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回響

最浪漫的事,莫過於, 人不自知——身在浪漫中。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我記得,第一次提筆寫信給一位陌生人。信封上寫著:敬請皇冠雜誌社轉交作家三毛。但是粗心大意的我, 當時竟忘了寫上自己的地址。信件一丟進郵筒就算完成了。

這環節是後來才知道的。那封信當然應該是石沉大海,永無回音的!

但神奇的因緣卻像是天定,當日無心埋下的無花果種子,卻在生命河川的波瀾中生長。未料陳平/三毛在世界日報上載登一則小小尋人啟事,如同大海撈針似的尋找濮青!孰知幾經周折,居然聯絡上了。以後我們譜出芝蘭的友誼,以文字互相傳薪,成了心靈關懷的閨蜜。這是我一生中所做的唯一浪漫的事。卻也不是事,而是情份,綿綿不斷的情誼,關懷著彼此。始終未曾會面,但赤心相待,百合花友誼在天地中瀰漫飄蕩, 竟是刻骨銘心。

我以為不平凡的開端,會有平凡的結果。

但非如此!事實是當輝煌的浪漫飄過,移動了刻板的大陸板塊!

更有值得一筆帶過的回響——在我往後的生命中,它曾掀起了黃河改道的運動。也點燃我生命的火花,認證了自我,終於擁抱起彩霞漫天的熱忱人生。

這樣的事在陳平往生二十年之後,我倆的心神好似仍有靈犀,再次一點通。

此次更加神奇!如同她於冥冥之中(總是在中秋日),牽引我,安排我與她生前最後的摯友——徐澔平先生相見於台北。那時已是我出國到海外經過了四十六年,第一次回到我成長的故鄉——台灣。以及後發生的巧遇,使我再面對一次驗證三毛的誕生與消逝,更增加了我對她的真實了解。三毛式的浪漫,以及濮青式的古板,竟然還有中生代的冲激與融合!

那麼,就讓我從頭來起,打開第一封我寫給三毛/Echo的長信吧!細述當年我不自覺的走在古板的路上,卻對浪漫的真實有所渴望!回想當年她登報尋我的啟事、我急速回覆她的電報、和我在此文下頁展出的——她回應我的第一封信。點點滴滴都是浪漫!但是當時的我們都是那樣年輕!那樣的天真,那樣的嚴肅,兢兢業業地去應對人生的責任和挑戰,猶如身穿盔甲似地打拼著。對浪漫的福份來了,卻看不到,聽不見,怕也感覺不到。書中的三毛是勇敢於瀟灑、浪漫的,但生活中的陳平自己呢?她只豁出去一半,另一半仍不斷地與不浪漫的理念,及肉身的極限在搏鬥掙扎著,駝負著過重的罪惡感與羞愧心直到她生命最後一日。暴雨將來,不一定就風滿樓,連雷聲也是極遙遠的…再不然,先讓我來重溫當年應有的醒覺與激情,讓我們一同分享一縷浪漫的溫馨吧!

 

濮青寫给三毛的第一封信

——書於香崗湖畔家中

一九七七年六月一日

親愛的三毛:

我剛剛自學校返家,匆匆地趕去照顧小孩的人家接回我的两個小兒子。安頓好小孩,送二毛上床午睡,放大毛在後院樹林子裡玩耍。好一個金碧輝煌的下午! 陽光自林尖灑下,翠綠的林園瀰漫著金塵,清泉在石溪中輕快地奔跑。看着大毛將小石子一個個地丢進溪水中,對着濺起的水花喝采,孩子的黑髮在和煦的陽光下烏亮得像緞子一樣。此刻暮春的温柔無限地舒展着。早晨外出的浮動,及一生恓恓惶惶的奔忙,漸漸如抽絲般緩緩離去。安静下來,泫然欲哭的情操瞬即擴散開來。但這是一種快活的,真正甦醒的强烈感受。冥冥中對三毛的思念如波浪湧来,不能自已。心中盪漾着激情,霧氣潤濕了眼睛。拿出紙筆,開始着手寫我今世第一封致陌生人的書信。

