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天才少年的情缘
十七岁那年,马望东成了我在大学里最要好的朋友。
刚入学那会儿,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班级里年龄最小的一个,还因此沾沾自喜过一阵子。可班长过来说:
“唐子良,你别高兴的太早。我们班要来一个新同学,叫马望东,年龄比你还要小呢,才十五岁。这么小的年龄就考进全国一流重点大学,人家才是神童呢。”
那天,班长的一席话,就像三九天里的一盆冷水,将我从头到尾浇了一个冰冷通透。
幸亏,开学第一个星期,系总支书记就召集我们这批新生,他做的一番严肃的重要训示,倒是让我的一颗失望的心稍得些安慰。
书记费了一个小时的口舌讲在校纪律,其中,我清楚记得有这么一条:在校期间,一律不准谈恋爱,除特殊情况以外。
有一两个胆大一点的同学,举起了战战兢兢的手,提问道:
“请问袁书记,那特殊情况指的是什么?”
“特殊情况指的就是,你已经过了国家规定的晚婚年龄,而且,在上学前,你已经有了恋爱对象。就像一班和三班的班长那样。”
这句话一出,立刻把在场的许多人变成了哑巴,只有少数年长的一批人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虽然不属于那终于露出欣慰笑容的这批人,但我心里还是暗暗地快活:马望东,你小子想要谈恋爱,至少还得比我晚两三年呢,哼,你等着慢慢长大吧。
马望东因为家里临时出了事,要晚入学一个星期,于是乎,袁书记这番庄严的话,他连一句也没有听到。
自然,我心里想说的话,他更是无从知道了。
一周后,上海本地来的同学都开开心心回家了,去过入学后第一个周末。
星期天的下午一到,我不知为什么,就迫不及待地早早离家回校了。
刚走进宿舍门口,班长就从隔壁寝室大声喊我:
“喂,唐子良,你过来认识一下新同学。”
呀,马望东到了。
我一走进班长的宿舍,一个高个子大男孩,看见我进来,立刻就站立起来,站在双层木床边,显出一副拘谨,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上身穿着一件旧军装,脚上穿一双黑布鞋,可能是因为个子长得太快的缘故,身子清瘦,让我吃惊的是,他的背部竟微微有些驼了。
再看他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长着一套不怎么对称的五官,大而高凸的门牙,将他的嘴唇翘了起来,好像成天要生气的样子。
幸好,他脸上堆起的可爱笑容,把他的这个缺点掩盖下去不少。
笑的时候,细小的眼睛眯缝起来,眼眶边一些淡淡的皱褶,便显得格外生动活泼。
五官中,就数他的鼻子好看些,还有一对浓眉。
他说着一口浓重的江苏启东的乡音。
说话的时候,嗓音还特别地大。
头发也仿佛要跟嗓子比赛似的,每一根都坚挺起来,而且,更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居然有了一些白发!
他或许是个少年老成的人──我心里想。
就这样,我认识了马望东。
没几天,我就看出,他绝对是属于那种聪明透顶的人,我跟他没法比。
粗粗拉拉不太好看的外表,丝毫无法掩盖住他内心的才气,他的真诚,和他的善良。
他说话大大咧咧,不知高低,行事为人,直来直去,毫不掩饰。
后来(我们做了朋友之后),我才得知,爱穿军装的他,根本不是来自什么军队大院,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小伙子。
父亲在五十岁的时候,生下他。
于是,全家省吃俭用,将这个从小就极其聪慧的宝贝独生子供起来,指望着有朝一日,他可以出人头地。
就像昔日里的老人们,常常盼着,在自己这一脉里,能走出来一个中举的人,最好全乡、全县,甚至全省,就出这么一个,光宗耀祖。
果然,他父亲的宿愿实现了:恢复高考后,十五岁的他果真像中举似的考进了我们这家顶尖的大学。
天才少年的马望东,做了几件特别的大事,让周围所有的人,都对他刮目相看,佩服得五体投地。
第一件大事。读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他虽然不是读物理专业的,却居然已经将物理学专业研究生的课程全部都读完了,而且,在考试中,屡次将物理系的学生,个个都打败得落花流水。为此,他在那年破格获准转系。
第二件大事。大学四年级时,他考取了美国留学名额,后来真跟着一位曾获得诺贝尔奖的著名教授去美国专攻物理了。二十四岁的时候,他已经在马省理工学院当教授了。
至于说到那第三件大事嘛,那就更显示出他独特的秀才本色了。
那时,我们读二年级。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悄悄跟我说:
“唐子良,我看中了一个漂亮女孩。”一付神采奕奕的嘴脸。
“你说什么?”我无比惊奇,就好像他刚刚向我宣布说上海今晚要发生地震一样。
“我喜欢上中文系的一个女孩了。嘿嘿。”他说这个话的时候,就跟做物理习题一样认真投入。
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浓黑的眉毛跟着一跳一跳的,头发照例竖立起来。
快乐的五官,更加不对称了。
“我比你大好几岁呢,都不敢做这事,你小小年纪,怎敢胡作非为呢?”我不服气地说,且带点妒嫉。
“你说什么呀?人家把你当真心朋友,才这么来告诉你的。怎么连一点鼓励也没有,尽是些损人的东西呀?”他生起气来。
我一看,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头了,赶紧露出抱歉的笑容,问他:“哎,望东,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约她出去。到外滩,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哎哟,你知道这叫啥么?这叫谈恋爱。你怎么敢这么做?你难道不怕让系里知道吗?再说了,人家女孩子肯吗?嗷,对了,你跟人家说过话吗?”
