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的路》六
文/夕林
“老吴，你的信。”老伴出门买菜前说。
信？我不记得上次收到信是什么时候。如今时代变了，谁还写信？谁又会给我这个退休在家、不涉世事的人写信？
信皮上注明发自xx省xx县西大街87号，收信人是吴仲信。看到这个的地址，我的心突然一阵绞痛。这不是我年轻时教书的那个县吗？
这封信，把我已经尘封多年的旧事，毫不留情地翻腾出来，打乱了我多年以来尽力维持的平静。
二十三岁那年，我从xx师范大学毕业，要求分配到教育第一线，尤其是师资薄弱的地方。组织上遂了我的愿，把我被派到了xx县的华文中学。我踌躇满志，决心尽我所能，把知识传授给我的学生——国家未来的栋梁。刚刚干了不到三年，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这场政治运动，彻底地粉碎了我的梦想，叫我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磨难。
戴上老花镜，我读起那封信来：
尊敬的吴老师：
您好！我是您的学生阿牛，华文中学601班的，您还记得吗？过去几十年，我一直在打听您的消息，前几天才知道了您的地址。我想马上来河南拜访您。
阿牛， 601班的？我怎么能忘记他呢？要不是阿牛，我早就饿死在城墙下面的那顶破窑洞里了！尽管几十年过去了，阿牛送来的满罐子的韭菜面条，我还时常历历在目。我就是把世界上的人都忘记了，我也不能忘记你——阿牛，我的救命恩人！
我继续读信，上面还说：
我和阿庆（也是601班的）已经买好了高铁票，过两天就动身，请您千万不要介意我们的来访！
我为什么介意？天底下，哪里有老师把自己的学生拒之门外的？你们从外省来看我，这份情义，叫我上哪里去找？阿庆又是谁？我想了半日，也没把名字和人对上号。这不妨事，见了面，自然就认出来了。
阿牛的信，把我又一次带回到几十年前的华文中学。
那时候，我年轻，风华正茂，风度翩翩。我禁不住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自己年轻时的黑白照片。高高的鼻梁，白皙的皮肤，充满自信的笑容。可惜呀可惜！我的事业从华文中学起航，刚刚冲出海港，就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狂风骤雨。顷刻间，我的船翻了，沉没了。我在漩涡中挣扎了数十年，差一点就葬身鱼腹了！华文中学，你就是我吴仲信人生的滑铁卢！我心口上的一道道伤痕，都是你一刀一刀砍出来的。我只能用我大半生的时光，一点点地抚平它们。
见鬼去吧， 尘封的记忆！我要去乡间散步，和心爱的大自然在一起。
五月的田野，阳光和煦，麦浪滚滚。微风带着淡淡的花香，拂面而来，好不惬意！远处的嵩山，流云飞渡，宛如裙带，美得叫人惊叹！江山依旧，我已年过古稀，还奢望什么？除了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地度过余生以外，我别无所求。天命如此，怨天尤人，也于事无补了。谁叫我们这代人赶上了那个疯狂的时代呢？危巢之下，岂有完卵！厄运是必然的，谁又能逃过此劫？我能活到今日，已经是一个天大的奇迹了！
说我在文革中暴打学生，笑话！谁不知道我吴仲信是个谦谦君子！何时何地动过学生的一个手指头！不过从来信看，阿牛并不知道，我早弄清楚了那份大字报是他写的。他是我的学生，我是他的班主任。他的笔迹，我能认不出来？
记得那天夜里，我偷偷去砖墙前面看大字报。当时我的肺都气炸了！后来批斗我的时候，阿牛一句话也没有说。我被关在窑洞里，饿的死去活来的时候，阿牛冒着风险，天天给我送饭。我也憎恨过他，想当面臭骂他一顿。可我在窑洞里反复思考，最后还是原谅了他。他毕竟是个孩子，只有十四五岁，懂什么做人的道理？倒是地区师范的王朝阳、王红英和打人凶手鸡斗斗，最为可恨！他们留给我的，不仅仅是千疮百孔受伤的心，还有一条一瘸一拐的腿。
每次一想到华文中学，我就掩不住心中的那一股子恶气。罢了罢了，不要让往昔的恩怨，扰乱了我游春的心情。
麦子已经抽穗，穗子沉甸甸的，歪着脑袋。南仁村旁边山坡上的竹林翠绿翠绿的。到竹林里走走，我的心情会好起来。竹子，有气节，有忍耐，看上去消瘦，却很坚韧。我喜欢竹子，无论是山坡上的绿竹，还是国画里的墨竹。我总觉得，竹子是人世间最能代表精神的灵性植物。它的灵魂是我的，我的灵魂也是它的。
走进竹林深处，我不由自主地来到一片墓地里。这里有我家的祖坟，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哥哥昆礼都葬在这里。我走到昆礼的墓前，看着他的墓志铭发呆。
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一旅少校营长吴昆礼之墓。
我撇开拐杖，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一阵酸楚猛然从心底袭来。昆礼哥，你把我害惨了！当然这不是你的错。你念书好，经人推荐去省城读师范。在那里，你受到进步思想的影响，南下广州，成了黄埔军校的一名学子。后来抗日战争爆发了，你不幸牺牲在异国他乡的缅甸，为国捐了躯，是民族英雄！可是，谁叫你是国民党？ 谁叫你和蒋介石合影？托你的福，弟弟的这条腿被人打残了，整天一瘸一拐的。我的一生，都毁在你这个国民党的名号上！
立碑日期：1982年5月20日。
几十年过去了。我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都消耗在黑暗的牢狱里。他们把我和小偷、强奸犯关在一起。我所受的屈辱，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你别嫌我唠叨。1978年，我才从牢狱里出来，恢复了人民教师的职务，回到咱家乡教书。我每日起早贪黑、拼命地工作，想把失去的时光找回来。可是，失去的永远失去了，是找不回来的！