水仙自憐是天真的,是自然的。但愛戀旁人的才情如此激動,真連我自己也覺得十分感動及可愛了。自從我讀過你的文章后,夜間常想到你。白天則太煩太忙,没法思想。家、孩子和我在附近一家大學教書的責任,使我日常不知自己生命的真諦。當然,自幼我們就被耳提面命地背誦着生命的真諦就是“成為有用之器,可以造福人群”。 但是當我告訴你,我在美國大學數學系執教時,心中不但没有一種自珍自豪、春風化雨的滿意,反而有着層層的矛盾,及一種腼腆的不自在,一同漂浮在空虚與悲哀裡。

畢竟那種成就是父母長輩所珍視的,士大夫觀念是以前社會集體教育所堆砌成的,也是當代同僚盲從競争的結果,却不是自己一生在心靈深度夢寐以求的理想實現,也不是一種天賦的自信與認同。當然我也不會愚昧到訕笑輕視這種成果,畢竟這也算一種成就,是多少年來父母心血柔和着師長的教誨做動力,再加上自己推動着刑罰的輪磨,一寸寸壓榨出來的成就。要是如偽君子一般地去掩藏它,不去心疼它,當然也是不真實地矯情做作。只是,不知那兒随時跑出來的那一縷委屈了的感覺,飄飄浮浮地在那兒。驅之不散,揮之不走。直到一天,偶然讀到一本“沙漠中的故事”,和倒敘的“雨季不再來”,我嘘了一口長氣,眼中浸着淚水,對自己說,“就是這麼回事了!”

大家讀三毛文章,焦點多集中在喜爱三毛在沙漠中的瀟灑的風情,你以悲天憫人的胸懷叙訴異地風光,繼之大家也被“雨季不再來”中當年二毛的抑鬱才華所震撼着,深深地感受到天才難產的苦難。以及往后,讀者、作者們一同為三毛獨特的靈性脱颖而出而發出歡呼,一如冲擊的浪花, 也如節日烟火的燦爛。如此一片共鳴,我認為不只是讀者對三毛文學才情的確認,而是有更嚴肅的潛在心理為出發點,反映出現代人對傳統制度與成規發出挑戰的辯證!以及青年人對集體化教育及對父母用鉛版模型鑄造子女成龍成鳳期望的一種消極反抗。大眾對三毛的才華及經歷,越大加欣賞, 也越是眾人私下為本身的灰暗而哭泣。

這一糾結的嚴重性也只有三毛你一人深沉精細的察覺到。不是嗎?這也就是你為什麼在【雨季不再來】的自敘中擔心的,但有意輕描淡寫地提及“希望我的書不要帶給讀者任何不好的影響”。事實上又怎麼會呢?你帶給抑鬱者希望,你帶給人生積極的樂趣。但因為你是忠誠和善良的,你無意掀起一陣陣革命的浪潮,也無意去動摇千百年一貫的權威,所以你擔着心!但是,三毛你多慮了,你仔細想想,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有你聰穎的先天條件?又有幾個有你雙親的的開明,與物質環境的襯托?别人打赢這一仗的或然率是太低了,你我是可以釋懷的。難船本來快沉了,又何必擔心你摇晃了它兩下呢?該沉的遲早還是要沉下去的。而我們該關心的應該是那一大群還關在岸上牛羊棚裡的人。你看,你自己是如此毅然决然地逃出了灰色帳幕,望見了遼闊的晴空,成了沙漠裡鮮豔的仙人掌花,禮讚着壯麗的日升和日落,吸飲着綠洲中甘甜的泉水,我就真不忍其餘的人都還關在悶濕的蒙古包中了。就看我自己此刻此景,雖静坐在明窗净几的家中,偌大的庭園,周遭一畝青翠的林地,流水潺潺地蜿蜒我的窗下,而我的情懷並不比悶坐在不透風的蒙古包中更瀟灑多少。當年考試制度下的驚悸,早將自己的理想嚇跑了!父母一廂情願的期盼,同僚盲目的競爭,集體觀念對温馴的讚美,鼓勵着我將我的青少年時代,在牛羊群中摩肩擦踵地給擠掉了。