“还没有。”
“那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约人家啊?”
“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那个年代,你若要悄悄见一位漂亮女生的话,恐怕最好的去处,大概不是图书馆,就是学生食堂了。
图书馆要更雅致些,既安静又隐蔽,比那个吵吵闹闹的食堂强多了。
而且,晚上,图书馆的阅览室里,除了看书的桌子用灯光照亮,其余的背景黑幽幽的,你真想要与一位心仪的女孩幽会的话,那里是你最佳的掩护。
马望东告诉我,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正是在图书馆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后的某一天,他哭丧着脸对我说:
“坏了,唐子良,出事了。”
“出什么事啦?是家里出事了吗?”
“不是,家里现在都挺好的。是我自己出事了。”
“快告诉我,怎么一回事?”
“那天晚自习的时候,就是我告诉你我看上一个女孩的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气,将我的第一封情书递给了她,那时我们都在图书馆的二楼阅览室里。
她笑着接过信,却什么也没说,带着一脸迷惑的神色看我。
我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这是给你的’,说完就跑走了。
我当时浑身上下热乎乎的,就像刚从澡堂子里泡了澡出来。
但我心里觉得挺高兴的:她没有拒绝我的信。
她还对我笑呢。
我心想,这事准有戏。
第二天,我如法炮制,塞给她一封更长的信,她同样笑着接受了。
本想跟她说说话,但我看她在忙着功课,就不想自讨没趣,走了。
就这样,我一连给她写了十封情书。
她竟然全都收下了。
你知道,我那时真是欣喜若狂啊。
我感谢上苍真正地眷顾我,当然啦,也眷顾她。
我居然一帆风顺。
真的,子良,我甚至得意地想,我已经拥有了整个世界。
那些天,你是否注意到我有点春风得意呢?”
“是的,我真注意到了。我还以为你考试又得了什么好成绩呢。”
“不对,不是什么成绩不成绩的,是我得到了我的心上人,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
可是,过了几周,有一天,系办公室突然通知我说,袁书记要找我谈谈。
我感到挺意外,但没有多想。
等我跨进他的办公室,在他面前坐下后,我惊奇地发现,在他的枣红色办公桌上,赫然躺着两封我写给她的情书。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因为信是我用一种特别的信纸书写的。
我正在诧异当中,袁书记发话了:
‘你的信躺在我的办公室里,你觉得奇怪,是不是?’
‘是。’我只有承认。
‘你知不知道在校学生的纪律?我在你们入学的第一个礼拜就专门嘱咐过的。’
‘袁书记,我,我,第一个礼拜,家里有事,没有来入学。’
‘嗷,对了,想起来了。不过,那也不是什么正当理由啊。我们不是反复强调过:不准学生在校时谈恋爱结婚的?’
‘我没有谈恋爱。我只是想对我喜欢的女同学表达一点爱慕之情。’
‘还说没有谈恋爱?那跟谈恋爱有什么两样?你看看,你在信中所说的话,你所用的词,我看了都心跳脸红呢。’
说着,他把桌子上那两封情书拿起来,递到我跟前。
我一看,这是我写给她的第一和第十封信。
当我正在纳闷她为什么会将这两封情书交给系里,却留下了余下的那八封情书的时候,我听见袁书记继续在说:
‘你明知故犯地违反校规,我们要好好处理你。
这种事情是要及时制止的。
你们年纪还小,要把全部心思用在学习上。
国家费这么大力气,花这么多钱,你们父母培养你们长大,是要指望你们成材,将来可以为国家效力,为父母争光的。
谈恋爱嘛,要等到你们毕业以后嘛。’”
说到这里,马望东突然停下了。
我着急地追问他:
“那他们准备怎么处理你呢?”
