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扭一声，门开了：“饿不？”小芹端着一碗香喷喷的杂豆面，压低声音说：“还生闷气呢？爹让俺告诉你，烟筒后山冲塌了，不用费劲就能上去，那儿准有老参。北屋那俩客，贼眉鼠眼的不像好人，爹的话是说给他们听的。”说着提高了嗓门：“多漂亮的小镜子啊，还有啥好东西，快拿出来叫俺看看。”
接连几天，贵喜一早出门，去几十里外的村庄采买鲜货，干果，鹿茸，兽皮。晚上回来，钻进西厢房，跟主客都不过话。
这日，北屋的客人要退房，老爹苦留不住，当下算好房钱，让小芹备足了干粮，送客上路。傍晚，老爹在湖边迎着买山货回来的贵喜，拍着他的后背说：“儿啊，让你受委屈了 —— 北屋那俩人走了我才能跟你说实话。”
贵喜鼻子发酸：“俺开头琢磨不过来，老爹这是为啥？”
“那俩混混儿在咱店里一住几天，后晌出门，傍黑回来；出门不带家什，回来没有山货。你说他不是劫道，是干啥的？儿啊，六品参陪上一条人命；一棵老参，搭上几条命也下不了山。”
“他们不缺胳膊不少腿儿，自个儿进山挖呗，干啥犯抢？”
“这棒槌可不是谁想挖，谁就能挖的。山神爷只留给那些孝敬父母，忠厚老诚的人。常人到地，棒槌一个个遁形，到哪儿去找？”
“往年咱也没见过这两个家伙，打哪儿来的？”
“可说呢。山洪后，土里露出来的是老山参；山里冒出来的是老土匪。”
“反正他们走了，俺明儿个上山吧。”
“慢着，那俩贼人多半就埋伏在左近，你前脚走，他后脚来，那就坏大事了。”老爹接着又说：“年头里那场大雪，老辈儿没听说过。春天发山洪，烟筒山冲得咋样了？那山从来没人上去过，八成有大棒槌。摸到那儿，只见半个山包冲了下来。俺早年挂红，怕山神爷不待见，踌躇半晌，没敢靠前。贵喜啊，你爹，你侠姐是人中龙凤，你老任家满门忠烈，今岁逢甲子，该着你走好运啦。”贵喜寻思，人参成形要几十年，挖棵参不过几袋烟的功夫，这方圆百十里，早让人踏遍，再多的棒槌也搁不住这么挖的。唯独烟筒山没人上去过，说不定真有货。
阴雨时下时停，叫人心好生腻歪。贵喜想跟小芹坐在炕头，拉着手说说话。小芹说，别介，不近女色的汉子才能挖着宝贝。等你扛着人参下山，咱好日子在后头呢。贵喜坐不住，砌火墙，清炕灰，紧忙活了两天。第三天一觉醒来，天还没透亮，细雨蒙蒙，寒气阵阵。他匆匆穿了衣服到灶火间，胡乱装了一袋柳蒿黍面菜窝窝，背上家什，神使鬼差地出了大门。小芹听到动静，从屋里跑出来。只见西屋门开着，屋里，院儿里都没人，追出大门也没见着人影儿。老爹跟在后面，叹了一口长气说：“唉！山神爷招呢，让他去吧。是福是祸，前生命定啊。”
晓行夜宿，翻山越岭，第三天后晌，贵喜爬上龙岗山顶，凌老爹曾多次带他来到这里。举目远眺，烟筒山在云雾里或隐或现。烟筒山是汉人起的名儿，满人叫呼兰哈达山，像烟筒一 般拔地而起。山顶上林间白云飘逸，草丛里紫烟灵光，凭添了几分神奇。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到黑不过两个时辰，便打紧走了起来。赶到烟筒山下，天色已晚。钻进挡风避雨的鹰嘴岩下，摊开熊皮，坐下来吃变了味的菜窝窝。巍峨高山下，冷风嗖嗖，黝黑山谷里传来声声狼嚎。贵喜不觉看了看手边的索拨棍，这仅有的防身武器；摸了摸腰间的袁大头，进山人腰里都着装银子，有了万一是个费用。单棍撮（独自挖参的人）都是像他一样的自信多福的孤胆英雄，死在山里的多半也是这些人。前晌，曾遇到挖参人的骸骨，看样子已暴尸多年，那灰白的手骨里还握着个袁大头。多半儿知道自己不行了，从腰间掏出银子，敬给来日葬他的好人。他是谁，是饥寒？是伤病？触景生情，想到非命而亡的父亲，想到未卜的自己，只觉得鼻子发酸，遂将银圆一并埋了，留给他黄泉路上当个花销吧。看着黛青夜幕里的山影，听着峡谷里的晚风，不由得想起的未老先衰的母亲，两鬓斑白的凌老爹，长叹一声，在这宝山觅参的前夜，感慨万端。
五更寒气袭 人，贵喜醒来，棉衣已被晨雾打湿。杨树叶兜不住的露水，淅淅沥沥落下，汇成小溪，潺潺流向山谷。烟筒山上云缭雾绕，遮掩着神秘的容颜。山下，原先光溜溜的青石壁被山洪冲下的泥石堆成缓坡。贵喜沿着水道山石爬到半山，再手援荆树，由灌木丛生的峭壁登上了山顶。他擦了擦满身的汗水，打量四周。几里长的凹顶像一只大船，他正站在后舱。中间茂草齐胸，两侧核桃树，橡子树，再靠外，是茂密的椴树林。这番光景好生面熟，像在梦里见过。挖参人梦见仙鹤会掘得大参，他也相信不止一次在梦里出现地奇景异象，好兆头。