求學不只没有生出智慧的火花和電光,却反而造成心智的麻木。這種人家要我走一步,我就走一步的人群,當然不包括三毛一類的天才,但也占全人類的絕大多數。但是畢竟人類不比畜牲,只要吃糧吃草就可一般生存。人類的天資,本質的標準差誤之大,有偌天壤之别;種類之多亦如天上繁星。對栽培不同的人才,至少要像栽培不同的花苗,樹苗一般。花木需要不同份量的陽光,清水,土壤及肥料,青年人自己和家長、學校都至少要像花匠園丁一樣仔細認明了花苗和樹苗的種類區别,再加以個别地培土澆水和施肥,這樣才會使每棵花木活下去,才能欣欣向榮,家園一片蓊欝青葱,而每個青年人頭頂上都有一片藍天,周圍也有伸腿伸胳膊的空間,而不再如牛羊一樣被人牽着鼻子走。而“逆子”及“問題青年”們也能得到個别的諒解與扶助,而能殊途同歸,往后更能花開果結,一輩子對得起别人,也對得起自己,才不枉來人世一場。糾結所在,是每一個人均如一粒未琢的寶石,色澤相異,形狀更是舉世無雙,若想以人為的力量將之壓縮成一塊塊的紅土磚,與一粒粒的螺絲釘,那真是千古的大悲劇了。一寫到此,發現自己有些借題發揮了,三毛你不介意吧?是順手寫來,没有預謀哇!

我默禱各位青年能如三毛一般早早醒覺,搜尋自己的靈魂深處,看看自己是怎樣的材料,也懇請各位真愛子女的父母及明智的教育家們都能像三毛的雙親一樣,静心觀察一下各後生的真心志趣是什麼,再量力從旁輔導。最忌諱的是認定各個青年人都是,楊,李,丁肇中諸君的後繼門人,加以“天下多難事,只怕有心人”和“鐵棒可以磨成繡花針”的教條;反之,應退后一步看看,自己是不是在把一個音樂家、畫家或作家的才情硬從他們的靈魂深處拖拉出來,重新塞入一箱箱的理化數學、和生物科技呢?

我近年自美中西部遷來美東紐澤西州,欣見一片喜雨。不知是?接近大城, 地靈人傑呢?還是整個美加的中國人都在慢慢甦醒中,他們追求認同自己的才能,逐漸放棄早年求學、求職的盲從。我的相識朋友中,有念化學的女博士在華埠開了家小書店,整日與文為伍,以文會友,其樂融融。又有電腦博士做起進出口生意;水利工程師做起房地產掮客;金融專家種植薰衣草原,賣起保險;更有多數的畫家、經營起餐館…不管你說這些人是為生計所迫,改頭換面也好,你說他們没出息淪為市井小民也好,我總認為這種现象的改變是由于“自我”的抬頭,也是不受集體觀念麻醉的醒覺;是不再受士大夫觀念誘惑的積極行動,也是從“光宗耀祖”沉悶負荷下的自我解放。三毛,你可惜看不到此情此景,否則你也會一同高興的。

