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开春,四队变成民兵连,清一律的红五类,天津知青都转到生产一队。在那儿的一年多,文革闹得最邪乎,好多故事将归在另一个中篇《小明和二哥》中。这儿就不废笔墨了。
话说冬去春来,转眼到了1968年。刚刚熬过去全面内战,各地的武斗烽烟未绝,文革的颓势已见。天津的血腥暴虐过去,冷清的大街上一派死寂。哪里有那么多轰轰烈烈?谁受得了成天价轰轰烈烈?想着新疆也会渐渐太平,天稍稍暖和,也顾不上结伴,虎仔便独自回疆。
小说要有戏剧性,起码也要有曲折的情节。可寻常日子又千篇一律,乏善可陈。说实在的,这些平白的流水账,写起来也没劲,但故事就要有张有驰,我硬着头皮写,大伙儿硬着头皮看,说不定有点儿蛛丝马迹,在看似波澜不惊的生活里,暗藏着发人深思,动人心弦,稍不留意就把握不住的来龙去脉。这期间最要悉心观察,待事态发展,自然入戏。
三月的天山仍是一片银白,雪原却已露出泥泞的小道和斑驳的戈壁梁子,路南,视野尽处一片残墙断垣。虎仔跳下拖车,站在路边发愣,那就是命里注定的万里征途的终点,今后几年,也许是一辈子生活的三队了。他晃了晃脑袋,不让自己在胡思乱想,扛起旅行,深一脚浅一脚走上泥泞的小路。忽听马蹄声响起,二逑扬鞭催马而来,高声招呼着,好久没见,听着格外亲热。
他跳下马,把两个旅行包栓在一起,挂在马鞍两侧,拉着虎仔的手,边走边说。他现在是三队的正职警卫。第一要防止维吾尔族老乡闹事儿。去年大旱,老乡地里没收成,说是咱机井把坎儿井的水脉给截了,闹事儿哩。虎仔说,是啊,咱在山坡上抽水,碍得着苇子湖边的坎儿井吗?二逑说敢情,咱机井一响,坎儿井牛腰粗的水流,就变得鸡脖子。十来个维吾尔族小伙子,骑马到泵房,硬把机井给填了。队长去老乡村里谈判,每年要赔人家几万斤麦子呢。粮食赔了,但还是怕他们闹事儿,安排他常年巡逻。捎带着也照顾咱三队,仓库、麦场、宿舍,这些也都要留心。
走热了,他脱下羊皮袄,顺手搭在马背上 “瞧,咱三队到了。去年你们走后,户口都被调到三队。一队张老汉赶着大车,把你们的行李送来。”二逑指着头排地窝子又说:“瞧见了吗?那是你们的宿舍”。几十只饿慌的猪尖叫着,在残破的老房圈子和失修的地窝子间乱窜。他撵开猪,摸出钥匙,打开屋门。
迎面堆放着散了包的行李,打开口的箱子,土炕上东一只,西一个行李。虎仔没成想,会偷成这样。二逑说,“怎么,还不满意,你们撒鸭子就走,好歹留点就不少。”
虎仔一边收拾归整,一边想,谁偷的?
“谁偷的?”告诉你吧,小喇叭说:“李方德兄弟李方才偷的。”他走进地窝子,两只眼睛滴溜地转。他说李方才年头里从河南来,说是进天山挖药材,却在奇台大街摆地摊,卖衣袜鞋帽、肥皂牙膏、脸盆手巾、毛衣毛毯,清一色天津货。 他从哪儿来趸来的货,谁一看都明白。可三队大联合革委会主任就是他大哥,你告谁去?
