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大爷年年请刚到新疆的新人吃年夜饭,1966年元旦请的是才到新疆的天津知青。
任大爷的住屋跟马厩只隔着个毡帘,下夜喂料方便。屋里混杂着干草的清香和马汗的腥膻,烧得热乎乎的暖炕上,一头儿垛着洗得发白的绿军被,另一头儿是个上了锁的木箱,都说那里面至少有一万块钱的票子。1932年的老革命,三十多年军旅农垦,不烟少酒,孑然一身,说他是个万元户,总不会太离谱。
屋里乐陶陶一片喜庆,真像是过大年啦。任大爷笑得合不拢嘴,忙着找家什材料。活面的,调馅的都忙活起来,他才坐上山羊皮褥子,说起这么档事儿:“那天火墙后冒烟,俺寻思着莫不是草料起火?掂起水桶跑过去,猜咋着?李值蹲在那儿——”大手捂嘴,食指和中指叉开一条缝,嘬了一口气,拿开手巴掌,吐了一大口气,“敢情是这个。”
小明笑着说:“那天我跟李值一起来。我给大爷修闹钟,换发条,大爷收拾笼套,她闲着没事儿,去火墙后抽根烟呗。”
王大有说:“漠合烟?要说天津人里边,我可是最前卫的,买盒香烟还跟作贼似的,老妹你已经卷上漠合烟啦。”
李值是家里的幺女,长得高大结实,留着齐耳的短发,比王大有的大分头还要短些,厚重的女中音,咋一听,还真辨不出女声。她等大伙儿笑够了,放下擀面棍,拍了拍手上的溥面,从上衣兜儿里掏出一打裁好的卷烟纸,挨个儿发。见虎仔摆手,就憋粗了嗓门儿说:“来,亮亮咱天津爷们儿的豪情,”她抖楞着烟口袋,拍着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哥们儿,这可是正经伊犁的。”
大家抽着伊犁的漠河烟,李值问:“任大爷,都说您是马上高手,连哈萨(克)都服气。”
“哼,让哈萨服气?前年还劫了俺一回呢。”
任大爷喝了一口热水,说起前年秋天的往事:那次他从将军庙回来,路上被截,两个哈萨看上了枣红马,要换,不换就抢。任大爷拨转马头,放开缰绳便跑,哈萨一人两匹马,倒换着骑,渐渐地追上来。西地有条自然沟,温泉流水四季不断,沟底有座木桥,任大爷滚鞍下来,拉着马藏在桥下。听到哈萨过去才钻出来。只见枣红马浑身大汗,竟把腿下的芨芨草染红,方知这原是匹汗血宝马。
“那马呢?”
“在马厩里,快要下驹的那匹。”
大伙儿掐了烟,走进马厩。枣红马听到动静,昂着头,明亮的大眼睛警觉地打量着来人。细看那肚略有些凸出,但周身的骨骼,胸肌,光亮的皮毛,看着就让人喜欢。任大爷说,它身腰修长,看上去像耐力十足的伊犁马;但快速起步的爆发力,又和蒙古马不相上下。夏天,李队长要再添辆大车,让枣红马驾辕,俺死活不答应。驾过辕的马腿脚僵硬,有急事儿没快马咋办?最后从一队调来匹六岁口的黑马驾辕,这才把它留在左梢。
“咱能骑吗?” 李值问。
“上马三分死啊。年头里一匹马在南干渠转悠,二毬看上那付崭新的马鞍,拦住才看见马蹬套着一条人腿。”
大伙儿先后回屋,只有李值站在枣红马跟前,轻轻地摸着缎子一样皮毛,久久不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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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刚下好, 赵二逑探头探脑地推开屋门。“来,二逑。吃饺子”任大爷招呼着。赵二逑忙摆手说“这不行,任大爷,您今儿个请的全是正经八百的好人,我可入不了这个席。”扭头看见王大有, “咦,这不是王大有吗,你背过脸也躲不过我的火眼金睛,你怎么也在这儿?”二逑一步跨进屋,摇头晃脑地说:“老子偷鸡摸狗,可从来不沾私人便宜。大有这个铁公鸡借钱不还账,哈哈。任大爷,大有能上席,我就不客气啦。”说着一屁股坐在炕上,翘起二郎腿。
小明听不下去:“让你白吃,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虎仔也说:“二逑,这话不公道。别的不说,大有找我借的钱,可早就让李值稍给我了。”
大有疑惑:“虎兄弟,别开心啦,我连买盒洋火的钱都没有,哪里有钱让她稍给你呢?”
