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 本文深受《深淵》作者瘂弦讚賞,稱之為“前所未有,深得吾心。”刊登于《香港文學》343期(2013年7月號)
哲思《深淵》
自從笛卡爾(1596—1650)托頜吟出一句:“我思故我在”,理性主義的旗幟,便引領著哲學擺脫“神的婢女”的身份,走向人本主義;接著,康德(1724—1804)承先啟後,開創了啓蒙時代;隨後尼采(1844—1900)一聲宣告:“上帝死了!”人類於是一步步走向懸崖;至上世紀初沙特(1905—1980)存在主義的利刃一揮,人割斷與上帝的關係,掉頭朝下,墮向深淵。痖弦的長詩《深淵》,深刻地描述了人類這一境況。
完成於一九五九年的《深淵》,以沙特的一句話:“我要生存,除此無他;同時我發現了他的不快。”為開始。“他”指誰?借詩歌的引言,作者拋出了第一個謎。我在互聯網上努力搜查沙特的原文,以求獲得明確標的,然而遍尋不果。雖然找不到原話出處,但憑著閱讀沙特得到的感覺,我敢肯定,這是沙特的語氣和思想。經反復閱讀《深淵》詩文和仔細思考,我想,“他”具雙重指代——生存的不快和神的不快!生存的不快人所盡知,但“他”僅僅是指生存嗎?人只在乎自己的不快,神的不快,又有幾人知曉?從小接受基督教育,只是個反神論者而非無神論者的沙特,哪會不知神對人背離自己的態度。
再看詩歌的第一節,開篇就有耶穌的形象,這說明詩人深諳沙特的指向。
(一)
孩子們常在你髮茨間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蕪的瞳孔背後。
一部份歲月呼喊著,肉體展開黑夜的節慶。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靈魂蛇立起來,撲向一個垂在十字架的憔悴的額頭。
詩歌第一句的“你”、“茨”、“髮茨”等字讓人很費思量;查遍《辭海》,沒有“髪茨”一詞,遑論詞解。詩人的“髪茨”,究竟要表達什麽?開始,我想,“茨”字之意為茅或蘆葦蓋的屋頂”, 由此延伸,“髮茨”是否是亂草一樣的頭髮?如果是,這是耶穌的形象嗎?如果“你”就是耶穌,则跟“迷失”和“荒蕪的瞳孔”形意相悖。神的眼睛怎會“荒蕪”?人認識和親近耶穌豈會迷失?人的迷失應該源自错误的哲学。經過兩天思考,我認為“你”應該是指沙特這類哲學家。髪茨,是暗喻他們頭腦里長出來的哲學觀點。正是他們這些理論,讓人類的希望和未來——“孩子們”迷失。“荒蕪的瞳孔”,我將之理解為人類有限的見地和認知。任何滾滾洪流,都發端於“春天最初的激流”,人類憑借有限的理性和認知思考出來,並把自己帶向深淵的哲學,何嘗不是首先深藏於某一雙瞳孔後,然後從小到大,一路發展以致波瀾壯闊的?
“十字架上的額頭”,這是耶穌基督的形象。
“蛇”,則是撒旦的象徵。
“孩子”與“迷失”,“激流”與“荒蕪”,耶穌和撒旦,根據詩歌的這些元素,我這樣解讀:當背離了神,人,就如羊走迷失去盼望。“一部份歲月…”,那些被撒旦主宰,主動交出靈魂,留下肉體的人,為自認為已經戰勝了神的勝利節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借伊凡的一句“如果沒有上帝就什麽都可以做”而道出人的渴求,存在主義宣稱神創荒謬,宣稱生命並無意義。人生最大價值,不過是要滿足肉體生存的一切慾望而已。然而,正是這些慾望帶來無窮的罪惡,令月光有毒,血成三角洲,人活在醜陋惡毒、恐怖罪惡的世界裏。爲了守住自己,爲了高舉必定衰敗消亡的肉體,於是,人和撒旦一起,攜手向拯救者進攻,“撲向一個垂在十字架的憔悴的額頭。”
(二)
這是荒誕的,在西班牙
人們連一枚下等的婚餅也不投給他!
