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这场浩劫,我们每一个人都参与其中,并且发自内心义无反顾乐在其中,我们迷信权力、崇尚暴力,用对领袖的愚忠为它添砖加瓦推波助澜。插队也如是。今天看来这一连串的荒唐行为令人匪夷所思,中华民族的聪明才智都哪去了?正如哈耶克所言,一种坏的制度会使好人做坏事,而一种好的制度会使坏人也做好事。从我们一出生,接受的宣传、教育铺天盖地,全民被洗脑,残暴的专政,容不得半点不同意见,动辄劳改、枪毙。文革和插队足可以唤作世纪超级大忽悠,但除了领袖的作用外,我们每个人都难逃其责。
在子蕴的书里,童真童趣,少年时的无忧无虑,别样的青春年华,刻骨铭心的爱情,纯真的友谊,父母婚姻的遗憾,无不闪现着那个时代的特征。在子蕴身上,汇集了她父亲的聪明、学识、音乐细胞,承继了她母亲的美丽、善良、多才多艺,她毫不掩饰亲生父母的婚姻悲剧,把一段不堪回首的家庭琐事娓娓道来,让人扼腕叹息。当然最令人感动的还是她与黑五类子弟D的爱情故事。我有幸顶着黑五类子弟的帽子20多年,深知其中的甘苦。子蕴聪明漂亮,不同凡响,D高大俊朗吃苦耐劳,现在大可以说子蕴独具慧眼,郎才女貌,爱情事业双丰收,可在那个年代,黑五类子弟遭到的非人待遇,常人难以想象。
众目睽睽之下“地富反坏右”家随时被抄,父母任由人打骂,流放、劳改是家常便饭,我们的别名叫“狗崽子”,有时连狗都不如。D被抄家后,为了活命,带着弟弟妹妹上内蒙插队,遭遇的艰难困苦恕不赘述,他和弟弟拼命地干活,却无法养活自己,坚强的小伙子甚至一度要轻生,子蕴的爱情成了维系他生命的唯一支柱。
我17岁到牧区插队,数年后一无所有,但为了被轰到农村的母亲、弟弟、妹妹不被饿死,不被人欺负死,咬牙把他们领到了我插队的牧业大队共同生活,直到1979年。上大学别想,入团入党更是白日作梦,知青里的姑娘视你为倒霉鬼,谁会黑瞎了眼看上你!
平心而论,尽管女主人公经历了许多坎坷与磨难,一家四个孩子全部到了外地,父亲也常年被排挤在外,由于家庭出身还算说的过去,大家都有工资,总能化险为夷。子蕴在农业连只干了七个月的农活,试想,如果不是七个月,而是七年?总有幸运眷顾有才华有多人追求的女孩,为了爱情,竟然飞蛾扑火般走向更深更冷更荒凉的大山,这样的女孩插队时绝无仅有,在当下“宁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坐在自行车后笑”的年代,更是天方夜谭。对于美好的事物和雪中送炭的恩人,作者不吝笔墨,满怀感恩,给予了讴歌与赞美,对于丑陋的现象,丑恶的人性和制度,作者嫉恶如仇,给予了无情的揭露与鞭挞。尽管生活中不乏美好,苦中作乐,子蕴对文革对插队的认识更难能可贵,“绝不歌颂!”表达了她对人类这场大灾难的绝决。
文革过后,仿佛全民都成了文革的受害者,对文革的反思远远不够,有学者说,就是要打开人们心中那个“黑箱”。每个国人心中都藏有一个黑箱,只记得挨打,忘记了打别人;只记得自己的父母挨整,却忘了他的父母整别人整的更狠。黑箱里藏着什么,谁也不知道。有信仰的人向神忏悔,乞求宽恕,让心灵得到解脱,反思包括反省、回顾,是总结性的思考,我认为更应是执政党或领导层应该做的。近些年,偶尔可见当年的风云人物道歉,反思的不多,拜鬼的不少。
子蕴和D的读书经历让我想起了自己。1977年恢复高考,那年冬天正是要考试的时候,草原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二女儿嗷嗷坠地,我骑马走场为人治病,弟弟帮牧民搬家,母亲妹妹妻子弟媳孩子,一大家人指着我呢,我怎么可能去高考!直到1990年回到北京,在一家医院工作,由于没学历,只能操纵一台经常出事故的钴60放射器。医院里没文凭的人报考医学中专,我去报名,人事科说最少要高中毕业,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羞的我无地自容,众所周知,67届初中毕业生只念过两年书。