至於我看三毛本人呢!你無疑是個天才 。是天才才有勇氣與傳統和制度挑戰。你自幼能衝出藩籬,又駛出軌道。你用倔強毅力與智慧突破早年的學校制度及掙脫了那時家庭對你的束縛,尋找到了自己, 長成了今日美麗的你。當然還是吸收了不少父母愛心的陽光。你能將你的才情具體地呈現出來,著作成書,與讀者同樂。並能不靜止於一點,而是能繼續擴大方向及深度。你是瀟灑的,也是嚴肅的;你是風情萬種的,也是溫柔又頑強的;你是包容的,但也是苛刻佔有的(誰又能愛人愛到完全沒有“需求”?)看來你是沒有枷鎖的,很少藩籬的,是自由放任的,大概也是非常快樂的人。童心未泯的赤子,也是萬般風情的少婦,是個自尊自豪的中國人,也是個入情入理的世界成人。我近日在紐約版世界日報上讀到你在CANNERY ISLAND的近況。娓娓敘來,涓涓款款,比之早期三毛文章之悶澀(也是可愛之極)以及三毛千金浪跡沙漠時代的執著,更加成熟而羽化。三毛,你可不會道髻高束,手拂雲帚而登仙吧?

少年時代的你,不理會這世界向你伸出索取的手,不肯乖乖地被陷在千百條軌道中爬完你的人生。你先在雨中哭喊奔跑,用你自己的腳印踏出弧線,後來到沙漠披著牧人的寬袍,飄飄曳曳的踏出自己曲曲折折的人生途徑。你先用反抗作漂白劑漂洗人生, 歸真返璞如一張純白的紙(那種反抗大約也如撕裂一般痛苦和暢快吧?)然後你動情地畫,同情熱心地用著彩色金黃的,艷紅的,晶藍的,橘子色,沙色的,香檳色的。一筆一抹都是你的創造。你的人生是一幅你自己的寫意的畫,你畫得高興,旁人也看得為你敲鑼打鼓、喝采。今後再沒有人會將你的畫布上下左右都打滿了格子,又亂潑一大桶莫名其妙的顏色在上面了!唉!那樣子叫人家怎麼去佈局構想精心作畫嘛!

前陣子閱讀了幾本新書,頗有心得,我很高興介紹給人。不知你可曾已經過目過了?

  1. I am Ok, you are Ok.

  2. How to be your own best friend.

  3. The Zen of motorcycle maintenance.

  4. Man search for himself.

  5. Your erroneous zone.

後面幾本其實你不用看,我想你已得其中三昧。就只第一本頗為有趣。書中剖析人性及行為來自三源頭, 即P、 A 和C。當此三因素都平衡出現時,人的思想行止也才會合情合理,自宜宜人,健康快樂。三毛, 我發現你的筆尖處處流露著P,A,C三者出奇的平衡, 若你還未閱讀此書, 我願先給你簡介一下PAC的定義(如果我記得正確的話)。

P是PARENT:任何外界教化。其來自父母,學校或宗教書籍甚至電視電影戲劇中的口號與教條均屬於命令式的效果,往往用成語“老氣橫秋”“倚老賣老”的方式呈現出來。我想這是我們中國人講的“道”與“理”“應該”如是、如是之類。

A是ADULT:是一種理智的分析與抉擇,如電腦的操作,和資料處理, 機器人之作業,再者法官處理案件的理智抉擇,以及一般人用經驗,常識,邏輯推理做的結論和行為表現。

C是CHILD:任何喜怒、哀、樂、羨慕、同情、嫉妒,愛戀等皆是情緒本能,一如孩童天真之流露。我猜這是我們最關心的“情”字吧?

一個成熟的人,做人和處世能合情合理, 又能不違悖自己本身的性情,大概就離PAC平衡點不遠吧?林黛玉一生是C的化身,薛寶釵都是P和A矯情下的奴隸。就我一廂情願地觀察三毛書中, 你的性情行為處處顯出PAC平分秋色的痕跡,字字句句都流露出I am ok, you are ok! 的氣質和氣魄。你愛自己,一如你愛別人;你愛景物一如愛人類;你珍惜自己的羽毛,也尊敬別人與你不相同。我再看下去“雨季不再來”的二毛是充滿了C的激盪,反抗就P的壓迫,往後涉履三大洲,經世閱歷都增廣了。提高了A的境界。今日的三毛無疑的是PAC均勻發揮的靈性了。

