悲剧不断上演、、、、、、

黎玉萍 (2014-06-18 19:57:08)

谢谢Sujuan!受限于眼光和认知,因为“亲人”这种关系受害,谁能看到自己受害的真正根源是来自那里?谁会明白给家人带来灾难的人其实也是受害者?这些灾难,何止千家万家。

黎玉萍 (2014-06-18 20:00:07)

是啊,我真的不认为文革已经结束,它只是用另外的方式继续演绎而已。因此,“悲剧不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