一阵风，把墓地里的一颗枯树吹得晃来晃去。那光秃的枝桠上，依稀可见几片绿叶，在春风里簌簌发抖。昆礼哥，你看，我就是那棵半死不活的树，等待我的是黄昏之后的落日。你不用急，我们不久就能相见，我会让你知道一切的。
阿牛千里迢迢地来，一定是给我道歉的。老师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人。几十年前，在你给老师送饭的那一刻，在你看见老师受难时掉眼泪的那一刻，在你不止一次地自责的低下头的那一刻，老师就毫无保留地原谅你了！像你这样有良心的人，在做了缺德事之后，上天已经用你尚未泯灭的良心，重重地惩罚了你。你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早早地踏上了忏悔的路，赎回了你的罪过！
但是，世上还有一种人，他们干了最下作的勾当，却还心安理得、不知羞耻地苟活着。应该忏悔的是他们！应该受到惩罚的也是他们！他们是王朝阳、王红英和鸡斗斗那样的人！借一张旧照片或者别的什么，就借题发挥地整人！他们心狠手辣，打人行凶！请问，你们什么时候站出来，承担你们的罪孽？
我眺望着嵩山之巅的太阳。希望它，能把世上的每一个角落照亮，不要留下任何死角。不让鬼魅在黑暗里繁衍生息，伺机跳出来，祸害人间！
| 雨林 (2014-03-24 20:59: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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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跟读夕林的这篇小说。在文中读到了你的社会责任心。 也十分欣赏你细节描写的功力。 两个小小的建议： 1.从我个人的角度， 希望吴老师可以有更广大的宽恕， 甚至能够原谅那两个殴打过他的人。但是宽恕不是不反思文革， 和造成文革的社会制度。我认为是一个专制的政治体制纵容和放大了人性中残酷的一面， 从这个角度看， 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2. 这部小说采用人物相继出场的方式很好地描述了一个故事。 记得开头是女儿在叙述， 是否可以再写到女儿那里， 让它成为一个圆圈？理解你不用写师生见面的细节。 |
| 夕林 (2014-03-24 21:18: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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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林， 谢谢你花时间阅读和评论。你的建议很有价值！ 我很想把吴老师写的高尚一些。其实，吴好老师是一个可以原谅别人的人。他所痛恨的是，那些做了坏事，却能心安理得的人！他期待他们的忏悔，期待宽恕他们。 我见过不少文革时期的受害者，他们没有那么大度，无法宽恕那些从不认罪的人。 如果我那么写，就显得有点不真实。你说呢？ 不悔是这个故事的引子。我没有想好，不悔还有什么话要说。我再好好想想，也许她还有潜在的故事，可以描述。 谢谢你的支持！！ --夕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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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林 (2014-03-24 21:30: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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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理解你的想法，由不悔结束这个故事，结构上更合理。我想了想，可以再加一集。 十分感谢！！ |
| 梅子 (2014-03-24 23:15: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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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计划这样结束的吗？也没有按照顺序编号。 同意雨林的意见，回到阿牛女儿那里，阿牛心中的煎熬与良善也有让家人理解的必要。 文革过后，有人宽恕了那些过激的学生，理由是那都是大气候造就的，有人不宽恕，各色各样的人都有，你一篇小说无法涵盖，写得入情入理就可以了。 |
| 天地一弘 (2014-03-25 00:32: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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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人的思维是跳跃性的，于是，小说也会有些跳跃性，故事蛮好，文化革命让人心不平静，让人性很极端。 欣赏！ |
| 夕林 (2014-03-25 13:18: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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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打算结束，觉得雨林说的有理。序号已经加上了，谢谢梅子！！ |
