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 —— 任大爷和李值,2

2.   新疆?

“为什么来新疆?”李值第一次这样自问,是当火车开进新疆的深夜。渐行渐缓的列车“咣当”一声停下,打开车窗,大漠冷风迎面而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借着车厢里的灯光,隐约看到两股铁道,从这儿往西,铁路成了单轨,任何一段时间只有一列火车可以通过,东来西往的火车在车站错车。微弱的灯光,看不清站名。这时列车员打开门,喊道“尾亚,尾亚到了。”火车停靠,她总要报站名。可那晚,细弱的声音一出口就被冷风撕成碎片,淹没在夜幕里。从地图上看,尾亚是进入新疆的第一站。李值不由得伸头打量西垂边塞的第一个夜晚:没有月亮的天空繁星密布,车下一盏盏的蓝紫色的地灯,默默地抱怨着难耐的孤独。身穿棉大衣巡道工手提信号灯,钻到车下,不时传来小锤敲打着列车部件的清脆声音。一会儿又走出来,从窗下经过,碎石上留下嘎吱吱的脚步。虽说一路西行,越走越荒凉,但没一个地方像尾亚这样让人打心眼儿里发冷。不知等了多久,一辆从西面来的货车进站。停稳后,巡道工晃动了信号灯,火车沉重地晃动了一下,终于启动。尾亚蓝色的灯光渐渐消失,荒原里再也见不到一点灯火,列车向着未知的夜幕行驶。没烧净的煤屑被风卷着,打在脸上,李值缩回头,悄悄地关了窗户。直起腰,看到整车厢的知青都趴在窗上张望,他们在想什么呢?他们会不会和她一样,在想着困扰自己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到这荒蛮之地来?”

 

在条田里,老农工问她,年轻轻地干嘛要到新疆来?是家里老的不待见,是城里粮食不够吃,是成分太高搞不上对象?要说是自愿来的,他们总会摇脑袋,“往脸上扒拉粉儿呐,谁不知道在家日日好,出门时时难?不饿得前心贴后心,不叫人整得抬不起头来,谁舍得离开家乡的热土到新疆来?”

 

为什么要到新疆来呢?李值昨天夜里躺在床上想:是为了逃避父亲的厚望关切,朋友的同情怜悯和世人的冷眼风言?可思路被苇把子另一边的男生宿舍传过来的鼾声打断。不知谁在抱怨:“旁边的,踹虎仔一脚。刚躺下就呼噜,烦死了。”难道虎仔真的一点心思、一点烦恼也没有?

 

所以今天李值才会好奇地问询,才被碰了一鼻子灰。

 

“看,笈笈湖”顺着万凯的手指,李值看到西北地平线上,干枯的白杨树丛里一派朦胧,像海市蜃楼的浮光掠影,那就是传说中的水草葱茏、野猪出没的笈笈湖了。一个月前心中的新疆就是这样,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像梦幻一般地遥远、缥缈。眼前的戈壁却寸草不生,让人打骨子里发冷,她不由得紧了紧系在棉袄外的腰带。

 

四挂大车像终点冲刺一样加快了速度,万凯跳下,牵着缰绳吆喝着,竭力让兴奋的枣红马安静下来。

 

看着两旁枯黄的林带,李值知道,场部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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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早晨五点,头顶着星星开始,整整掰了一天玉米, 下班的路上,二哥渐渐地落在收工的人群后面。他眯着眼睛看了看被博格多峰遮住一半的太阳,心想总该六点多了吧,从口袋里掏出手表。这是他头一天带手表下地,怕影响不好,一直没敢往外拿。奇怪,怎么会是五点?是不是停了?他把表贴到耳朵根,滴答、滴答还响,他叹了口气,哎,天又短了,刚刚进入十月,就一天短似一天。

 

他小心地下到十几米深的自然沟底,又吃力地爬上对岸的边沿,坐在斗大的石头上望着干涸的自然沟,这冰川纪末期留下的遗迹。当年,消融雪水自天山而下,消失在北方天际。自然沟像大师画卷笔到气吞的写意,像无声乐章震撼人心的回响,像岁月塑刀鬼斧神功的刻痕,记述开天辟地的惊天动地的时刻。

 

极目北望,笈笈湖上空的幻影或隐或现,白杨丛中维吾尔的农家影影绰绰。东方天际扯上了蓝青色的帷幕,遮断了望乡的目光。云朵般的羊群在南面天山上缓缓飘浮,山脚下蒙古包顶升起袅袅炊烟,像一条绛红色的纱巾在晚霞中挥舞着、召唤迟归的牧人。夕阳西下,戈壁滩上升起乡愁一般的暮蔼。

 

满载玉米的大车回队了,隆隆车声夹杂着人们的说笑声,在空旷的戈壁滩上显得分外苍凉。

 

四队新建的会议室被改作天津知青宿舍,东面隔出一个小间,作为几个女生的宿舍。二十五个男生住在西边大屋。中间走道,两边排着碗口粗的椽子,椽子里边铺着麦草,做成了对脸的两个通铺。二哥走过去,把挂在大粱底下的马灯,捻成豆大的火星。指导员侯金榜说,往后点灯的煤油,生产队不再供应,要用的话,去场部商店,四队小卖部,自己掏腰包。