我再定眼一看,發現一件可喜可賀的現象:那就是無論是三毛或二毛,你在兩個截然不同的階段中,P這個老氣橫秋、凌勢萬鈞的PARENT,竟從來沒有入主中原過。我真不知你這一仗是怎麼樣打贏來的! ?我好奇地問是你自恃才華,敢與制度和權威當局挑戰呢?還是只管“耍渾”和“撒賴”呢? (一笑!)

至於我自己呢?我倒是兜了二十多年的大圈子,現在仍要回到自我的尋求的起步點上。想去認識自己,確認自己的興趣及所長。在我的感覺上,一如少女時代的二毛。當年小女孩在一片水霧混沌中狂熱地尋求自己的認同,最後在“珍妮的畫像”中找到了自己。而我呢?只是一個在濃霧林中漫遊的少婦,步態安逸姍嫚,狀似遊園,惟其驚恐未定,不下與少年的二毛。我從未奪門而出,在暴雨裡沖淋著。相反的我卻在乾旱的野地裡,迆迤而行,磨破了鞋還是兩眼直直地往前挨看。

乍看你我兩人的履歷足印,正可譜成一個陰陽八卦圖。

我自幼是父母懷中的乖女兒,叫師長點頭的好學生,是“逆子”及“問題少年”的反面鏡子。我小學是校際作文比賽演講比賽的當然代表;中學上最好的女子學校六年如一日搭清晨六時零一分的火車進城上學,一天就考考念念, 直到總統府前燈火輝煌了,才蹣跚踏上歸程,摸黑穿過稻田,越過石橋,到了家,再伏案三四小時; 大學“金榜題名”, 不只是“三考出身” 簡直是“百戰榮歸”。狂喜之餘, 也不敢去碧潭划小船,為的是不叫父母擔心而多添華髮。台大之門非易跨越,但是入門以後, 賺到方帽子又太簡便了些,K書四年黃金時光即成咯!出了國拼學位,想得臉孔蒼白,哈腰駝背,說不能叫身為教育家的父母失望, 可也不能讓幾位博士家姐們瞧扁了。其後結婚,生子,教書持家,一直默默地爬著人生的梯子。如今一日復一日地嘩啦啦地洗著家人的碗,悶悶地改著學生的卷子。我一直深信, 人生對我優厚有加,該給的都給了我了,走在兩點之間的直線軌道中間還算撿了便宜呢!對教我走捷徑的父母,學校,社會我還是心存感激之情的。

那麼,還執著奢望什麼呢?我從不有意面對這個問題。只是,午夜夢迴時分,那一瞬間, 我並不感覺到我是人家兒女,也不是人家的妻子,也不是人家的母親,也不是人家的教師,我就是我(用英文重複I am me! Myself! )在那一瞬間,我發現現在的我,是個兩臂抱著空虛的陌生人。這個陌生人一輩子辛苦耕耘,所得到的卻全不是她所要的。除了兩個孩子和半個先生——先生有他自己的理想與人生,其餘的全是一片空白。再算算人生在世的限期,又驚出一身冷汗。奇怪的是這個熟悉的陌生人,卻一向熟知別人需要什麼,以及自己可以供給人家甚麼。譬如要給師長敬,對父母孝,對丈夫要遵循4A原則——Accept, Admire, Appreciate, 和Adapt。這是美國二十世紀末最盛行的新“三從四德”也,以及對兒女慈,給朋友予了解;甚至對神祗的責任,無不琅琅上口, 循規蹈矩,唯獨一項項念下去,就怎麼樣也找不出,應該如何對待自己的條文!這個陌生人不知何處來,也不知何處去;不知自己的形象,也沒有自己的愛惡。她躲在芸芸眾生中, 找不到自己,別人也找不到她。我的先生戲謔我說:“庸才就是庸才,何必找藉口呢?”誠然,是天才就不會被埋沒,就像你一樣。但是有些人需要,人家拉一把或推一把才能成器、或成氣候,“成器”、“成氣候”—— 我是指找到各人的“認同”和“理想”和“真身”。這種身份的認同和理想,甚至還不是一種靜止的狀態或一個固定的形象。它在長時間地不斷擴展著,變動著。就因為他是這麼一個難求的境界,也才鼓勵著人們永恆不斷地在追求著它。一路上的副產品是開出各色智慧的花朵及結出大大小小不朽的創作之果。像米開朗基羅、達芬奇、貝多芬、李白、杜甫,弗蘭克林等人,他們一生中也吃飯睡覺,但他們在追求認同及理想的過程與終結,世界有一片馨香,滿園閃耀輝煌。如果年輕人被指望如牛羊低頭吃草糧,或盲驢推磨,這周遭將會如何暗淡、無望呢?

