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海當歌

 

对海当歌

                                                                                     

 

 有博闻好事者在某刊物上登了一篇豆腐干文章,形容此地有小岛名爱丽斯,风景旖丽,房价低廉,仅两万加元可买一幢独立屋。

此消息令我和君热血沸腾,当即决定去小岛置产。我因此而制定了提前退休方案。屈指一算,小女儿十二年后高中毕业,我们只需在校区好的温哥华西区坚持十二年,到时候把西区房子卖掉,搞不好能卖个一百万,带着这笔钱住在气候宜人的小岛(当然是海洋性气候了),不用费力打工,也不用费脑做生意,面对浩渺的大海,可胡说八道,可胡思乱想,可吟咏唱和,可写诗作文,可指点江山,可针贬时政,进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其轻松潇洒快活之处,说粪土全世界的总统都不为过。想想刚下台的咱加拿大总理马田,那个愁啊,两道卧蚕眉总起起伏伏,熨也熨不平的样子;还有那位美国大总统布什,老像工蜂一样忙忙碌碌地酝酿战争风云,好像消停一会儿,恐怖分子的炸弹就到头上了。台湾的阿扁就更别提了,那堆出来的笑一看就是假的,不想笑就别笑了呗,干不了总统就别干了呗,总统座位如坐针毡还硬坐着,大概有个不锈钢屁股。唯一不能粪土的是吕副总统,瞧瞧人家,为了赏个樱花能逆向行驶,飙车,把老百姓全堵在路上,那飞扬跋扈的气派连一党专政的大陆国家领导人都不能望其项背。咱中国尽出能女人,过去有个吕后,如今有吕副总统,让我击节而叹。总之十二年后,除了姓吕的女总统外,其它总统全让我粪土了。

兴奋之余,我对君说,在爱丽斯岛上,我要好好练练毛笔字,

就你那字,像苏利文,还练?

像苏利文?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君两手一摊,做了个典型的市长苏利文歪歪斜斜的坐姿,喏,就那样,我忍不住要笑,把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全倒进了气管。

除了苏利文计划,我还准备把学了半吊子的古筝继续学下去,为的是有朝一日,对着大海,高山流水的弹上一回,再学学孔夫子:逝者如斯夫的叹上几句。人生得意处,也就这样了。

我家小小的家庭厅里,霎时间就铺满了地图,有BC省的,有温哥华岛的,有VICTORIA的,有NANAMO的。咖啡桌上,沙发上,地上到处是加拿大的美好河山,我和君趴在地图上一寸寸地寻找,差一点就用上了放大镜,也没见到爱丽斯岛。我决定打电话到BC旅游局去问,对方很礼貌地请我等一等, 电话里响起动人的小夜曲, 等到我眼皮都耷拉下来了, 终于有了回答:对不起, 没有这个岛。”“没有?温哥华岛周边不是有很多小岛吗? 您都找了吗?” “没有这个岛。我还不甘心,BC省的范围里呢?”“请等一等。我又享受了一番小夜曲,等我快睡着了,答案来了,还是那句话:没有。我长叹一口气,眼看自己的百年大计须臾之间就要化为乌有。

这时,君给我出了个主意,你不会找那篇文章的作者问问吗?对呀,我赶紧哗啦哗啦地翻杂志,找电话,没找着,又打到杂志所属华人报纸去问,还是咱华人好啊,也不叫我等,也不听小夜曲,很干脆地告诉我,他们不会帮我查询作者,第一,他们无此业务,第二,杂志是多伦多总社出的,他们不知情。

这下我算彻底死心了。既然杂志是多伦多出版的,没准那小岛在大多市呢。想到多伦多,就想到漫天飞雪,牙齿也打起架来,罢了,罢了。

我刚有了鸣金收兵的念头。那边君又嚷起来:有了,有了。

他的手指点着温哥华岛的地图上面那芝麻粒大的一小点,我和君头对着头,脸快要贴上地图了,才见到旁边写着一行小字“PORT ALICE”,并不在海边,而是在内河的中央,无怪乎刚才没看见。这“PORT ALICE”是否就是爱丽斯岛呢?