二哥在两排椽子间的过道里焦躁不安地走动时,李值回来了。她在门口高喊:“十四封信,一个包裹,猜猜是谁的?”马号儿轰动了,二哥三步并作俩步走过去,捻亮了马灯。墙上人影晃动,很快却又凝滞了,大孩子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像等待发放录取通知书一样老实儿地等着有信或没信的消息。


小明最幸运,他母亲寄来副手套,每一个手指套里塞着两块软糖。

收到家书的凑到马灯下看信,不时地发出会心的笑声。

眼睁着信发完了,没有二哥的份儿,他张开空空的双手,像个没捆好的柴禾散了架,哗啦一声倒在地铺上。

 

虎仔也没收到家信,他悄悄推开屋门,独自走出会议室。

皓月当空,面前是遮断南天的乌云般的天山,身后几点摇曳着幽幽将绝的香火。头一次独自夜行,夜晚并没有想象的可怕,也许,更可怕的孤独给了他面对黑暗的勇气。夜晚又是那么安静,静得可以听到普希金的诗句“这儿,只有我,孤独的我一个了。”

 

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到李值的身影款款而来。在朦胧夜色里看去,像矜持、高贵的剪纸,飘逸,潇洒,像一个旧梦。

 

“我说怎么在屋里找不着呢,你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李值说

“你找我干嘛?”

 

“我就知道你没好气。娇生惯养的孩子老是不高兴。早晨下床气、上学冤枉气、做功课埋怨气、没人理他憋闷气、猜透心思无名气。”

虎仔忍俊不禁“嚯,名堂还不少呢。”

 

“可还不知道你这是哪门子‘气’”

“这两天不知怎的,心里乱糟糟的。” 虎仔有些不好意思。

 

“也怪我唐突,其实并不是盘问你,而是在探索每一个人到新疆来的原因。奇怪的是咱们同学中没有一个能说出来的。也许像李商隐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两人并排走在戈壁滩上,时有壁虎从脚下蹿出,像被踢起的石子,飞快地消失在黑暗里。空中飘着骆驮刺苦臭,晚风送来远方时断时续的驼铃,像迷路人无可奈何的脚步声。

 

李值边走边说“我曾在这荒凉的戈壁滩独自消磨过一个个夜晚,知道了孤独的滋味,最见不得另一个孤寂的灵魂在这儿游荡。你不觉得冷峻无情的荒山大漠在告诉我们,任何顾影自怜、呻吟哀怨都无济于事吗?我们都应当振作,面对想不到的现实生活。”

 

人在孤独中更加渴望友情,此时到来的李值是命运的恩赐。他记起普希金的诗,“我歌颂过命运,当孤寂的田原盖满了凄凉的白雪时,响起了你的马车的铃声。”他停下脚步,看着在星光里闪烁着的李值的眼睛说:“漫漫黑夜,空谷足音让我心灵颤栗,”说到这儿,心中不禁一阵酸痛,抬手挥去脸上的泪水,笑道“我总以为自己是铁骨峥峥的硬汉,你看我多没出息。”

 

李值怔了一会儿说:“哎,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王大有还给你的五块钱。”








若敏 (2014-02-07 22:36:57)

费明的小说很有意思。看到收到的手套里塞糖,母爱一下子涌出来了。这些细节,非常令人心动。谢谢分享!问好!

费明 (2014-02-07 23:09:10)

母亲会那样体贴入微,作为一个男人,粗心的男人,没有亲眼见到那双感人的手套,是无论如何也编不出来的。

含嫣 (2014-02-08 00:23:23)

同样感动手套里塞糖的情节。文字真好,

费明 (2014-02-08 00:28:39)

那是知青中广为流传,每被称道的一件真实的往事

天地一弘 (2014-02-08 01:49:54)

欣赏人心中最真实的情感!

雨林 (2014-02-08 01:56:39)

人物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一个个出场了,遣词造句里都有我们现在猜不到的故事。况且以前从来没有读过写新疆的小说,你笔下的日和夜,风和光, 人和事都引起我细细琢磨。

谢谢你这样一寸一寸地笔耕。愿书写的过程犹如读普希金的诗歌一样,温柔地抚摸着那遥远的岁月。

费明 (2014-02-08 03:32:00)

三九天,一个同学收到他母亲的信,母亲说, 天津很冷, 新疆更冷,儿女身受冻,爹娘心受刑。

这句肺腑之言,让大家掉泪。

费明 (2014-02-08 03:38:43)

“愿书写的过程犹如读普希金的诗歌一样,温柔地抚摸着那遥远的岁月。” 这句话就很有诗意。要问我,生命中哪时间最美好?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新疆岁月。毕竟我们是那样年轻,毕竟我们是那样地接近,我再也找不到,甚至也看不到新疆伙伴们之间那样的友谊了。

司马冰 (2014-02-08 10:53:39)

辛苦了,每段都够长,看着过瘾。

费明 (2014-02-08 12:13:45)

尾亚那段真够长。

一路证人尽望乡,火车一进新疆,立马感觉不同,好像一下永远离开家了。别看那么长,我还是不知道能不能让读者感到我们那时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