自從讀了一些先知先覺人寫的書籍,再讀三毛的文章以後,似乎在水晶球中看見自己光明的身影。一陣似曾相識的情操襲來,一如三毛看見大沙漠圖片時湧起的”鄉愁”, 我居然還看見那個小小的女孩,捧著一本心愛的作文本坐在角落裡嘆氣吧!多年前的舊夢,仍然捕捉得回來嗎?燃盡的火種如今點燃起來,可仍有當年的炙熱光亮呢?三毛!請告訴我,請告訴我“永不太晚”。

不記得你在哪篇文章裡提起一心希望做母親,能養育荷西的孩子的心願。提起孩子加盟小夫妻檔,我真是又有一大篇“理論”了。不管一個人家有一個或一打孩子,反正家庭的生活方式改組是改定了,不論孩子是愛情的催化劑也好,或是愛情的嚴重干擾也好,他們真是有神奇的力量!孩子可以把一個凶悍的“一丈青”感化成愛眼迷濛的瑪當娜(抱嬰聖母)。對夫婦關係來說呢?孩子會使婚姻堅強成一座精神堡壘,不只對立著可以抵抗外侮,甚至嚇得連禿鷹都不敢飛近。但是如果你不十分小心的話,恩愛夫妻也會反目成仇。唉!說起孩子,我自己也只開步走了一小段,下不了斷語,只知道我愛他們比愛自己更多就是了。他們淘氣時,也常常使我失去溫柔的天性,變成一個潑婦。這時我會更生他們的氣,因而遷怒他人。反正遷怒是人類的特權嘛!

反正有了孩子後,事實的發展與你事先的想像差​​了一大截。它會比你想像的更甜蜜,更可愛,但也比你想像的更一團糟!不管怎樣總是值得一試的。這也是拖人下水之一樂也。祝你好運!

濮青書于一九七七年六月一日  香崗湖畔

P.S.當然我也是如大家一般,希望你回信囉!

為了釣你上鈎,送你我的處女作一首, 敬請指教。

(按:詩人的畫像-  1976 。 原稿也遺失)

 

陳平/ECHO/三毛 給濮青的第一封

    航空郵箋

    寄自 Las Palmas, Canaria

    8 月 29日 1977年

濮青,

這一陣西班牙轉來的信總是拖得很遲才來,前一星期收到來信,再久以前收到電報。世界上的事,說起來亦是簡單,一個在天南,一個在地北的人,沒有地址,彼此也有法子找到。

你第一次的來信嚇着了我,這是一篇對我前半生的心理分析,比我自己清楚,也比我自己更肯定。這一個月來,你的信一直放在枕邊,有閒時,就拿出來看。不相信世界上有人能把我讀得透徹如此。也許妳是對的,妳是另一個我,我是另外一個妳。世上還有許許多多我們,只是或多或少被自己的現實生活所蒙蔽了起來,認不清自己了。