戴上搪露水，防毒蛇的油布套袖和围裙，穿上生猪皮套鞋套，右肩背着一袋鹿骨扦子，左肩挎着一块熊皮，一手木锨，一手索拨棍，走进草丛卷席般地搜索。为了防天上的蚊虫，草里的毒蛇，只有把自己捂在密不透风的行头里，没过一会儿便挥汗如雨。直到天际露出星光才想起要找过夜的地方。他在树林边一方巨石下挖个窝，铺上熊皮打盹。转天又是无功而回，他坐下来，四肢无力，周身酸痛，胳膊肿得像小腿一样。
第三天清晨， 他就着泉水吃完最后两个长绿毛的菜窝窝，心想，晌午再不下山，恐怕就不能活着回去了。打起精神，搜寻山顶的最后一个角落。忽见红嘴绿翅黄肚皮的人参鸟在低洼地里起落，快步赶去，抡起索拨棍一扫，棍压草低，一片紫花红果。双手拨开草丛趴在地上，看见桃叶状深绿色的叶子，叶柄收在一起，六枚复叶聚在一 点，几寸长的果莛上长着十来个鲜红的人参果。一步开外，另一株六枚复叶参上一片紫花，不用说，这是百年老参。想到历尽艰险终可告慰父亲，报答母亲，凌老爹，小芹和把他举上宝 山的人们，他双膝跪下，举手蒙面，泪如雨下。
从背篓里拿出树枝，红绳，铜钱，先系住两株六叶参。再在这三间屋地界里细看，倒还有几株六叶参，略显瘦小单薄，留待来年再说吧。自忖还是先挖有人参果的这棵。清出地面，放下索拨棍，褪下熊皮，套袖；将鹿骨扦子，猪鬃刷子一一排好，用木铣挖地。地下草根像麻绳鱼网，哪里铲得透；雨后地湿，木铣粘满了烂泥，扔不出抖不掉，三袋烟的功夫挖不到二尺深，不觉心烦气躁。横竖不想挖了，他抽出鹿骨仟子，剔除参根旁边的烂泥，一截硕大黄胖的人参露出头来，待他悉心清除泥土，一株尺把长的老参凸悬在眼前。秀美的头，细巧的脖子，修长的手臂。可惜单根，要不，那就是活生生的人形啦。手提参头，轻轻晃动。根连着泥土，拔不出来，稍一吃劲儿，只听“喀吧”一声，埋在土里的腿断了，断口沁出白浆。贵喜吓得头冒冷汗，忙挖出半截腿安在断参上，竟活像是个威风凛凛的 武士。如此宝参竟让他给毁了，后悔莫及。第二棵挖出，无论成色，年轮，造型都差多了，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懊恼。
天色已晚，贵喜回到这两天过夜的岩洞，才觉饥肠碌碌。两顿断粮，又渴又饿。想起那半截人参，带回去也惹老爹叫骂，不如充饥。用衣角擦了擦泥土，啃萝卜似的大口嚼起 来。入口辛甜苦涩，吃着吃着便觉着恶心，接着呕吐，直到胃液胆汁都吐出来。顿觉头顶磨，脚踏船，一头栽倒在石下。原来人参微毒，单味人参仅用于热毒壅盛， 湿热阻滞，中医往往开复方中藥，君臣佐使，方能消其毒性，这样毒性的人参哪儿能当萝卜啃呢。
睁开眼时，太 阳已一竿高。贵喜从岩石下钻出来，头不痛，肚子不饿，只觉精神百倍，从未有过的清爽。收好散落的家伙行头准备下山，忽见岩边一红一黄两束人参果，不禁怦然心动。每日早出晚归，竟没看到眼皮底下的宝贝。破土细看，黄果参清秀婆娑飘逸，如敦煌舞天；红果参雄壮威武刚健，似护花使者。根盘交错，难解难分，遂 连泥土一齐挖下，拿出贴身的宣纸，小心翼翼地裹起，再用青苔，桦树皮包扎，打了根草绳捆好，放进背篓下山。
| 天地一弘 (2014-01-12 14:24: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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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槌的学问蛮大。 |
| 雨林 (2014-01-12 15:24: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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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到过哈尔滨，我先生（那时的男友）在哈工大读硕士的时候。 他还有同学在那里。 想着以后应该到深山老林里去住几天。东北有特殊的文化历史渊源，这也是《巨流河》吸引我的原因之一。 你守了对孙先生的承诺将故事写出来反复修改， 也让我感动。 |
| 敏敏 (2014-01-13 06:24: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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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太精彩了！坐等下集。 |
