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羊年过去,沈家、李家、我家都已七零八落地散了架。腊月十八那天的锣鼓声中,传来了“特大喜讯”:荣毅仁代表工商界向毛主席报告全面接受改造。旷日持久的三反五反,工商业改造告一段落,终于有了一个让人喘息的节日。
大喜的日子里,敞开的院门两侧挂起春联,小姑娘头上插着绒花,小小子们穿上新棉鞋,到处一派祥和景象。我跟高洁也有了一段难得的不吵架、不闹别扭的时光。不是急性子坏脾气改了,惯出来的毛病改不了;而是她有了从来没有过的包容,差不多的小事儿、小别扭她都不在意。我们在一起看书,一起学英语,一起听高伯讲故事。她安静了,但这安静让我感到不对劲儿,好像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我家更怪异,接连好多日子没听到大声说笑。奶奶一天几次下楼拿信,好像在等着什么消息。早几天打发去上海的侯先生,年初二还没回来,奶奶急得团团转,爸爸妈妈也都心事重重,只要坐下就能看见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冉冉升起一片灰蒙蒙的愁云惨雾。
初三清早,侯先生匆匆来家,告诉奶奶,他刚下火车,就直奔而来。姑姑已经平安到达,具体细节要听来人细说。来人是谁呢?初六那天,有个戴着棉帽子,穿着蓝布棉袄的老人来,他是黄阿姨的舅舅。
爸爸说:“大人说话,你们回房间去。”老人说:“让孩子们在这儿吧,他们应当知道这些事儿。”
老人说,他的外甥女长年被上海大官霸占,总想逃跑。正巧费小姐去香港申请没批下来,两人商量好了,六只小黄鱼(金元宝),交给广东乡里专门做偷渡生意的,打算偷渡。
1955年初冬,去香港的大逃亡已经开始,逃跑的路线有东线、中线、西线,越捷便的路线越危险,她们宁愿选择相对安全的中线,即经宝安县,过罗湖桥去香港的那条路。他们一共有五个打算越境的,跟着一个带队的岭南人从惠州出发。为躲避村民检查,只在夜间行走。一路上,山连着山,看不到尽头。天明,到接应点睡觉,躺几个小时,没等体力恢复,天就黑了,又要爬起来赶路。几天下来,又累又困,走在路上打嗑冲,还有几次竟靠着大树睡起来。第六天早晨到了一个农家,两个男人说什么也不走了,只剩下五十多岁宋妈妈和她俩。接下来轮流感冒,只有互相搀扶着走,整整十天十夜才到宝安县城。但是,罗湖桥上有驻军把守,没法通过。原来,保安县已转成边境禁区,没有特别证明文件的人员,一律交给樟木头看守所处置。派出所得到人,便通知有关县市或单位,一律遣返。
那个岭南人把她们留在隐蔽处,他去想办法。天黑,他和一个背着个大口袋的船老大一起来。船老大说他可以用木船送她们去香港,每人三百块。如果没有这笔巨款,可以给在香港的亲戚的电话号码,到香港后,按这个电话号码打电话,亲戚来了,交钱领人。
半夜,岭南人要回去了,感激他一路照应,她俩把身上剩下的钱都给了他。然后跟船老大一路向西,经鹅公岭,去牛门地。这条路,经常有巡警带着警犬巡逻。警犬嗅觉灵敏,很远就能闻着生人气味,一旦被警犬跟上,就跑不了了。每逢岔口,船老大就从大口袋里抓出一把老虎屎撒在路边,老虎屎是花大钱从广州动物园饲养员手上买到的。警犬最怕老虎,闻到老虎的气味,就不再追踪。过苏岭到村仔,往西看见大海。海边停着一条木船,船老大的两个弟弟在那里接应。
离岸赶上大风,老大掌舵,两兄弟摇橹,木船像片树叶在风浪里打转。眼看天就亮了,船老大拉开帆索,扬起风帆。两个弟弟都说使不得,话音没落就听见枪响,外甥女和船老大中枪倒下。
天亮,到香港新界西北部元朗水域,混杂在渔船之中。一个兄弟上岸,按电话号打通电话。中午,我带着一千块人民币来到船上,把姓宋的老妈妈接上岸,又和费姑娘一起把我外甥女的遗体运到墓地。两天后,费小姐去人家帮佣,不久又跟几个人合租一个单间,去服装厂上班,踩缝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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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连夜刺绣,转天交给我一个淡蓝色的小包说:“去看高洁,把这个给她。”那个早晨,风高天寒,我迎着凛冽的北风去高家。我刚敲了两下大门,高洁就飞奔过来。她穿着黑黄相间的棉袄,袖子上有一道道的黑圈,看来舅姥爷已经把一切都告诉她了。
她打开奶奶给她的,叠得方方正正的小包儿,里面包着的是在上海绣出的一对枕头套,上面一针一线绣着几朵水红色和紫红色的的康乃馨。花下面几滴泪珠是昨晚灯下赶着补绣的。“啊,奶奶真好。”她把康乃馨贴在自己的脸上,说:“我爸爸正在客厅来回走动,看样子很烦。你跟这儿呆着,我去拿小人书。”刘妈后脚进来添火,跟我说:“小洁这两天一直哭,别跟她闹别扭,听见没?”