去年回台灣,有一個讀者堅持要見我,說她是我,當時我正被記者,雜誌和應酬氣得昏天黑地,竟在電話中無情地對那個女孩子說“你是不是我都不要緊,問題是我已經忙得瘋了,絕對不會肯把寶貴的時間分給一個不認識的人”後來她哭了,在電話中罵我,說我是偽君子。我沒有分辨,放下了電話。這是去年回台灣最不愉快的事情之一。現在還是耿耿于懷,說起誰是誰來,相信世上總有知心,只是要看有沒有緣分了。

妳的照片,來信,文筆都是第一流的人物,看了喜歡得很,很喜歡跟妳做朋友。其實朋友不朋友,并不在于見面,像在這兒,我天天見面的鄰居大有人在,卻始終無話可說。寫書的事,實在是偶然的, 我這人最不耐寫自己的文章,平時看閒書是一本又一本,寫文就似難產,不是報社來追, 就硬是不肯寫,我的生活,在沙漠之後,又有了很大的轉變,現在住在 CANARY  ISLAND ,是在北非,卻是西班牙海外的一省。 三年的婚姻,現實的生活,已經使荷西与我多多少少在觀念上有了改變。JOSE是潛水工程師,打撈沉船專家,沙漠時因為磷礦出口用的是浮台,所以他在那兒上班, 管船的進出, 裝砂。 現在在 NIGERIA 建港口, 開水道(中國人大概叫他是潛水夫)大學念的是機械,結果還是做了他喜歡的工作。去年JOSE失業了一年多,兩人緊張得幾乎天天吵架,結果去了 NIGERIA,又是長久不能回來。總之工作亦不算太順利,今年二月走,八月才回家來住了三星期,昨天又走了,要十二月才能回來。感情好不好,我想是好的,只是他是個簡單明淨的人,很少胡思亂想。在個性上缺少我所要求的敏感,在愛情的方式上,很少行動上的體貼,亦很少口頭上的安慰。總之,我們是在大原則下相同的人,在細節上卻是完完全全不同,他不會中文,不看我寫的東西,亦很少過問。 在心靈的深度上來說,我深,我多慮,他淺,他明朗,我緊張,他從容。這都是個性,不是修養所能改變的。這個婚姻,常常給我十分孤寂的遺憾,人生一剎的喜怒,如果丈夫不能分享,是很可嘆的, 偏偏我極喜追究這些在他看來無可無不可的事情。三年的婚姻,兩人都看清楚了,離開是不會,因為婚姻除了這些我覺不足的東西之外,還有柴米油鹽,電視,報紙,花園,物質的追求(如買一幢古堡)可以連着兩個并不相同的人,以後的路如何,實在是不知道了。

下星期,我自己也開始去上班,這份事情是美國學校的校長再三來請我的(他是我近鄰), 九月一日開始,去此地美校做“出納兼會計”。 薪水只有三百美金一月(此地價錢是這樣的)。 我試做一月,如果實在不喜歡,就給他推掉。多年來一直是個自由主義者,突然要去做事,使我心理上負擔很重。荷西遠走奈國,我如在家里,亦是一個人,這兒不是沙漠,是一個冷清的海邊住宅區。他三五月不回來,我心情上總是不堪的。在沙漠,有天地與我同在,跟這兒是太不同了。這兒說文明不文明,說空曠不空曠,我不很喜歡。朋友也交不到,實是不太有水準。像過去在馬德里時,就是不同,大都市里的人,總是有合得來的。

沙漠人,亦是合得來,只有這個島上的半吊子,很難交談。父親由台來信,叫我回台,他們見JOSE不在家,不放心,又叫我回去佈置一幢公寓。因我叫“水仙花希臘神話”中的“山澤女神 ”——ECH0”。所以父親一直認為 ECHO 命苦,一生求而不得。他替我在台北買下了一幢水仙大廈內的小公寓,給我改改命。也就是說這個ECHO買下了水仙,是得其所求了,也是他的苦心 。我無可無不可。所以說,九月開始做事一月,如做不下去(出納也是不合興趣,再加會計,實是不喜,薪水又很少)十月便可能回台,這下半年的行蹤,自己一點也把握不住。冬天不要來,因我不知自己在哪里。