| 费明 (2014-01-13 14:35: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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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以稀为贵，野参的出现有很大的偶然性，琢磨起来，学问不少。野草长得到处都是，没人在意它的生存的要求了。 |
| 费明 (2014-01-14 01:30: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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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最吸引我的是那里的人，频频出镜歌手、影视明星， 不成比例地多，我到现在还没找出原因。 恪守承诺，终于兑现， 有一种难求的释然。 |
| 费明 (2014-01-13 14:45: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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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1月13日起，到1月2日，文轩狠劲地火了一把，无论谁的文章，都有了成倍的点击率。这几天超清淡，大概都在准备过春节吧。你在这时候来叫好，更加感激。 |
| 夕林 (2014-01-13 19:15: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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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挺传神！！ |
| 予微 (2014-01-13 20:56: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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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兮祸所倚，写得精彩，看得紧张。 |
| 费明 (2014-01-13 22:58: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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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是四十年前了。当时觉得很好， 但想到把它写成小说，只是近年的事情。 |
| 费明 (2014-01-14 01:32: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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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祸相依，很多人情愿不要福气也不要祸端，记者问Rose Kennedy， 如果你知道儿子当上总统，或竞选总统就会遭遇不测， 你还愿意他们勇往直前，直奔死地吗？老太太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很恼火，没有直接回答。但从她的个性，她的所作所为，人们都清楚她的回答是：会， 一定还会鼓励她的儿子们前仆后继，追寻灿烂的人生。 |
| 予微 (2014-01-14 01:34: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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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老太太一定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