高洁把鞋盒放在游戏室的柜橱上,那是有着《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那本小人书的鞋盒。拿出一本,不是,往土炕上一扔,拿第二本,一会儿土炕上摊满小人书。阿里巴巴找到了,翻了翻却没什么意思。高洁坐在炕沿上任我折腾,泪水在她的眼眶里转。“我妈不在了。”她望着我轻声说。她已经知道,美丽的黄阿姨 死了,我忍不住哭出声来。刘妈跑来:“我还以为你们俩打架呢?”刘妈给我抹着泪说:“快别哭了,要叫你高伯听见多不好。你们好好说话,我要去做饭。”刘妈走后,屋里没有一点声音。“too late,但不是too little。”黄阿姨来天津和高洁诀别说过这句话之后,便冒险偷渡,将生命孤注一掷,那绝不是too little。想到这儿,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你是不是在可怜我?”很奇怪她会这样问,我的泪水一下子止住了。没等我答话,她又说:“我不需要怜悯。”眼眶里的泪水顺着泪腺退了回去。我气呼呼地说:“吵架时你说狠话我不在乎,可这是为啥?” “我不需要同情。同情就是怜悯,怜悯就是不平等。”我气呼呼地说“怎么平等,你要我妈……”她忙捂住我的嘴说:“别瞎说!我只希望安静,能像鲁迅说的那样,躲进草丛中,舔净自己的伤口。”“我真不该这时候来看你。”没想到她竟像只小猫,轻声说:“不是。你这样成天往这儿跑,叫人看见像啥?往后能不能别来?”什么?在知道我们上辈生死与共之后,不让我来了?我说“往后要来呢?”“我不开门,也不让刘妈开门。在学校,在路上碰着也不说话。”她说一不二,这话可不是顺口随便说的。打那儿,我们真的疏远了。
1974年,也就是16年后,我回到天津,说起这一段。姐姐说:“高洁爱上你了呀,生怕爱火一下子烧起来,才跟你拉开距离,哪知道你这样不解风情。后来你们通信,人家刚有点意思,来了个刘湘燕。刘湘燕走了,你就别吭气了呗,偏要十三点兮兮写信告诉人家。你呀,压根儿就没有那个命。”
雨林 (2013-12-13 13:17:57) |
感谢费明先生用海外文轩作为你思考写作发表的平台。我回去看你的连载,注意到你的系列总有几千次的点击阅读, 让我不禁要再次感谢海外文轩架起了一座特殊的桥梁。 让我们一起祈祷文轩长寿长青。期待你后面的力作。 也希望自己退休后也可以像你一样静心写作。 我知道只有系统的阅读才能对一个作品的整体艺术构思发表评论。 今天在你这个中篇的结尾之处想说的是,谢谢你的作品让我们对五十年代初的那段历史有更多的了解, 那些年的风雨常常只是被 “取得了…….的伟大胜利“ 一笔带过。 我的童年是六七十年代与祖父祖母在南方的乡镇度过的,所以对祖国农村传统的乡绅阶层耕读文化的消失尤其痛心。最近读到李务农先生的《读野夫的《地主之殇》, 摘录里面的两段话在这里表达我对你作品的粗浅的理解: “……土改的后遗症还远远不止这些。从这时开始的划分阶级成分并由此提升的阶级斗争学说,是20世纪下半页最可笑也最悲哀的虚构。在一个号召平等自由的社会里,人却被分成三六九等,最高当局故意蛊惑的仇恨和阵线,迫使所有的人与邻为壑,互相撕咬。传统的仁义礼信等美德荡然无存,底线伦理从此不再。大家一起崇尚假恶丑,以穷为美,整个社会充满了打家劫舍的气氛。 维护了几千年礼法秩序的士绅阶层被彻底妖魔化,各种生编硬造的脏水笼罩在他们头上。即使侥幸逃脱一死的,也和他们的子女一起,要在几十年的光阴中承受各种歧视。这种对民间社会的彻底摧毁,最终使我们今天要承担恶果。许多人失去了敬畏,各种恶行正在瘟疫般蔓延,一个古老民族真正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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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明 (2013-12-13 23:31:08) |
