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公园是个半小时能绕行一周的,离天津最大商场、最大的公共汽站都不过两个路口的公园。春天百花齐放,夏日草木葱茏。眼下初冬,西北风把游人吹得无影无踪。
“晚了,妈妈多半已经到了。”高洁抬头看着公园外的钟楼,加快脚步,焦黄的树叶在脚下簌簌作响。进了公园,一路走一路看,高妈妈在哪儿呢?突然,高洁跑起来,向着一个穿着深绿色大衣,头上扎着深灰色羊绒头巾的,正在向我们招手的女士。我跟在高洁后面跑。跑着跑着,看到羔羊一般的温顺和善的脸庞,粉红色的嘴唇,洁白的牙齿和那熟悉的笑容。高洁扑过去喊:“妈妈,妈妈,妈妈。”我也扑去喊:“黄阿姨 ,黄阿姨 ,黄阿姨 !”高洁转过脸来问:“虎仔,你认得我妈妈?”“在上海见过。”黄阿姨摘下麂皮手套,装进大衣口袋,温暖柔软的双手捂着我的脸:“冷不冷?小洁每次给我写信都说费明怎么着,费明怎么着,原来费明就是虎仔。”我沉浸在妈妈般的温暖的手中,轻轻地转动的脑袋,说:“我也才知道,原来高妈妈就是黄阿姨 。”
依偎在黄阿姨的怀抱里,我想,高洁多日不见妈妈,我怎么能在这儿当主角呢?去上厕所吧。那天可真冷,灰蒙蒙的天空,阵阵冷风中的霰子,像无数钢针扎在脸上。我在公园里转了一圈,趟开树底下一尺深的枯叶,靠着树干,远远地看着她们。
高洁横眉竖眼,黄阿姨用手绢捂住鼻子抽搭。高洁好凶啊;要是那样对我,我可受不了。这辈子千万别对不起她,让她这么跟我发火。不知她说了什么,黄阿姨一下子提高了声音:“妈妈错了呀。”
“错了?您现在说错了!too little, too late!”高洁“哇”地一声哭起来。黄阿姨解开大衣的腰带和扣子,用前襟裹着她,为她挡住北风,一条腿跪下,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沾湿了的手绢给她擦眼泪:“你说得不错,是too late,我对不起你和你爸爸。但不会too little,你会知道的。”高洁扑在妈妈怀里,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我实在看不下去,转过身。可黄阿姨那痛苦的神情总跟着我。高伯说,只要她幸福就好,她幸福吗?
高洁红着眼睛走过来说要我跟她们一块儿去吃点心。滨江道路边有家新闻电影院,门前冷冷清清。人们已经知道政治的厉害,躲还躲不过来呢,谁要花钱找麻烦?电影院对过有家冷饮店“康乐”,我们进去,挨着落地窗坐下。黄阿姨为每个人要了一杯热可可,一块蛋糕。高洁连碟子也没碰,黄阿姨把她那份奶油蛋糕给了我。邻座吃得很香,可我奶油蛋糕吃起来却跟肥皂沫一样。
黄阿姨看着高洁说:“小洁,我一直打不定主意,要不要跟你说?”