| 夕林 (2014-03-25 13:19: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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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一弘！的确在那个特殊年代，造就许多极端的人！ |
| 夕林 (2014-03-25 13:21: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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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好！忏悔和宽恕，都是人内心的挣扎，我觉得有必要挖掘！谢谢春山！！ |
| 春山如笑 (2014-03-26 00:49: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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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短篇具有特别的现实意义. 宽恕和忏悔都是人性的自然体现, 故事里的阿牛那时还是个孩子! |
| 木易石 (2014-03-27 00:48: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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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以此为结尾，是可以接受的。虽然方式与预想的不同，我倾向于雨林君的想法。其实，文中的相关人物都是受害者。最后对刽子手的质问非常好。但“刽子手”也只是受命而行的打手而以，能否有更确切的称呼？ 希望继续写下去，中篇，甚至长篇，。。。。。。 |
| 甘行尔 (2014-03-27 13:37: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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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文革，拷问人性。被扭曲的人性。当时残害别人的人（包括年轻人）本性中都有自私自利的一面。不完全是被人利用。要深入解剖其灵魂。撕开来给人看。警示后人。
对他们刮骨疗毒就是最好的宽恕。不然他们一有机会就会重演。
当时善良的人、不跟着作恶的人我就见过不少。他们在利益、祸害面前肯定也有内心挣扎。但他们守着了自己的底线。
请夕林兄指正！ |
| 海云 (2014-03-27 14:07: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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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地读了一遍，我也在写这段历史，读着有借鉴的作用。 |
| 夕林 (2014-03-27 15:17: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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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林和木易石说的有理。我需要在斟酌一下我对吴老师的心理描述，看看是否准确。用词方面，也许更准确。谢谢阅读！！ |
| 夕林 (2014-03-27 15:31: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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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海云阅读！我看到你的小说，也写到了文革时期。 这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是社会环境最坏的时期，是人性大暴露的时期。文学是人学，是人性具体化的、形象化的描述。 一点粗浅的看法，和高手交流一下。 谢谢！！ |
| 夕林 (2014-03-30 11:27: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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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兄所言，甚合我意！ 在一个严酷的环境下，有些人的丑陋面目会暴露无余。要原谅他们，的确有困难，尤其是一个坐牢十年，被人致残的人。他的最低希望，就是那些人站出来忏悔，这个要求并不高。 不过，我在用词上，还是要适度。的确，这些人也是时代的产物。在一个相对平和的时代，他们人性的负面，也许不会显露出来，不会给社会或者他人造成伤害。 谢谢甘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