而我們為一切服喪,花費一個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後來他的名字便寫在風上,寫在旗上,
後來他便拋給我們
他吃下來的生活。
我看了好多篇評論,對西班牙,大多數解讀是因應西班牙臨海,地理上與台灣相近,作者借佛朗哥暗喻台灣的境況。我認為:這樣解讀只是附會表象,比弗朗哥統治更黑暗的政治多的是,為何偏偏選西班牙?如果把這節的思想引向政治,不單修窄了它的範圍,降低了它的意義,而且下面的信息無法解讀。
“荒誕的,在西班牙”,這是否爲引出一個(或一類)人——堂·吉訶德?從此角度思考,整節的內容就順理成章:但凡人類社會出現整體價值轉移,滑向深淵,一定會有大敏感者痛聲疾呼,以一己之力,抵擋整個時代以圖復興。然而,在那些正在墮落的人看來,他們的言論行為有如堂·吉訶德大戰風車,不過是飛蛾撲火,惹人恥笑擺了。他們被自持理性、時尚的人視為荒唐、守舊、沒落、不合理性而遭鄙視和拋棄。於時尚人的眼中,這種人連“一枚下等的婚餅”都不配得到。但是,罪的工價乃是死!自以為在婚禮喜慶中的人,其實正在“為一切服喪”,只是人不自知而已。緊接的半句,使兩者的地位大逆轉,被大多數人恥笑和拋棄的堂·吉訶德,卻被後世紀念, “後來他的名字便寫在風上,寫在旗上/後來他便拋給我們/他吃下來的生活。”到底是誰拋棄了誰?誰才是真正的被拋棄者?詩人以一個反諷給出了答案。然而,驕傲自大,懵心瞎眼的人不以為然,在“自己的”路上一意走下去。
(三)
去看,去假裝發愁,去聞時間的腐味。
我們再也懶於知道,我們是誰。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們是握緊格言的人!
這是日子的顔面;所有的瘡口呻吟,裙子下藏滿病菌。
都會,天枰,紙的月亮,電杆上的言語,
(今天的告示貼在昨天的告示上)
冷血的太陽不時發著顫,
在兩個夜夾著的
蒼白的深淵之間。
墮落和向上,方向相反的縱向運動,殊途但絕不同歸。
“我們是誰”?宇宙萬物如何起源——一切價值觀,必須奠基在這個根本問題上!“人啊,你在哪裡?”(創世紀3章9節)這是上帝對墮落的人提出的第一個哲學問題。人從何而來?何以我會在這裡?這個決定人類是否擁有尊嚴的核心問題,同時決定了每個價值觀都必須有一個起點——上帝或物質!存在主義否定創造者的主宰,驅逐祂的參與,鼓吹生命只從自然而來,生命就是一切。但人卻又要祭出一套自己可以把握,操作、符合人理性的活命哲學——這就是“握緊格言的人”。
一面否定生命有意義,另一面又要在生活中注入意義,這恰恰證明了存在主義的荒謬。人的生命一定有,而且必須要有意義,這完全不以存在主義的意志而改變。存在主義之所以否定神,只是不想交出人的權柄。有了自己的哲學,人就可以既隨心所欲,又理直氣壯地裝模作樣活著——“去看,去假裝發愁,去聞時間的腐味/工作,散步,像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其中,“向壞人致敬”這五個字,直抵存在主義哲學下人的本質。每個人都高舉自我、驕傲且自義,那麼一定,并且只有自己才是最正確的,才是好人,除己以外都是壞人。試想,如果人人持守相同觀點又彼此致意,試問誰是好人?沒有!不但沒有,而且“他人都是自己的地獄”!(沙特語)
奉行存在主義的世界會是怎樣的世界?詩人為我們仔細刻畫。
律法(天枰)雖然存在,但一切都充滿墮落、虛假、痛苦和骯髒。紙的月亮自不必說,“電杆上的言語”——廉價、無信、輕佻、誇大、善變、低劣,這樣的信息日復一日地疊加和累積,這就是都會,我們生存的地方。物質秩序根植於精神秩序,價值取向、道德標準的改變必然帶來宇宙的改變。羅馬書8章28節說:萬事互相效力,這跟中國古典哲學的萬事相生相剋相似。神創造了一個錯綜複雜,牽一發動全身的宇宙,宇宙中的每一個部份都受著和諧及秩序的制約。人精神秩序的錯亂,影響了整個和諧,使之扭曲、敗壞,本是溫暖的太陽冷得發顫,時間也成了人“蒼白的深淵”。
(四)
歲月,貓臉的歲月,