野夫:不能说所有的,但80年代确实很多人有天下情怀,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改造它来的。今天这样一种东西变成了被人嘲笑、诬蔑的东西。这是这个民族应该值得敬重的一种情感。这个民族有问题,有担当,有责任感,有追求,有理想,这个民族才有救。如果大家都没有了,网上我们见更多是谈谈美食,秀秀名包,秀秀走到哪的风景,歌颂集权,这个民族有什么救呢?要么变成郭美美,要么变成司马南,这个民族就彻底毁了。 |
敏敏 (2013-12-14 00:50:03) |
这么快就结束了啊?最近每天一开电脑就是来看《承德道31号》,都习惯了呢。然后我只能静候您的下一部作品了,您写的真好。 |
费明 (2013-12-14 04:28:51) |
多谢跟读。 这个故事的续集要等到明年春天再说了。在这之前,先写《新疆组歌》过了新年开始贴新疆的故事。 |
梅子 (2013-12-14 14:09:29) |
等到明年可够久的,不过新疆的故事也是我所期待的。 |
费明 (2013-12-14 15:32:59) |
也许穿插些其他语境氛围,读起来会有些调剂。 我的经验是起码也要写个初稿,才能再贴系列,要不多半夭折。《新疆组歌》包含若干系列的中短篇,有一个中篇已经脱稿。 都在花时间跟读,不认真写对不起大家的时间。 |
予微 (2013-12-15 05:35:52) |
这么快就到了尾声,费老最近文思泉涌啊。这段时间忙,中间中断了,得找时间从头读起! |
费明 (2013-12-15 06:03:14) |
我贴得快,每天两三千字。八、九万字的中篇,一个月贴完。 这应当算是旧作,大部分今秋已经完成。这次在文轩上又重写了一遍。很想听听你的读后感,等你读完了说吧。 |
海云 (2013-12-20 02:18:14) |
让我们一起做留守者。 |
费明 (2013-12-20 03:38:47) |
感谢雨林总在第一时间发帖评论,为作者打气鼓劲,纠正谬误。写和读是互相的交流、碰撞和砥砺,没有一个坚实的读者群,写作难以为继。 CND有很多巨才高手,但有两个麻烦, 一时看不到点利率,二是无法修改文章,这两点文轩有着明显的优势。王安忆说她的书能卖两三万本就很好了,一个作协副主席,写了几十年的老手,在全国范围内只期待区区两三万读者,文轩的几千点利率很高。非常高兴找到这块风水宝地,我会在这里贴文,直到读者感觉到费明疲劳。 就点击率而言,长篇不如中篇,中篇不如短篇,短篇小说不如纪实、散文,散文不如幽默。这个不争的事实说明,a)文学就是消愁解闷的,写家应当放下身短,一定刻意拔高,要写出什么民族意识、政治意义,多半儿不灵。b) 快餐文化堪忧。文学已经被视听盛宴的电影电视挤得无处安身,存活发展很是艰难。c)在荒凉的文学领地上,到底还有留守者。d) 无论如何江河日下,文学不会消亡,它不同于团队打造的电影电视,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在暗室里独自完成的,特色的、唯一的创作。 野夫是当今文坛的佼佼者,第一版就有4、5万册的发行量的畅销书作家。他对土改的评论很到位,其实乡里办义学,几千年来靠的就是地主,是他们延续传承了中华文化和精神。 |
费明 (2013-12-20 03:43:08) |
品读和创作是在人生的最高境界的自我实现,做个文化的留守者于人于己都是功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