“您说吧,妈妈。”高洁说着,不住地跟我使眼色,显然不愿让我听她们的体己话,我装着没看见。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每为赖在那里不走而后悔:黄阿姨那至情至理的肺腑之言成了对我终生的鞭挞,永无休止地侵蚀着我的心灵。黄阿姨说“再苦再难,也不能对不起亲人。要不,终生自遣,遭罪啊。”
从冷饮店出来,黄阿姨要去火车站。我们送她到和平站,天津最大的公共汽车站。黄阿姨跟我说:“小洁的脾气不好,多让着一点儿。我要回上海了,你先回家吧,我要跟她说话。”这是高洁最需要我的时候,怎么能丢下她呢?我穿过和平路,在路边靠着电线杆等着。她们在汽车背面,没看到怎么说话,怎么分手。汽车开了,高洁跟着汽车跑起来,红皮鞋哒哒哒地踏着马路,像踏着我的心一样。黄阿姨探出半个身子,用力挥动着白手绢。
*****初冬的日子最难捱,早就该烧火取暖了,可我家的日子越过越紧巴,装好的炉子就是舍不得烧。我天天早晨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温度计,怎么还不到15度?不知道奶奶从什么地方得来的那个神奇的数字。哪怕高那么一点点,15.1度也不行,一定要等到15.0度。我真恨不得把那个水银泡砸了,让那个该死的水银柱掉下来。
这天早晨热得我蹬开被子。姐姐也热醒了,揉揉眼睛说“今儿是啥日子?老抠门奶奶舍得烧银子?”,奶奶的木床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她是一早走的,还是夜里没在这儿睡觉?“听”姐姐歪着脑袋说。我也歪着脑袋,听到说话声。我趿拉着拖鞋出门,那声音来自绒妈住过的那间北屋。悄悄地推开门,看见两张铺板床又搭起来,奶奶睡在床上,一只手支着头,在跟对面那个人说话。
那人显然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说:“虎仔,这么冷的天,来,跟姑姑睡一会儿。” “啊?姑姑。”做梦也没想到她来了。奶奶说:“你姑姑昨天夜里到的。你还慎着干啥,还不赶快钻被窝。”说实在的,我有点怕姑姑,比怕我爸还要怕。最怕的就是她的“不睬”。只要我做了什么让她不开心的事儿,她不打不骂,一句话都不说。转天还是那样,跟谁说话,就是不跟我说话。真是太可怕了。哪怕骂我一顿,打我一顿,也比这样一句话不说要强。
“还不赶快钻被窝儿,再待会儿把姑姑冻着。”奶奶跟我着急了。姑姑的手挑起了被子,我怯生生地钻进被窝,尽量离她远一点地躺下。“冷不冷?”她说着拽开隔在我们之间的热水袋,用胳膊搂着我。我感到香喷喷的“白玉兰”香皂的香味和她身体的温暖。我后来才明白,她那样紧紧地搂着我,一定是为了留下亲情的记忆,伴随着她度过亡命奔波的漫漫长夜。
“你小时候,我拉着你去弄堂口大老张早点铺买包子,看着柔软的大耳朵,总忍不住要摸一把。”说着像叠小手绢那样,把我的耳朵叠出三层;一会儿又像揉馒头似的,搓成个球球。我最烦人家琢磨我的耳朵,可跟长辈儿不能翻脸,只能说点什么打岔。想起来了,我说:“姑姑,昨天我刚刚见着黄阿姨,您说怎么会这样多巧?你们俩前后脚到天津。”她的手停下来,松开,抽了回去。奶奶不再笑了,脸上浮现一丝隐隐的思虑和不安。
雨林 (2013-12-12 13:21:03) |
文轩的曾庆斯先生出版了《浩劫逃生记》,是和你姑姑相似的经历。www.overseaswindow.com/user/1158 予微文友也写过她妈妈曾经的苦难... (不过,张爱玲好像是有“正规”手续去香港的? 她走得早些可能容易些)。 |
费明 (2013-12-12 15:26:02) |
《大逃亡》这本书记录了很多越境的个例,其中有个人被抓住,遣返12次,边防警察都认得他。第13次抓获后,另外一个巡警干脆把他放了。 张爱玲那一句已经改了,说得好,确实没有必要将她引进。 |
费明 (2013-12-12 15:29:05) |
这篇文章是最后一道儿将散乱的板块合成木桶的铁箍。 |
敏敏 (2013-12-13 01:14:09) |
唉,只愿以后再也不要有那样的年代! |
费明 (2013-12-13 01:26:24) |
敏敏: 明天就要结束了,多谢跟读. 只愿以后不会再有那样的年代,这也是这篇文章的写作目的. |
梅子 (2013-12-13 02:29:32) |
多少苦难都是人为造成?但愿世间这种迫害永远绝迹。 小孩子的感情当不得真,但也有不少人是两小无猜终成眷属的,终究要讲究个缘分。 |
费明 (2013-12-13 12:29:12) |
王蒙讲过一个真实的故事:他们俩口发配新疆,行前问小女儿,爸爸妈妈回来时给你带点啥?羊拐,羊前腿膝盖处的,蚕豆大小的骨头,女孩子们玩chua-zi-er。几年后,这对夫妻扛着半口袋羊拐回来。已经长高了的小女儿说,现在谁还稀罕这个?我们都跳猴皮筋了。 生活的不同阶段有不同的诉求,满足了,就会留下美好的回忆;满足不了,就会痛苦一辈子。 物质生活在当下里,精神生活在回忆中。 |