任大爷听着蹊跷,大年下他可不想听是非,忙打岔道:“俺这箱子口朝着枕头,要收人那。早就瞅着别扭,今儿个人多,看谁帮俺转个向。” “我来。”二逑说着伸手抱着木箱,却被大爷挡住:“你倒是性急,还没说好怎么转呢?”
小明说:“二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个德性,也想搬大爷的箱子?虎仔,过来,你的活儿。”
任大爷抄起炕笤帚,照着小明的脑袋就是一疙瘩:“叫你酸猴练嘴。虎仔,来!给大爷搭把手。”
如此依老卖老,众人不禁大笑:“老任大爷,您偏心眼儿也不能这样明目张胆呀。”
小明捂着脑袋,一脸正色地说:“老人都有个讲究,图个吉祥,搬动要紧的物件,一定要个和眉善目,厚重有福之人。实话说了吧,从来没有一个老人让我沾过他们的物件。”
二逑说:“得,好事全让虎仔包了,箱子他抬。就连大有欠他的账,李值还帮着垫呢。”
大有问: “虎仔,要是新票,那可真就是李值垫的。”
“是崭新的票子,可怎么能这么说呢?”虎仔心里一惊,要不是二逑插着一杠子,还真不会有人知道李值用自己的钱做的这一番好事。
“李值从天津来时,老爸给她二百张号码全挨着的五元新票儿,足够回天津的机票,就怕哪天她回心转意想回家。谁知这她为人豪爽,古道热肠,散钱财结交天下豪杰,几个月间,那钱已下去了一半。”
“原来她家是大户?”小明问。
“敢情,李值太祖是清末重臣,父亲是留美博士,早年挟资回国设厂,工业救国。在天津有好几个化工厂,就是现在,府上的佣人也比家人多,那阵势竟跟红楼梦的贾府一般。”
“你知道得还挺清楚?”
“我俩是邻居,到她家去过两次就上了瘾,不请自到。进得去,听公子美人吟诗答对,专家名流谈古论今;进不去,隔街观看惊鸿游龙,香车宝马,也可赏心悦目怡情悦性。”
小明不禁叹道:“真没料,大有兄竟如此郁郁乎文哉。”
“我王大有棋琴书画样样精通,落得今日陌路卖马,让各路英雄小觑。”说罢双手抱拳,举过头顶,连呼“惭愧,惭愧!”
李值撩起毡帘,走了进来问:“怎么?在说我的坏话?”
任大爷说:“都在说你的好话呢。”说得大伙儿笑了起来。
李值问:“坏话好话我都不在乎,大爷,枣红马啥时候下马驹子?”
“快啦,还有俩月。它不出车了,每天后晌让二逑牵着它溜溜。”
敏敏 (2014-02-11 01:32:11) |
好喜欢李值,感觉那个年代的人,比现代的人更有情有义。 |
费明 (2014-02-11 02:17:52) |
五块钱是个非常大的票子,北大有“借”去,眼睁着没得可花。更可惜的是那五块钱是送我到火车站的姐姐,塞给我的。这么不明不白没了,心里怎么也下不去。李值这样大方,这样会做事,远远比我们每个人都更成熟。 |
天地一弘 (2014-02-11 04:01:31) |
一会慢慢读! |
司马冰 (2014-02-11 05:32:26) |
有处笔误,应为“汗血宝马”。可惜了,汗血宝马拉车用了。 |
费明 (2014-02-11 13:47:57) |
多谢指正。 这篇发得急了点, 还有一处大病,不得不改。 |
费明 (2014-02-11 13:52:49) |
这篇两个内主题,内容多了些。 一是完成李值的第一个形象,二是引出枣红马。也许分成两章更好。 |
雨林 (2014-02-11 19:42:38) |
文革前就有知青下放去新疆了? 好像人还不少(知道邢燕子的故事, 以为文革前知青只是少数)。 高大结实那里有一个typo。 |
费明 (2014-02-11 21:51:44) |
五四时期就有这样的口号,到民间去, 到乡下去. 五十年代初就有下乡的知识青年,但为数不多。我们那批纯粹是发配。 多谢指正,改过来了。 |
Amoy (2014-02-12 05:25:04) |
这样的小说让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读来也觉得很有味道,谢谢好文! |
费明 (2014-02-23 14:06:43) |
穿越代沟,是我的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