歲月,緊貼在手腕上,打著旗語的歲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殺的人再被殺掉。
他們用墓草打著領結,把齒縫間的主禱文嚼爛。
沒有頭顱真會上昇,在眾星之中,
在燦爛的血中洗他的荊冠,
當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人一意孤行堅守自己。
在黑暗的空間和蒼白的時間構成的深淵中,生命只成了抽象而虛幻的歲月,無價值意義的日日夜夜——貓臉、打著旗語的歲月。人類救主的肉體死在十字架上,拒絕拯救的人讓祂在人的靈魂中徹底死亡。人要高舉自己就一定要輕看神,一定要把宇宙的主宰,置放文化之下,視祂為一個無足輕重的文化元素。神不算什麽,人就可以任意解釋甚至作踐祂,用祂的死美化自己——用墓草打領結,將讚美祂的頌歌嚼爛。耶穌說:“我就是道路,我就是真理,我就是生命。”人背離真理、生命、道路的本體,讓神一死再死,人只會一直沉淪——“沒有頭顱真會上昇,在眾星之中/在燦爛的血中洗他的荊冠。”美好的永恆絕不存在——“當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墮落深淵,人類絕無盼望!
(五)
而我們為去年的燈蛾立碑。我們活著。
我們用鐵絲網煮熟麥子。我們活著。
穿過廣告牌悲哀的韻律,穿過水門汀骯髒的陰影,
穿過從類股的牢獄中釋放的靈魂,
哈利路亞!我們活著。走路、咳嗽、辯論,
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份,
沒有什麽現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
人不但祭出自己的活命哲學,還要為自己樹立榜樣。
燈蛾,晝伏夜出的害蟲,人爲什麽要為其立碑?想起不少飛蛾的讚歌:我是飛蛾,追求心中的光明……我是飛蛾,爲了理想甘愿撲火……原來,人與燈蛾對光有共通性,就是躲避真光,捨命追逐假光。人,寧可認猿猴作祖宗,也要否定自身來自神尊貴的形象,自甘墮落,人的目光只能朝下,在更低且無靈魂的活物中尋找自己,豎燈蛾為楷模。“去年的”和“我們活著”這一對比,既顯示了人的盲目自大(你早就死了,我還活著,我比你強),又刻畫了人的可憐可悲(竟然要向燈蛾索取優越感)。活著的我們,卻幹愚不可及的事——用鐵絲網煮麥子。
廣告牌,和電杆上的言語同質,不同處在於廣告牌經過精心包裝而光彩奪目,更具欺騙性;水門汀,上世界三十年代的舶來語,指水泥或混凝土。這一節是對第二節“都市”的進一步描畫。人使用混凝土蓋起了一座又一座摩天大樓,宛如向上帝宣戰的“巴別塔”。這些偉大的建造,擋住了陽光,更擋住人自己的眼光。人就在自設藩籬的陰影下砸爛枷鎖,解放思想,任意釋放,盡情放從。從廣告牌,摩天大樓到衝破道德誡命的靈魂,這三句由實入虛,一下子就從物質世界轉移到精神世界,更明確地闡述了物質和精神之間的關係。
“哈利路亞!”“我們活著”——在被反復高唱的活命主旋律下,人漸漸失去敏銳,變得麻木、遲鈍,感受不到危機,也忘卻了死亡。不用思考昨天與明天,每一天都活在當下,人的一生變成只有一天——“今天的雲抄襲昨天的雲。”人又會以此反證自己的正確:看啊,生命只有當下,哪有永恆?
(六)
在三月我聽到櫻桃的吆喝。
很多舌頭,搖出春天的墮落。而青蠅在啃她的臉,
旗袍叉從某種小腿間擺蕩;且渴望人去讀她,
去進入她體內工作。除了死和這個,
沒有什麽是一定的。生存是風,生存是打穀場的聲音,
生存是,向她們——愛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個夏季的慾望。
在夜晚牀在各處深深陷落。一種走在碎玻璃上
害熱病的光底聲響,一種被逼迫的農具的盲亂的耕作。
一種桃色的肉的翻譯,一種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言語。一種血與血的初識,一種火焰,一種疲倦!