听说有自学高考,不需名份,不需领导批准,时隔二十多年后,我又拿起了书本。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一边上班一边自学,门门考试几乎都是一次通过,且大多数课目都得66分,似乎预示着什么,大学语文88分得分最高,让我喜出望外。含辛茹苦,终于等到了毕业,到单位盖公章,恰逢一位副院长主事,他说我事先没得到医院批准,无论如何不给盖章。我把这段故事写进了书里,无疑,那位院长也会随着我的书或永垂史册或遗臭万年。当我拿到盖有北京大学公章的毕业书,圆了我的大学梦,还让我顺利进入政府机关,后来以干部身份退休,公务员虽然不值一提,但待遇与工人截然不同。虽然迟到了十年,我的这段经历与子蕴惊人地相似。
从某种意义上说子蕴是个成功的女性,夫唱妇随(或妇唱夫随),衣食无忧,生活富足,即便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头衔,她的文章让许多大牌作家们汗颜,在书中她把自己的缺点和弱点毫无保留地呈现给大家,多愁善感,动不动抹眼泪,不会做饭不善家务,小资情调,凡此种种却让她超凡脱俗,摆脱了小市侩的庸俗,让读者牢牢记住了善良、正义和在动乱时代一个柔弱女性的无助和无奈。她喜欢唱歌,当她听到杭天琪的一首歌颂黄土地的歌曲时写道:“歌曲唱出了家乡的贫困、土地的贫瘠,生活在黄土地上的人们一辈又一辈地像牛马一样的劳作,而生活依然困窘。歌词的苦涩和无奈与曲调的高亢、苍凉,对听觉产生强烈的冲击,以致让我有一种撕心裂肺的心痛感觉……试问所有的国人,哪个不爱生养自己的土地?无论她贫穷或富饶,无论她落后或先进,那一望无垠的黄土地,那干涸缺水的平原山区,那低矮的窑洞和土房,那洒满泪水和汗水的故乡。”子蕴的话何尝不是所有老知青的心声。
我们随着子蕴的笑而笑,随着她的伤心而伤心,没有谁能如我们一样理解一名女知青的悲喜,那些希望、失望、梦想的破灭,那些绝望到冰点的嚎啕大哭,无处不闪现着知青你我的身影,有人比她顺些,更多的人远远不如她。子蕴是个乐观豁达没有什么城府的人,甚至有时傻傻的,不识时务,她不是不聪明,只是从不把小聪明使在朋友身上,她办事交友没有功利性,没有心计,所以拥有了那么多令人羡慕的铁磁。拿现在的眼光,D实在是个标准的美男子,个子高大魁梧,有责任心,吃苦耐劳,我们看过太多的美女知青,为了上大学,为了早点回城,委身他人,淘汰出身不好的男友更是司空见惯,找个出身好,能早日回城的几乎是唯一的选择。风水轮流转,黑五类翻身道情,当年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领导阶级,后来发现,在这场集体世袭的盛宴中,只有权贵们才真正活着进入了共产主义天堂,财富的多寡令人想像不到,不但能玩转中国,似乎要玩转整个世界,而蜗居在小房里,提前下岗,待遇极差,动不动说毛主席怎么怎么样的人,只能自豪地以我们无产阶级有一帮富可敌国的仆人聊以自慰。
每件文学作品都要接受时间的检验,那些为极权统制涂脂抹粉的作品可能红极一时,大卖特卖,终究会以顺从的奴才姿态走进历史的坟冢。而散发着人类普遍良知与善念,以普世价值(自由、民主、平等、人权、法制)为价值观的作品,在暗夜里,在历史的沙砾中终会熠熠发光。在寒冷的北大荒,风韵万千与众不同漂亮的子蕴围着拉毛围巾,扛着铁锤,把她一生中最靓丽的倩影留给了读者;另一位穿着绿军装,戴着近视眼镜,龇着牙,为伟大领袖献袖章,得到了御赐大名的年轻人,虽然正值豆蔻年华,稚嫩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媚笑,红极一时,但“要武”注定要被世人耻笑,她把一生最丑陋的时刻定格在那一瞬间。希特勒与冲锋队。毛泽东与红卫兵。没办法,这就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