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的路》尾声
文/夕林
“不悔,爸在宽街口相中了一个地方。”我爸说。
自打他和林叔从河南看望老师回来,就马不停蹄地在省城找房子。问他找房做啥用,他不肯说。跑了好久了,总算有了结果。
“这回你满意了?”我说。
“满意!”我爸说,“明儿我就把它盘下来。”
“急啥?”
“三个月都过去了,咋不急?”
我爸呵呵地笑。黑黝黝的脸居然乐开了花。那些长期不用的笑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屡屡地使用起来,笑的越来越自然。另外,他现在也不大吃安眠药了。这些发生在我爸身上的变化,都要归功于他的河南之行。
“买房子干啥?你又不愿意住在大城市,也不打算在这里开店铺。”
“你老问个啥?过些日子不就知道了。”
我爸口紧。他不想说的事,一点口风也不漏。
两天后,林叔来省城办事,给我家带来一箱苹果和一小袋子核桃。
“叔,我爸在家忙啥呢?”我问。
“他不让我说。”林叔说。
“我又不是外人,说说怕啥?”
“也罢,叔给你透露一点点。”林叔说,“你爸要开纪念馆。”
“纪念馆?”我吃了一惊,“他一个初中生,开啥纪念馆?”
“你知道林叔爱絮叨。可这一回,叔只能说这么多了。”
我抽空儿到宽街口看了那所房子。是个破旧的四合院,两厢和上房有琉璃瓦和红柱子。
“这儿有人住吗?”我问一个年长的街坊。
“先前有,后来空了。”
“为啥?”
“从前有个老教授住在这里。文革的时候,挨了整。他想不开,上吊死了。他有两个儿子,一个武斗的时候中了枪,也死了;另有个,几年前出国找他姨妈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原来是个凶宅!”我想。
我爸多精明,咋会买凶宅?我立马打电话问他。
“迷信!亏你是个大学生?”我爸说,“告诉你,我找的就是这种地方。你知道那个老教授是谁吗?”
“我哪里知道?”
“是熊博洋,省人民医院的外科专家,留洋回来的,文革的时候叫红卫兵逼死了。”
“这和咱买房子有啥关系?”
“当然有关系!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爸雇了七八个工匠,把那个四合院修整了一遍,到处焕然一新。一有空闲,我爸还朝一个网络公司跑,不知忙些什么。整个夏天,房子都在修缮中,秋后才竣工。
“你要展览啥,现在可以搬进去了吧?”我说。
“不急不急。房子刷了新漆,要慢慢风干。”我爸说。
入了冬,天一直不冷。飘过几次雪花,都落不住。春节的时候,还是在我爸西街老屋里过的。明明和月月都长了一岁,懂事多了。大年初一那天,我爸一边喝酒,一边乐呵呵地说:
“今年,爸决定办一件大事,在省城开一家纪念馆。3月5号举行开馆仪式。”我爸又喝了杯说,“我不管你们有事没事,那天都必须到场。谁不来,我就不认谁!”
好不容易熬到了3月5号那一天,我们全家出动,带上林叔,一路来到省城宽街口的四合院门前。发现人行道上,已经挤满了人。没看见红灯笼和彩带。
“不剪彩?”我问。
“又不是开店铺,剪啥彩?”我爸说。
此时,从四合院里跑出来几个网络公司的青年人,西装革履,对我爸说:
“按您的吩咐,展品都摆好了,可以开始了。”
我爸点点头,亲自招呼大家到院子里坐下。他站在上房的石头台阶上,很不自然地说:
“感谢大家…大家来捧场。他们,”他指着网络公司的人说,“在网站上都介绍了,我就不啰嗦了。这个馆里的东西,都是大家捐的。有不少是网友从千里以外寄来的。我啥也没有做,就提供…提供了个地方。”我爸结巴了一下,又说:“不瞒大家说,我阿牛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文革的时候,伤害过一个老师。几十年来,我心里一直很不安。可是老师很大度,原谅了我。现在有这么个地方,我就能时常来看看,叫自己记住过去的教训。我也希望来参观的人,都能记住过去的教训。这个馆子虽然不大,只有几千件展品,可是它能让那个年代,像萝卜青菜一样一清二白。待会儿大家参观了,就明白我说的是啥意思了。”
这是自我懂事以来,我爸讲的最多的一次话。他讲完了,院子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然后,大家按次序从东厢房开始参观。我们亲友团也加入了参观的队伍。这时候,我爸走过来说:
“月月,明明,走。爷爷带你们去吃麦丹劳。”
“为啥不让孩子看?”我小声问。
“孩子太小,不能看。”
原来这是一座文革纪念馆!里面收藏了文革时期的照片、宣传画、大字报、纪念章、日记、红袖章、武斗和批斗场面、课本等等。
里面有一张照片,是这个四合院的主人熊博洋教授的。他五十来岁,穿着笔挺的西装,打着领结,头悬在房梁上,舌头吐在嘴唇外面,样子十分吓人。还有一张照片,和这一张类似。上面是我们县的老县长。据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头,延安时期的老干部。他趁上茅厕的机会,吊死在县委大院的厕所里。
展品中,还有红卫兵的日记,内容狂热激进,充满革命热情和斗志。也有文革时期的课文、作文、检讨书、讲话稿。展品中的武斗场面,惨不忍睹。血泊中的尸体,窗户上的弹孔,看了令人战栗。
我的心在猛烈地跳动着。长这么大,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强烈的心灵震撼!以前,也时常听人提起文革中的人和事,但都是些只言片语,像是听故事。可是今天,纪念馆里真真实实的展品,好像把我带入了那个残酷的年代。我有一种身临其境,亲身体验的感觉。一切都是具体的、不容分辨的、确确实实发生过的!