一種猛烈推開她的姿態。
在夜晚,在那波裏牀在各處陷落。
性是人道德水平的標尺。一直以來,人大都認同這桿尺,直到哲學從神本降到人本之後,在人類特有的一切屬性中,人最快、最願意徹底拋棄的就是道德屬性!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勞勃·喬治(Robert George)鼓吹身體靈魂二元論,宣揚“身體不過是一副運作的機器,身體只是一個爲了達到任何自我目標而被使用的工具,因此,無論人怎樣對待自身,享受肉欲甚至棄絕,一切都與道德無關。”這種哲學為存在主義推波助瀾。道德混亂隨之而來,使人類更深陷深淵。詩歌第六、七兩節彷如一出活劇,詩人以大俗大雅的巨筆,向我們描寫性的種種——可謂繪聲繪色,活靈活現,情景並茂,入木三分。
三月,墮落在春天,女子無視貞操,開始出賣肉體,並且渴求被買。青蠅便是嫖客。青蠅伏春花,何等噁心的的圖畫。然而人不在乎,人生,除了不可逃避的死和滿足荷爾蒙的每次驅動,再沒有什麽,一切爲了活著,活著就是一切。
如果說第六節中,人因生存的逼迫而墮落尚存幾分無奈,那麼,第七節的描繪就顯露出人更深的罪性——享受墮落。我們都知道,愈快速的墮落帶來的感官刺激愈強烈,令人生出飛翔的錯覺,既然人生只此一次,既然人生並無意義和盼望,既然不知道自己何時死,那麼,人就有萬千個理由,全力爭取享受。飛翔也好,墮落也罷,只要有快感,只要能滿足肉體慾望,那就可以放心大膽去做。
讓人性與道德脫鉤,蛇永遠是主角,永遠佔據上風。
(七)
在我影子的盡頭坐著一個女人。她哭泣,
嬰兒在蛇莓子與虎耳草之間埋下……。
第二天我們又同去看雲、發笑、飲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剩下的人格跳盡。
哈利路亞!我仍活著,雙肩抬著頭,
抬著存在與不存在,
抬著一副穿褲子的臉。
一個女人在哭泣,因為嬰兒死了。嬰兒包含兩層意義——過去與未來。嬰兒曾經存在,這代表過去;嬰兒也代表未來,而嬰兒卻死了,於是未來也隨之死亡。希望已經葬在蛇莓子和虎耳草之間,給雜草作養分。痛苦當下,人還會哭泣,但很快,人就拋開了一切,繼續過快樂的日子——看雲、發笑、飲梅子汁。
一位哲人曾說:“忘記教訓的教訓,是人類最大的教訓”。然而我們已經習慣遺忘。存在主義者同時是實惠主義者和享樂主義者,一切的考量都基於可視的利益。嬰兒既死,又何必苦苦追尋死因,惹自己痛苦,令自己不快樂?就算知道了死因,他也不能活過來,既然不會活過來,尋找死因便無意義,既無意義就無需思考。至於未來,那更是與我無關的命題。希望不過是一個虛無飄渺的東西,一種說法而已,而我實實在在的壽命不過幾十年,我死了,於我還存在什麽?既然如此,何不理直氣壯地盡情享樂,揮霍生命,“把剩下的人格(還有殘存的光陰)跳盡”?這就是人的理性和邏輯!就是這種理性與邏輯,導致了多少悲劇一再重演?
無視未來的人同時是刻意忘記歷史的人;沒有盼望的民族是緊緊擁抱遺忘的民族!