小喇叭十五六岁,个子矮矮的。整个一个好事毛子,看见虎仔回队,跟着屁股就来。他父亲是个四清整下来的干部,65年调到南疆阿克苏。临走前,他悄悄装了几个馍,躲在瓜棚里睡觉。爹娘找不到他,知道这个小人儿要独立了,也不想让他背一辈子黑锅,也就不再找了,把家什装上牛车走了。等爹娘走远,小喇叭从瓜棚里钻出来,到队部要工作,要饭吃。谁拿这个半大孩子也没办法,好歹给他找点儿活儿,一月二十四块工资把他养起来。他依小卖小,破罐破摔,游手好闲,神鬼没治。因为他成天唧唧咋咋,编造着传播着各种新闻,大伙儿都叫他小喇叭。
小喇叭广播完了就走。虎仔把炕上的箱子挪出个空儿坐下,瞅着这个烂摊子发呆,直到李队长的儿子大为来叫他吃饭。
队长家迎面一堵火墙,火墙后是大炕,大炕上围着昏暗马灯下的孩子们在写作业。炕边有个半人高的土台,上面铺着洋灰板,李嫂挤在那儿做拉条子。李队长笑呵呵地掏出香烟,见虎仔不抽,从身上摸出个烟口袋说“还是这个有劲”他卷了根莫河烟,格嘣一声,咬断捻出来的纸芯,烟叼嘴上,用打火机点着,吧嗒、吧嗒吸了两口。原来那两毛钱一盒的《劲松》烟,闹半天还是待客的。
李队长听说知青的行李被盗,亲自带人把门窗都封起来,还是挡不住。文革这两年,调子越喊越高,人心却越来越坏。话说回来,没丢性命,没丢胳膊腿就不赖,知足吧。三队的熟人多,有老四队的周扒皮、二毯、万凯,过几天任大爷也要来。要是没铺盖,先从家里搬一套。
铁锅里炸辣子,火辣呛人,做功课的孩子们不时地伸头看着吱吱作响的油锅。小女儿新宇在角落里低声抽嗒,队长把她抱起放在怀里,大手在她的脸上擦了擦问,“怎麽啦”这一问,她却哭了起来,“俺手疼”把她的小手举到马灯下一看,长指甲劈断了,连在鲜红的手指上。十指连心啊,你这当娘的也不操心。李嫂嘟囔着,抄起把一尺长的剪刀。虎仔说“新宇,你娘在做饭,我给你剪。”掏出指甲刀为她剪指甲。嘎吧、嘎吧地刚剪完,几双手乌黑的、裂着口子的小手,伸过来“俺也要剪剪。”流水作业,剪好了,虎仔抬头看着李嫂说“下一个”李嫂笑骂道:“几个月没调教,这么没老没少的。”虎仔把剪刀从钥匙环上解下,说:“老嫂子,给你,我还有。”李嫂接过剪指甲刀,翻来调去地摆弄。
李队长说大联合之后,老保那边的李方德进了三队的领导班子,帮我管副业生产。现在主要的麻烦是没人干活,怪话说,多干不如少干,少干不如不干,不干不如捣旦。李嫂接着说:“李方德老婆张兰芬在伙房做饭闹得太不像话了。前几天史红娣哭咧咧地端着饭碗来让队长看,她那碗棒子面粥里有块抹布。”
三碗油香火辣的羊肉面下肚,虎仔抹抹脸上的热汗,说不出地痛快。李嫂递过热手巾问:
“大兄弟,想干什麽活呢?”
虎仔说“干啥都行。”
李队长说“那就去伙房。”
“那不成,我可不想再让人再踢出来。”
“那年的事儿就别提啦,他们还说我是兵痞呢。我16岁上叫人拉壮丁,刚到部队就赶上起义。从武威到乌鲁木齐,走了二个月旱路,和平解放新疆,转业来到咱天山农场。天下哪有这样的兵痞?别人借着你的家庭出身说事儿,你还把尿盆往头上扣吗?我当一天队长,谁也不能因为家庭成份处罚任何人。” 李嫂说 “人争一口气,佛要一柱香,我们老李憋了一口气,非把三队搞好不可。虎仔,给你老哥帮个忙。”
“老嫂子,我一个人不下伙房。一个柱子三个桩,一条汉子三个帮,没有好夥计,那可不成。”
“大兄弟说得好,你就是俺老王的一根桩,没你这个桩,队长就戳不起来呀。”
李队长说:“让我听听你的三个桩吧”
“炊事员起早贪黑,要个单间。还要二十亩菜地,六头肥猪。往后吃食堂的人多了,我还想要个知青作夥计。”“菜地是个好主意,三队没有块正经菜地,夥计也不是问题。可六头猪麻烦,马上春耕,哪有人给你打猪圈呢?”
“那好办,暂时混在畜牧班里一起喂养,伙房省了个喂猪的,我也落个心静。只要这六头猪在我名下,赶上农忙,杀一头犯不上跟你磕头就行。给我半年工夫,保证盖个猪圈。”
李嫂讲“都说虎仔憨,这家伙可不好对付。”
李队长笑了“我这个队长,怕天怕地,就是不怕悍将骄兵。虎仔,就都依你的,后天伙房见。”
雨林 (2014-03-26 20:59:54) |
这一章和前面一章好像需要更多一点文字过渡?李值到哪里去了? 另外第四段中“行李”写成了“旅行”。 |
天地一弘 (2014-03-27 00:34:30) |
很有生活情节! |
敏敏 (2014-03-27 01:43:26) |
终于又等到更新了,您老辛苦了! |
费明 (2014-03-27 02:54:34) |
过渡是需要的,那段说的是“旅行包”,这种说法现在已经不时兴了。 |
费明 (2014-03-27 02:57:44) |
久远的往事,太多人物出现, 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李嫂、李大为在《天山遗梦》里都出现过。 |
费明 (2014-03-27 03:01:03) |
这段时间说不出来的忙 。这倒也罢了,还有自己给自己打岔:一会儿滑冰,一会儿冯毅,一会儿酒杯。实在是因为这一部分不好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