“不知道。这正是我烦恼的事嘛。”
“没事的。他们只是想吓唬吓唬你。”我自作聪明地说着轻松话想安慰他。
“哎,望东,你说那女孩干吗在告发你的同时,却又将其余的信扣留下来呢?”
“我也想不明白。”
几天后,系里果真对他作出了处分决定:
鉴于马望东同学在校期间无视学校明文规定,在不符合年龄条件的情况下谈恋爱,为严肃校纪,经研究决定,并考虑到该同学系初犯,给予书面警告一次,以观后效。希望马望东同学改正错误,再接再励。
于是,所有的同学,都在私下里说:完了,这棵青青的爱情幼苗,可惜给压死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从马望东的嘴里,听他提起过那个漂亮女孩。
过了一年,他从我们系转到物理系去了。
后来,我们都忙着搞毕业设计,忙着要毕业。
毕业后,我去了外地工作。
马望东则很快去了美国留学。
我俩虽然都保存着彼此的通讯地址,但因各自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也顾不上太多的联络。
尤其后来,在我自己找到女朋友之后,那就更忙了。
大概,进入恋爱中的人,看到的周围世界,都是静止不动,是死的。
因为在他们眼里,只有他们自己还兴奋地活着,快活地笑着忙着,在大口喘气着。
多年后,等到我兴奋过、忙过后,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从美国东岸打来的电话:
“喂,是唐子良吗?我是马望东。”
“对,对,我是唐子良。你好吗,马望东?咱可好久没有联络了。”我有些激动地说。
“是的。我很好。
我现在在美国一所大学里当教授,真的做起教书匠了。
你呢,你怎么样?
刚到加拿大还习惯吗?”
“凑伙。反正一家人刚刚来,一切从头开始。”
“OK。告诉你,我五年前结婚了,现在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我一听,就来了情绪,忙问:“夫人是谁,美国人,还是咱中国人呢?”
“Well,你猜猜看。”他逗我。
“这,我哪能瞎猜啊。”
“哈哈,告诉你吧,你还记得读大学时,我曾跟你提起过的那个女孩吗?
为了她,我还受过警告处分呢。”
我赶紧大声说:“你说的是她?”
“正是。”
电话的那头,传来一阵开心的爽朗笑声。
2014年3月30日订正
雨林 (2014-03-30 17:15:36) |
真是我们那时候的大学生活。人物外貌的描写也很细致传神! 棹远兄可能是复旦还是上海交大的高材生吧?(我先生是交大78级)。 |
予微 (2014-03-31 05:46:44) |
绘声绘色的,这女孩的心思也难猜呀,可惜小说没写出他怎么追到她的。 |
海云 (2014-03-31 16:15:47) |
不容易,初恋成功! |
安琪 (2014-03-31 19:07:46) |
我猜那个女孩也是个非常聪明的。比如通过上交小马的两封情书来观察小马的态度是否是真诚的。而留下另外的来判断他是否体会她的心意? 也许她是袁书记的女儿,通过这个批评时间考验小马的处世风格。谈话暗示毕业以后是允许的。小马就加速毕业以获取自由?
卖过关子之后交代一下好吗?有人很愿意当福尔摩斯呢。 |
棹远心闲 (2014-04-02 13:01:28) |
嘿嘿,希望雨林在回味初恋时可以重新体会那温馨的甜蜜。祝好. |
棹远心闲 (2014-04-02 13:06:32) |
不是有话说,女人心,海底针么?我也觉得女孩的心思难猜。既然难猜,也就无法写他怎么追到她的了。哈哈 ! 谢谢予徽。 |
棹远心闲 (2014-04-02 13:10:23) |
初恋如同一坛新酿的酒,历久弥新而香醇。 |
棹远心闲 (2014-04-02 13:17:30) |
真心的钦佩安琪富有想象力的逻辑分析。有意思。卖关子?还是留下一点遐想的空间比较好,要不然福尔摩斯要失业了。呵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