此節詩歌,人稱代詞出現三次轉換:“我——我們——我”。句首的“我” 是背離光明,面朝黑暗而立,因此看見影子盡頭的人和正在發生的事;接下來是“我們”一起去……這表明“我”雖看到人的種種不堪,但也是眾人之一,罪性與大眾毫無分別;而一聲“哈利路亞!我仍活著”,“我”又從“我們”之中分離出來。“仍”字當中,讀者仿佛已經感覺到“哈利路亞”這呼聲的力度已經減弱,并透露出對生命的厭倦,對存在的迷惘。通過幾個代詞的轉換,詩人表達了對生命哲學的思考。對同類,他沒有無情、尖刻、辛辣的批判,沒有表現出一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沒有顯示自己目光如炬的不可一世,而是首先批判自己,觀照自己,讓自己與世人一起同擔罪惡。這闊大的胸襟和悲憫的心懷,在詩人的其他的作品,例如《鹽》、《剖》等等都有深刻表達。 “雙肩抬著頭/抬著存在與不存在/抬著一副穿褲子的臉。” 緊接著出現的連串句子,極具反思自諷的意味。
靈性、理性和肉欲,是人類行為高尚或墮落的三個層次,古希臘哲學家以人的頭、胸和臍下相對應。靈性至高居頭,理性次之居中,肉欲最低在臍下。剔除靈魂而理性有限,剩下豐富而完美的感官,即人身上那幾個永不能填滿的欲壑——眼、耳、口、鼻和性器,人高貴的頭顱降至腰間——抬著一副穿褲子的臉,
精神存在降到肉體存在,人變成沒有靈魂只有感覺的生物——一切本能只在乎“存在或不存在”。
(八)
下回不知輪到誰;許是教堂鼠,許是天色。
我們遠遠地告別了久久痛恨的臍帶。
接吻掛在嘴上,宗教印在臉上,
我們背負著各人的棺蓋閒蕩!
而你是風,你是鳥,你是天色,是沒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來的尸灰,是未埋葬的死。
沒有人把我們拔出地球以外去。閉上雙眼去看生活。
耶穌,你可聽見他腦中林莽茁長的喃喃之聲?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娘下……。
當一些顔面像蜥蜴般變色,激流怎能為
倒影造像?當他們的眼珠粘在
歷史最黑的那幾頁上!
“下回不知輪到誰;”此句隱去了主語——厄運或死亡。儘管人刻意淡化死亡的威脅,但死亡的陰影卻時常籠罩人心。存在主義的敵人是上帝,存在主義者的對頭自然就是基督徒。教堂鼠或許就是對基督徒的蔑稱。按照人慣常的思維,厄運和死亡最好統統落在仇敵的頭上,其次是光顧其他人,無論誰都無所謂,但是千萬不要輪到自己。只要沒事,人還有一種自己不會遭厄運的錯覺。
臍帶指生命的源頭,這句又回到了存在主義和創世論之間,根本價值之爭上。刻意否認生命有創造源頭的人,其生命失去內質,身體猶如行尸走肉。所謂文化、宗教、愛和道德,統統不過是生存的附屬品和裝飾品。
“而你是風,你是鳥,你是天色,是沒有出口的河/是站起來的尸灰,是未埋葬的死。”死亡以第二人稱出現,死亡無處不在,人無可逃遁——“沒有人把我們拔出地球以外去”。
既然橫豎是死,誰也救不了誰,那就乾脆“閉上雙眼去看生活”。閉上雙眼應該是不看才對,怎么變成“看”了?詩人用了兩個相悖的動作,點出了存在主義的自欺欺人。即使人閉上眼睛,刻意否認,真理就是真理,絕不因人的意志而更改,不會因人的否定而消失;真理也不是被動的孤立存在,人在生活中必須時刻面對,不可迴避;不服從真理,就必然墮入謬誤。
“耶穌,你可聽見他腦中林莽茁長的喃喃之聲?”“他”就是詩人自己。思考到人的種種可憐與不堪,“他”深刻懺悔虔誠求告。對於“他”的行為,有人騷擾,有人抗議,有人繼續漫無目的地無所事事、任意妄行——“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娘下……”
存在主義視死為終結,活著就是人的最高價值。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善變如蜥蜴。這種生命觀決定了他們的思想狹隘,心中無望便目中無光。眼中只有黑暗的人,只能反過來以歷史的黑暗事實為理由支撐自己。
詩人是基督徒,并仔細研讀聖經,思考神的話語。我相信“激流怎能為倒影造像?”就是他的生命態度。基督徒的生命跟生命的本體直接相連,基督徒的生命是有根有源有出口的活水,是澎湃奔騰的激流,而不是“沒有出口的河”,這種生命,絕不會向存在主義的生命觀妥協。
(九)
而你不是什麽,
不是把手杖擊斷在時代的臉上,
不是把曙光纏在頭上跳舞的人。
在這沒有肩膀的城市,你底書第三天便會被搗爛再去作紙。
你以夜色洗臉,你同影子决鬥,
你吃遺產,吃妝奩,吃死者們小小的呐喊,
你從屋子裡走出來,又走進去,搓著手……
你不是什麽。
與上節的死亡相對應,此節“你”指生存。“沒有肩膀的城市”,指人類社會已經失去了擔當。“你”不是有力的手杖敢與時代爭鋒,也不會嚮往光明。“你以夜色洗臉,你同影子决鬥/你吃遺產,吃妝奩,吃死者們小小的呐喊/你從屋子裡走出來,又走進去,搓著手……”。寥寥幾筆,詩人就把深淵中的人從生到死(從屋子裡走出來,又走進去)的狀態刻畫無遺。首尾兩句,對僅僅爲生存而生存的生命作斬釘折鐵的否定——你什麽都不是!