 

 

掌灯时分,我们的车徐徐开进位于TOFINOBEST WESTERD的停车场,这是计划中的第一站。PORT  ELICE 还有一半的路程。踏出车门,涛声扑面而来,脸上也感觉到了清凉潮湿的海风。我从两幢方形建筑的夹缝里望去,原来大海近在咫尺,房子后面便是海滩。

走进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对着大海的阳台,阳台上摆着一张小桌,两把靠背椅,我在其中一张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阳台下是一片碧绿的草地,一条白色的小路绕过草地,在树丛和花丛中忽隐忽现,蜿蜒通向草地尽头的海滩,海滩上空无一人,也难怪,早春时节,天气尚冷得很,太阳早早就收工睡觉去了,只留下一抹血红色的晚霞,半个喝醉的天空,我想象太阳蹒跚的步态,那一路往下坠的情景,想那是拽也拽不住的,凭你有赫克力斯的神力也不行,便有了一些类似孔夫子在河边的感慨。好像呼应一样,大海涨潮了,眼看着白浪的千军万马连成一线,气势汹汹地冲过海岸线,扑上海滩,海滩在迅速缩小,大海瞬间像是近了许多,海浪弓腰曲背,冲刺一般奔上海滩,一浪高过一浪,远方,海天一线之处,血浪滚滚,不知是天染红了海,抑或是海染红了天,端的是惊心动魄!我正要回头叫君来看,他在里面高一声,低一声叫我看电视新闻了。

君到底是学政治学的,每日必看新闻,其忠诚不亚于我对肥皂泡剧的痴迷不悟。今天世界上又不知发生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若得这位新闻粉丝要招我同看。我上了床,斜靠在君的旁边,一面还是恋恋不舍地朝窗外频频注目。

窗外,已是一片灰蒙蒙的迷茫,阴沉的夜色漫过阳台,流进室内,房里的家具渐渐的轮廓不明,黯然失色,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电视机闪烁的荧屏是唯一的亮点,只是那荧屏上展现也是一派乌烟瘴气:丹麦大使馆在冒着浓烟。

这世界上谁都可以拿来开玩笑,基督也好,释迦牟尼也好,孔圣人也好,就是独裁者如老毛也能拿来幽默幽默,反正他老人家已经翘辫子,即便听了我的笑话乐不可支也不能从水晶棺材里爬出来和我理论,何况我身在国外,能奈我何?唯独这穆罕默德先生可开不得半点玩笑,焦头烂额的丹麦大使馆就是明证。老毛尚且讲八个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临到穆先生,去头掐尾,只剩四个字:紧张,严肃。好像我这样喜欢在笔尖上抹菜油,写一些油腔滑调文字的人,写到穆先生时,也只能噤若寒蝉,把笔尖擦了又擦,擦到支支笔都渴得直喘,干到爆裂开来,尚心存余悸,惟恐有半点不紧张,不严肃之处,惹来一颗自杀式炸弹连同一位向往着72 处女的英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式的人物在我们中华民族实属凤毛麟角,哪像人家穆先生的子孙,黄继光,董存瑞多如牛毛,比比皆是,连女英雄也是随手拈来,遍地开花。咱中国人要是也个个视死如归,以一当十地去丢自杀式炸弹,抗日战争用不了八年,八个月准保把那点日本军炸得无影无踪。只怪老毛和老蒋缺乏想象力,能设计出美人计的民族,竟没想到用处女去嘉奖死人这一计,让人扼腕叹息。想到这里,我有几个疑问如骨鲠喉,是冒了杀头的风险也要问一问的:这么多英雄去了天堂,人人都要72个处女,处女不会供不应求吗?那些处女会不会是冒牌货,做个手术把处女膜补起来的那种。还有,那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又有什么奖励呢?72个处男吗?

你去妄想吧,君朝我冷笑,还处男呢!

那你想不想处女呢?

我?一个老婆两个女儿,三座大山已经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了。还72呢。说着,就皱起张脸,作苦海无边状。我的同情心不得不油然而生。君真够倒霉的,娶了个一不会女工,二不善家政,还一身俗骨,掉进钱眼里就出不来的老婆。比如现在君正为世界局势的动荡而忧心忡忡,仰天长啸,拍遍栏杆,大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怀,我则在一旁窃窃自喜:幸好带了电开水壶和Toaster,可以烤面包,泡方便面,早中饭包括夜点心都解决了,省了多少钱啊。

不过俗还在其次,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之辈。问题在于女人善变:

我不去PORT ELICE了。那里不靠海,谁知道是不是爱丽斯岛?谁知道那里的房子是不是两万块?我喜欢这里。就在这里随便买一幢房子吧,像这样对着海的就行。

君听了,差一点晕过去。这里海景房子的价格已经问过了,起码二百万。本来要去爱丽斯岛的,结果来了TOFINO,计划是两万块钱的房子,结果看中了二百万的,这可怎么好?