明年一定可以安定了,明年再定相見之期。現在我正在山上看一幢房有二千五百平方公尺的地, 房子不好,可是它在群山之上(不是多樹的山,是荒山,不長樹的那种)我喜歡它的荒涼,要賣四萬美金,所以荷西与我要將現有房賣掉,再自己貼一半錢,才能買下山上那幢破屋(無電,要自己發電,水是有的)。 如明年已有山上那屋,歡迎你們來過夏天。各自隨心過日。 濮青,這兒有個島,叫LANZALOTE,你去了一定會喜得哭出來,是個黑色、銅色、藍色沙石遍成的島。今年不要計劃,因我自己很亂,明年就好了。JOSE 昨日下午走,晚上又來了大批同胞來看“三毛”。 大批人不懂我,拿我家當 LAS PALMAS 觀光必停之地,一來便是七,八,九,十個不認識的人,亦不通知(無電話,也不裝)荷西深以為怪。

上半年,匆匆寫信給妳,也不知自己寫了些什麼。後天就要上班,打字還得再練,實在是後悔答應了這工作。也許一任性,就不做了。人生苦短,這樣勉強自己,實是不值。

  上半年,去了兩次 Nigeria 那個國家,又有很多可寫。寄上一張登記照片給妳看看,那是我,又不是我,靜態的照片,不能表達一個動態的生命。我很少拍照,不喜歡拍。

八月十三日去了葡萄牙的一個小島,叫 Madeira. 只去了四天,跟 Jose 去的。以後再寫,要寫的太多太多,卻寫不出來。我的書,好似又出了“哭泣的駱駝”。我自己尚未看到。這本新書,大概是八月出的。如果真出了,我這月大約回收到,便寄給妳。妳的先生,請問候他!你們大約都是唸書考試大將,這個本事,我一向不行,實是羨慕。

小孩子我至今不知有何價值,別人小孩來玩, 我看了是好,叫我帶,我就沒耐心。三年了,Jose不要小孩,我亦不要,兩人就這麼混下去。(還是要房子比較好,房子不會哭,不必換尿布)。也許將來會改。我是一九四五年生。(因應聘出國,改大兩年)不過年齡是不重要的,我很少去想一年又一年的老了。

再談。忙時不必回信,一切自由才好。

                              Echo   8月29日1977年






海云 (2014-04-18 01:57:56)

人与人是需要相互欣赏的,所谓知己其实可能更是我读懂了你。

Amoy (2014-04-18 05:31:57)

甚是惊讶啊,原来濮青姐和三毛之间还有如此浪漫和兼具才情的两地书,虽然字体小了点又是繁体,但还是忍不住一口气读完。深深佩服濮青的文笔,是不是台湾的才女们人人都能写一手好散文啊,像我喜欢的简媜一样,读来隽永秀丽又自有其深义,真真让我羡慕!三毛的回信读来才知这才是真正的三毛啊,让我想起当年我在朋友的宿舍前捧读《雨季不再来》时的情形,那时多么年轻又无知无畏,充满对未知生活的各种打算。谢谢濮青拿出当年的原稿与我们大家分享这难得的知遇情缘,三毛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

木桐白云 (2014-04-18 08:35:11)

能面对自己灵魂的人就能获得人生真味。

雨林 (2014-04-18 10:04:15)

三毛说世上有喜欢到想哭的地方。读你们信中的感念,情愫和衷肠,也是让我这样感动。

天地一弘 (2014-04-19 14:55:52)

很真实的友情啊,读来很是感动,其实朋友不朋友,不在于见面,而在于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