(十)
要怎樣才能給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里注射音樂,令盲者飲盡輝芒!
把種子伯在掌心,雙乳間擠出月光,
——這層層疊疊圍你自轉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嬈而美麗,她們是你的。
一朵花,一壺酒,一床調笑,一個日期。
儘管存在主義極力否定人的生命有意義和價值,但人卻無法迴避生命一定要有所作為。上一節“搓著手”之後的省略號,就是此節的內容——人自生到死之間所思所為。
“要怎樣才能給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這是動手之前的思考。由於存在主義者既認為一切的計劃和夢想都只是生存時的暫時消遣,又要以自己有限的理性和認知彰顯自己,因而註定了人所設計的烏托邦,一定是狂妄盲目且異想天開——“在喉管里注射音樂,令盲者飲盡輝芒!/把種子伯在掌心,雙乳間擠出月光”。科學的發展,使人不自主地產生各種無所不能的幻覺,作出無數建立在錯誤思考起點上的行為,得到的連連惡果像“層層疊疊圍你自轉的黑夜”。 恰恰是偉大的科學,導致人類面臨前所未有的巨大威脅。
回顧哲學歷史,自高舉人本哲學大旗開始,就有進化論、馬克思共產主義、存在主義等哲學思想和理論。上世紀初以來,人類社會實行叢林法則,實際“達爾文社會主義”,直接引來了蘇俄的“十月革命”、第一、二次世界大戰,人類社會上演了猶太集中營、前蘇聯的勞改營、柬埔寨的大屠殺、中國的大饑荒和文革等等慘劇,獨裁政府如雨後春筍,遍佈全球,被無辜殺害的民眾多若海沙,這就是“都有你一份” 的含義——每個人都有份參與製造,有份推波助瀾,有份品嘗惡果。然而,人是頑梗不化的,他們堅持用自己的自由替自己挖掘深淵,我們不是時常聽到“只要是自己做主的,死也甘心”之類的豪言壯語嗎?是的,自己創造的黑夜,以及黑夜裡的種種自由是那樣誘惑,那樣迷人,真如“一朵花,一壺酒,一床調笑,一個日期。”同時也有你一份——“她們是你的”。
製造深淵與墮進深淵,是人類的自我選擇,當我們否定人生有意義,我們就無法在生命中找到意義,這一惡性循環,使人類無可藥救!
(十一)
這是深淵,在枕褥之間,挽聯般蒼白。
這是嫩臉蛋的姐兒們,這是窗,這是鏡,這是小小的粉盒,
這是笑,這是血,這是待人解開的絲帶!
那一夜壁上的瑪利亞像剩下一個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滌她聽到的羞辱。
而這是老故事,像走馬燈;官能,官能,官能!
當早晨我挽著滿籃子的罪惡沿街叫賣,
太陽刺麥芒在我眼中。
深淵,存在於一切情欲和物欲之中,存在於一切有形或無形之中。人的肉欲,使生活中的在在成為黑暗的淵藪。深淵,挽聯般蒼白,然而,只有那些明白人,才知道自身的危險而感到絕望。“這是深淵”!詩人的一聲長嘯,到底能喚醒幾幾人?