走出文革纪念馆,站在宽街口,我仔细端详着这座四合院。门楣上几个厚重的黑体字:“文革纪念馆”吸引了我的视线。我突然打心眼里对我爸——一个住在县城,一生忙忙碌碌的农民——肃然起敬。他用自己绵薄的力量,让世人记住历史的教训,记住疯狂的恶果!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我爸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不悔,把名字改了吧。你叔说的对,你的名字不好听。”
“叫啥?”我问。
“叫新生,咋样?”我爸说。
“没文化!”林叔说,“甭听你爸的,听叔的。从今往后你就叫雅雯。甭叫城里人说咱农民的孩子,连个好名字都没有!”
夕林 (2014-04-02 16:14:07) |
十分感谢雨林!是她,建议我把故事写完整一些。不然,不会有这一小节。 感谢梅子、春山、海云、一弘、熊猫、于微、呢喃、甘行尔,木易石等文轩网友的阅读和鼓励! |
雨林 (2014-04-02 16:14:43) |
感谢夕林!! 这个结尾真好。好希望宋彬彬女士和所有经历过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人们都能够读到你的小说。 我真的很佩服你, 还有海云,可以想到这么多细节。 |
春山如笑 (2014-04-02 17:59:29) |
圆满的结尾,让人释怀! |
海云 (2014-04-02 21:18:00) |
网路最大的好处,对于文学创作者来说,就是作者与读者的互动,读者能给作者有益的启发,这也是网路文学的优点之一。 |
木易石 (2014-04-02 21:44:52) |
结尾相当棒。终于看到了一个文革博物馆的建立,虽然只是在小说中。这等于在问,在灾难的发源地,何时能建立真正的文革纪念馆(我倾向叫纪念馆),以警示后人,特别是当权者呢? |
夕林 (2014-04-03 13:48:49) |
雨林,谢谢你的建议和鼓励!你的坦诚和乐于助人的精神让我感动!文轩有你这样的文友,一定能越办越好! |
夕林 (2014-04-03 13:51:02) |
这都是雨林的功劳!这就是海云说的,网络文学的特点,它能最快的得到网友的反馈,迅速改进。 |
夕林 (2014-04-03 13:54:18) |
的确是!我在文轩网的读者那里,学到了许多宝贵的知识,及时获得了许多好的建议。喜欢这个平台,也感谢你开创文轩网,为大家提供了一个极好的交流场所! |
夕林 (2014-04-03 13:57:59) |
我也想到过纪念馆,考虑到一般的纪念馆,不是受害一方建的,就是胜利者建的。可是,文革是一场灾难,有受害者,也有后施暴者,就没有使用。也许《纪念馆》更合适,我斟酌一下。 谢谢老兄! |
棹远心闲 (2014-04-06 21:25:12) |
夕林好文!期待新作。 |
熊猫 (2014-04-11 17:26:41) |
我也喜欢这个结尾。由“不悔”到“新生”再到“雅雯”。好! |
夕林 (2014-04-15 13:23:02) |
谢谢熊猫点评!喜欢你写的游记。 |
夕林 (2014-04-15 13:23:34) |
也在拜读阁下的大作!呵呵。 |
梦娜 (2014-04-27 04:50:39) |
不悔由忏悔开始。 祝福! |
夕林 (2014-05-02 19:44:38) |
谢谢梦娜!你的诗,写的很棒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