 

                                                             

 

 

半夜里醒来,已是退潮时分了。海水照样是轰轰隆隆地冲上岸,一番壮烈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拍岸的轻柔,一种清脆的啪啪声,然后沙沙地像是叹息着退去,过不一会,轰轰隆隆地又卷土重来,然而一次比一次平缓,一次比一次温情。原来波澜壮阔如大海者也有它柔情缱绻的一面的。

为了我对大海的热爱,君把床移到阳台边上,让我几时想看海都能看到。所以我注定半夜里要醒来,不然怎对得起君的这一番苦心。

我趴在床上,手支着头,两脚在背后翘的高高的,交叉成十字。专注地看海。

说起来,比起白日的海,我更喜欢夜晚的海,这时候的海水是黑色的,是那种在古砚台里用上好的墨磨出来的极浓郁极厚重极纯粹的黑色。一条闪亮的白色花边分开了沙滩和大海。说它是浪花也好,说它是大海喷吐的泡沫也好,在白天,是平平常常的,到了夜晚就是个奇迹。它的极细极白如丝带般的身躯龙蛇般飞舞着,扭动着,抽打着沙滩,它可以在倏忽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又在下一秒钟闪电般撕裂了海滩夜色,在黑沉沉的海面,唯独它是一个充满生命力,激情澎湃的精灵。

夜海的天空也不是黑暗的,倒是一种深邃的湛蓝,在阴郁的海水的衬托下,体现出哲人般的冷静和睿智。在天的一角,嵌着一个淡淡的月牙儿,像是被谁轻轻咬了一口后留下的一排弯弯的齿痕。这一咬,定是蓄谋已久的,又是意味深长,情意绵绵的,那印记的形状,有点像爱人的会心一笑。

我的爱人在我身边睡得昏天黑地,连梦话都没有一句。我喜欢听他说梦话,想由此发掘出不为我知的秘密,比如喊出一个女人的名字等等,可君的嘴比渣滓洞的革命者还坚固,十一年来,我毫无收获。

对于我不肯继续寻找二万的房子,而唾涎三尺于二百万的房子一事,他倒是原谅了,反正他什么房子也不会买。至于善变,事实证明,不仅仅是我,也不仅仅是女人,还有政客。比如刚选上的国会议员爱明信,在保守党上台后,从自由党一个三级跳远就到保守党去了。变脸何其之快也!把那些选民搞得一头雾水。我因此又学了一招。以后叶落归根回中国,如果那时还是老共的天下,我就加入共产党;如果国民党反攻大陆成功,我就加入国民党;如果民进党不但颠覆了台湾,还连带颠覆了大陆,我就加入民进党。总之,谁掌权我参加谁的党,永远不会吃亏。

你相信山盟海誓吗?君突然抬起头,一双大眼迷迷瞪瞪地望着我。

我心里一喜,他终于说梦话了,有门。说梦话的人你只要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说,他什么都会说出来。

你信吗?我阴险地反问。

我不信,所以从来不盟誓。

我信。我相信山盟海誓的那一刻往往是真诚的,即便以后做不到。

君怔怔地看我:这么说,竞选诺言也是真诚的,做不到也没关系了?早知道你这么想,我那时候就跟你山盟海誓一回了。憋了片刻,又说:现在想对你说,又说不出来了。说完,倒头又睡了。

我笑得出了声。那月牙儿被我的笑声震得在天上挂不住,直往下坠,砰地一声掉进海里,溅了我和君一身的月光。

 






天地一弘 (2014-05-16 08:44:25)

对海当歌,人生几何!

雨林 (2014-05-16 13:08:03)

信笔拈来处,字字珠玑。

熊猫 (2014-05-16 20:51:12)

这文可是 2006 年初写的? (Paul Martin 是 2006 年 2 月 step down 的)。你要是 8 年前咬牙买下 Tofino 的房子,绝对大发了。我都替你可惜啊。。。 :)

海云 (2014-05-17 14:42:25)

很温馨的两口子。

黎玉萍 (2014-06-16 18:25:15)

青洋的风格,“幽默到骨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