瑪利亞走了,“找忘川的水去洗滌她聽到的羞辱。”這羞辱或許含有雙重意思:一是她看到人的一切而替人感到羞辱,一是無恥的人對神的公然羞辱。(天主教除了敬拜耶和華神之外,同時供奉先知、使徒和瑪利亞。而基督教則認為後者都是被造物,不能和獨一真神享有同等地位,若敬拜他們,則犯了不可拜偶像的誡命。我是一名基督徒,自不例外,但爲了要表述我的思考,因著這是一篇文學作品,姑且將之抽象成神的符號。)在無神論者的角度看,瑪利亞連夜出逃是人戰勝了神;而在神創者的角度看,這是神的不快!是神拋棄那些人,而且是在夜裡,人處於極度黑暗的時分。如果我對詩歌第二節的理解成立的話,則可推理為堂·吉訶德尚且能“名字便寫在風上,寫在旗上”,神會逃走嗎?這一節與第二節有遙相呼應的作用。說瑪利亞連夜逃走,只是詩人藉此再次說明人的愚拙頑梗,狂妄自大和自我欺騙。從來,驕傲與無知是雙胞胎,是一雙導人毀滅的黑白無常,如何才能讓人明白:被神拋棄才是最根本、最徹底的拋棄?
“當早晨我挽著滿籃子的罪惡沿街叫賣/太陽刺麥芒在我眼中。”這句詩歌的含義豐富而深遠。對應於之前的黑夜和黑暗,這裡第一次出現了“早晨”,並且是陽光燦爛的早晨。“我挽著滿籃子的罪惡沿街叫賣”,這些來自官能,官能,官能的罪惡,誰有能力買贖?只有耶穌基督!這裡,我們不能將之理解為人類有資格和拯救者做買賣,在救與被救之間功勞同等,而是詩人在醒悟和懺悔,他要脫離罪惡,仰望救贖者。接下來的描寫表明他的取向——“太陽刺麥芒在我眼中。”只有那些願意把原先朝向地面的臉面回轉過來,抬頭回應真理本體呼召的人,那些把眼睛睜大,仰望光明的人,他的眼睛才會被太陽的麥芒刺中,才能看到自己的罪性,清楚自身的位份和處境,知道人類活在黑暗裡需要光明!只有把俯視變為仰望,人才能憑籍生命之光的帶領走出死蔭幽谷。
(十二)
哈利路亞!我仍活著。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
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份。……
在剛果河邊一輛雪橇停在那裡;
沒人知道它為何滑得那樣遠,
沒人知道一輛雪橇停在那裡。
雪橇是酷寒地區的交通工具,而剛果河則是最熱的地方。誰能想像連剛果河也冰雪連天的景象?這是一個預言,人類悲慘結局的預言!雪橇早已停在那裡,人類最後怎樣終結已是定局,只是人自己不知道,不願知道罷了——“沒人知道一輛雪橇停在那裡。”這個終結,不是存在主義的認知——個體生命的死亡,而是人類的整體慘況。
現代主義相信人的理性能把握真理,藉此可以使社會不斷進步發展,這一盲目樂觀,被二十世紀一系列慘烈的事實無情嘲弄。但是,決意背棄神的人,不是以回歸真理進行反思并修正,而是用否定真假,模糊善惡概念的後現代主義去替換現代主義。然而,任何一種殺死上帝的哲學文化,必然導致那看不見的寒冰,一步步悄然封向剛果河。
詩人寫這首詩歌時,所謂的後現代主義還沒出現,然而,詩人卻能在神學、哲學的高點觀照人類,剖析人類,準確把握人類的發展趨向,把人墮落深淵中的情感、思維、取向、行為以及一切的快與不快淋漓盡致表露無遺。詩中或明或暗出現的地名,不管是西班牙還是台北,都不過是人類大戲中的某個小場景,任何地方任何人,統統逃脫不了雪橇停在剛果河的預言。因此這首詩歌超越了國家、民族、文化、政治、政黨等等所有狹隘的概念,乃是面向整個人類發出的悲鳴。
2012.10.15初稿
10.25二稿
海云 (2013-12-19 13:09:07) |
瞧瞧,没人敢评论了!:)深奥了点儿吧,玩笑。文章满长的,花时间读完,也需要花时间思索和消化。 |
雨林 (2013-12-20 13:41:54) |
这个像中文专业的博士论文哟。真的好高深。 |
黎玉萍 (2013-12-20 16:08:05) |
見笑見笑。當今詩壇,痖弦是以少量出產的詩作而穩坐泰斗級寶座的詩人。他的長詩《深淵》,被公認為當近現代詩的扛鼎之作。這首詩歌詞句淺白,但寓意極深。我只是對詩歌做了梳理和基本的解釋工作,當中上有許多元素和含義尚未論及。謝謝你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